“听歌吗?”
“不如听有钢琴伴奏的德国抒情独唱吧,或者韦伯恩、勋伯格的作品。”
“勋伯格?有点奇怪。”
韦伯恩与勋伯格都是著名的西方现代主义音乐作曲家。虽然是名家,却想不出他们的任何代表作品。不仅是歌曲,连他们的音乐也听得极少。乌有对这两位音乐家的印象不深,听了也只觉得是噪音。
“偶尔也会弹弹莫扎特。水平旋律与垂直和音的对照,复数局面对位法的统合,与我们的理念相吻合。”
“理念?”
“啊,没什么。”
村泽意识到说多了,为了掩盖这一点,他做了个微笑的表情,还喝了口刚刚煮好的咖啡。
“和音站在那里。”他指了指窗外的露台。风吹着草坪,显得有些寂寥。从客厅望去,舞台周围的四根圆柱,在灰色的天空下,异常突出,后面是大海。
“她的声音是抒情的女高音,在唱歌的过程中会突然加速升高。开始是C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变成C调高八度。吟唱就更不在话下了,游刃有余。”
村泽将粗糙的手慢慢升高,好像陶醉在美妙的音乐中一样。乌有听到的不过是些刺耳的声音,却也别有一番韵味。他对古典音乐了解不多,很多地方听不懂,比方说“吟唱”这样的术语。请教之后才明白,好像是歌唱的过程中尽情展现声音,不受音程的约束。听了解释后,乌有还是不理解。从和音的容貌来看,倒也不难想象她会发出多么充满蛊惑与妖媚的声音;但用村泽的话来说,和音是抒情的女高音,这多少与画中的可人儿有些不相符。
“我小时候是市里合唱团的男高音呢,声音非常洪亮。”
“您是……”
乌有很意外。虽说年过四十的村泽音质还不错,不过很难想象他小时候竟然唱过男高音。过去的事情真的难以想象,乌有小时候只能发出呆滞粗糙的声音。
“对,可惜的是初中二年级时变声之后就不行了,勉强唱高音时损坏了声带。这些事情,不提也罢。”
村泽脸上浮现奇怪的神色,既不像害羞也不像遗憾。
“和音在周三与周日的下午在那里唱歌,大约一个小时,那是最美的时光。”
“是啊。”夫人应声道。尚美煮完咖啡后一直坐在村泽的旁边,穿着一件青灰色的连衣裙,显得很忧郁。
乌有喝了一口咖啡,将视线再次投向露台。结城说,那是她坠海的地方。村泽以为乌有不知道,话说得很平静。乌有也不敢多说什么。
“和音在那里轻歌曼舞。”
“跳舞?”
“身体随着旋律转动,就像凝缩简化的乐曲一般。她的舞蹈与众不同,我们坐在草地上的椅子上,完全被她妙曼的舞姿所折服。那扭动的身体好像也唱起歌来,真实演绎了勋伯格的《十三号抒情曲》的魅力。那种空虚寂寞之情,让人感同身受。”
村泽看起来冷漠,回忆起当年的时光却热情澎湃。和音背对着日本海,且歌且舞;大家在明媚的阳光下,如痴如醉。下午的音乐会是他们放松的好时候。不过,为什么非要选勋伯格与韦伯恩的作品呢?
“那动听的歌喉,曼妙的舞姿,二十年来,我不曾有一刻把它忘怀。”
村泽轻轻抬起头,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回荡起和音的歌声。村泽的双手颤抖起来,就像听到歌声之后大受感动一般。他很陶醉。乌有想,村泽会不会就这样流下泪来?
夫人的表现与他大不相同。跟村泽相反,她几乎是面无表情,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交叉着,默然望着露台与大海。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或者说是在刻意抑制自己的感情。这是当然,尚美已经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痴迷和音的自己,出岛后,她选择了与村泽一起生活。但是,这个男主人公却仍然沉迷其中,不得解脱。尚美刻意表现出来的冷漠可以看做是不甘与嫉妒吗?男女有别的说法太过笼统,不过村泽确实是比较浪漫,但尚美却是现实的。她好像意识到乌有的注视,低下头去。
“电影中有唱歌的场景吗?”
“电影……啊,你是说《春与秋的奏鸣曲》?”村泽用力的摇摇头,“没有,这是两回事,性质不同。”
“电影是什么性质呢?实不相瞒,我还没有看过这部电影。”
“《春与秋的奏鸣曲》?”村泽惊讶地望着乌有。
“是。”乌有对自己搜集素材不到位、工作态度不认真表示愧疚。
“什么性质?不好说啊。”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转头看着尚美。
“是啊,这部电影很难说清楚,最好亲自看一次。”夫人轻声说道,语气很是淡漠。
“电影会在忌日那天上映,对吧?现在您能先介绍一下大致内容吗?”
