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三摩地,五十五岁,是人们常说的大富豪,在关西收购了许多企业。他虽不抛头露面,但在业界拥有极大的影响力,经常进行股票交易,是乌有所在出版社的大股东。水镜集团公司的成功得益于中坚产业的发展以及日本经济的全面腾飞。而水镜的成功则完全依靠个人的才能,他能游刃有余地掌控市场。他九岁时遭遇交通事故,手术后留下后遗症,下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觉,此后一直依靠轮椅生活。二十一年前他买下和音岛,修筑了和音馆,开始过起与世隔绝的生活