“大致内容?不知道内容也没关系,吸引我们的并不是电影,而是和音本人。”
村泽说内容无关紧要,大概是不想提起。这一点,连不善于察言观色的乌有都感受到了。他说起唱歌的和音时那么激动,说起电影时的反应也未免太冷漠了一些。莫非他更容易接受听觉方面的刺激,对外表不感兴趣吗?这确实是某些人的癖好,可如此耽于空想的人很少见。倒是神父对这部电影不吝赞美,很让人觉得讽刺。
“村泽先生,您是被和音的声音吸引来到这里的吗?”
“有这方面的原因,不过她还有更大的魅力深深吸引了我。”
“是什么呢?”
“一下子也说不上来。”
村泽热切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变成商人日常会话的语气,机械而单调。眼中怀念的神情也消失殆尽。
回答得非常模糊,肯定有什么隐情,乌有不好继续问下去,只好就此打住。为什么和音唱歌的画面没有出现在电影中呢?莫非是与电影的风格不符?若要宣传和音的魅力,如此高超的唱功应该是一大卖点才对。难道电影才是重点,唱歌并不能反映和音的本质吗?看来,不看电影是不会明白的。
乌有回过神来,发现外面在下雨,灰色的云朵已经变成了乌云。他开始担心起桐璃来。
“下雨了。”
“下雨?”村泽反应过来。
乌有开始采访尚美:“夫人,您是受和音哪方面的吸引呢?”
“我?”尚美转过头来看着乌有,眼神冰冷(让乌有想起喜马拉雅山上的坚冰)。她调整表情,恢复了平时的神情,低声道:
“和音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
乌有注意到他们说起“真宫和音”时都不用敬称,而她在这里曾经俨然是女王陛下。就算不用太高级的敬称,至少后面应该加上“桑”才对。说起来,门牌也是,其他的人都写着姓,如“村泽”;只有她的房间写着名——“和音”。若是一直如此,实在难以相信,但他们好像称呼得非常自然。听村泽和结城这么称呼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可听到身为女性的尚美也这么称呼,乌有突然意识到不同寻常。
不过乌有并没有表现出来。
“她身上有我所欠缺的东西,而且非常完美……也可能是我有问题。”
村泽看着夫人,听到她说“问题”的时候,神色有些不安。
乌有谨慎地问道:“您说的问题是指什么呢?”
夫人犹豫了一下,挑衅地看了一眼村泽——至少在乌有看来是如此。
“简单来说,就是缺乏安全感。”
“缺乏安全感?”
“对,我什么都不相信,总想逃避一切。”
“原来如此。”
尚美的话说得并不清楚,却有一股奇怪的力量促使别人相信。
“就在这时,出现了完全值得信任的人物,那就是和音。我就是受到这方面的吸引。”
“也就是说……和音拥有与生俱来的魅力?”
夫人静静地点了点头,好像是遭遇到大不幸。
到底是一种怎样的魅力呢?乌有试图整理一下头绪,思维反而越来越混乱。和音到底是个怎样的少女呢(不管她如何像大人,从年龄上来说,只能称之为少女)?
在他们看来,和音无疑是一位出色的女演员,一位伟大的女性,可当时影评杂志对她的评价,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有潜质的新人”。影评家们不可能都是权威人士,不过这样的评价与事实实在差别巨大。确实经常有不入流的电影上映,但没有一个人发现其中出彩的地方,也未免太说不过去。
给予和音最高评价的有五个人,虽然少,可也有五个,而且他们都抛弃了一切来追随她。
“也就是说,您遇到和音之后,找回了久违的宁静,这样说对吗?”
“也可以这么说,至少克服了不少。”这种说法不得不让人在意。
“您为什么缺乏信任呢?”说出口之后乌有才发现,问题有点过。
果然,村泽插话道:“记者先生,我认为这涉及到个人的隐私。”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乌有立刻道歉,猜测到她过去可能经历过什么事情,这与夫人平时表现出来的忧郁气质极为相符。
“能继续提问吗?”
乌有注意着村泽的反应,采取了谨慎的态度,尽量只涉及客观内容。
“生活在这里时,您感觉如何?”
“生活?高兴,也不那么高兴。”
“您是说……”
“就像是一直渴望进入修道院,终于达成愿望,但是能单纯地感到快乐吗?”
修道院这样的比喻实在很准确。
“就是说,您在这里的生活非常克制?”
“不,不是这个意思。”
实在难以想象他们会在这里过着克制的生活,这座岛屿上处处洋溢着开放的气息。
“相聚是缘,我们都被和音吸引,来到这里。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能和睦相处,毕竟各自生活了那么久。大家因为同一个目标来到这里,开始共同生活。”
“您认为是一种偶然吗?”
“从本质上来说,确实是。”
乌有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本来打算绕开那些敏感的话题,可事实并不如人意。和音对每个人的影响是不同的,但是这些不同之处并不相互干涉。这种事情本来不用特意强调,偶像的意义就体现在此。
“还有什么其他的吗?”
“大家空下来的时候,做的事情都不一样。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小柳,也就是现在帕特里克神父,他喜欢画画。”
“画画?”乌有很感兴趣。神父说那些画都是和音的作品,并非自己所作,难道是不想提起自己的过去?
“有风景画、静物画、抽象画等等,有一次还画过和音的肖像。从挂在四楼的那幅画里还能看出些许影子。”
“您的意思是……”
“神父那幅肖像画里画的并非和音。”
“您在说些什么呢?!”这次是夫人插话了。对乌有来说,听到这句话很难得。倒是村泽表现得满不在乎,望着尚美,好像在说“没关系的,这有什么”。
“然后大家讨论了一周。”
“讨论?”
“围绕画里是不是和音这个话题。”见乌有不理解,村泽补充道,“不能留下伪和音。”
“伪和音?为什么?”
“说起来可能容易引起歧义。多年后发现,当时小柳画的和音与真实的和音其实更加接近。我们当时想要留下真实的和音画像,当然不能允许伪和音像存留下来。现在看来可能很幼稚,不过我们当时确实还很年轻。”
他们到底在追求什么呢?是别有深意,还是指字面上的意思?乌有深感疑惑,不过也并非完全不理解这种心情。比如,据说现在西乡隆盛的像,所画的并非他本人,但很多人都相信画里的就是真正的“西乡隆盛”。那幅画根本不能告诉别人西乡隆盛到底是怎样的人。对知道事实真相的人来说,未免太过悲哀。
“您是说,不是很像吗?”
“不是说不像。小柳是有素描功底的。不足之处就是,只展现了她的一面。”
也就是说,画中的和音只是神父眼中的和音?从他们的口中得知,和音是复杂的,是拥有神性的混合体。
“如今挂在四楼的那幅画是谁的作品?”
“武藤。”
武藤,这个名字再次出现。他为和音拍电影,写小说,甚至作画。武藤追随和音而去,水镜则等待和音复活。总感觉这座岛屿被他们两人所掌控。表面上的支配者是水镜,背后的支配者是武藤。那位武藤,完全捕捉到了和音的神韵(不管那是不是真实的和音)。或者说,是他付出诸多心血塑造了和音。这种事情,即使是著名制作人也难以做到。但乌有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普通的偶像不过是出现在银幕上,他们也不过是搬到和音岛上与和音一起生活罢了。如果要解释得更加合理一些,可能是武藤最了解和音吧。
“我能看到和音,尚美与结城应该也能看到。”
夫人点头称是。
“电影中的呢?”
“电影中的和音也是现实中的和音。”
都是武藤的作品,风格一样也是理所当然。
“神父的画后来怎么处置了呢?”
“作废了。”
回答得太过干脆,让人心生恐怖。乌有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回想起来,对了,是在说起墓碑的时候。结城说,他们毫不犹豫地烧毁了和音的墓碑。还有,那个房间。
“神父当时很难过吧?”
“也许,不过最后也同意了。你有过类似的体验吗?想把喜欢的东西据为己有,通过自己的方法来表现出来。”
“有过。”记者的表达方式中加入了个人的感情。新闻要求尽量准确客观地表达,可报告文学并不需要这样。乌有刚刚得到这份工作的时候着实窃喜了一番,遗憾的是,这次的采访并非如此。
“您做了些什么呢?”
“实在惭愧,我什么也不会,只是说了些赞美的话。”他摘下眼镜擦了擦。“我现在的工作也是倒卖别人的商品,自己并不具备创造才能。”
听起来像是在自嘲,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从他的表情来看,似乎觉得能当一个赞美者,看出其中价值,也颇为自得。
“尚美小姐负责什么事务呢?”
“我?就是做点家务。”
她回答得很模糊。乌有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食物是怎么运到岛上来的呢?”
“主要靠武藤每周坐船出去采购一次。”说完之后,村泽一口喝干了杯中剩余的咖啡。
“您会划船吗?”
“会一点点,不过驾驶执照已经到期了。武藤有执照。”
又是武藤。
“再来一杯吗?”
尚美说完站起来,很快将三只空杯子放在盘中离开了客厅。她好像松了一口气。
“那天下雨了吗?”乌有望着越来越大的雨势,突然问道。
“那天,你是说和音坠海的那天?”
村泽没有说下去,只是望着窗户那边。很明显,他并不想回答。
没办法,乌有只好等着夫人端来咖啡。他自己也想休息一下。这次的采访,气氛非常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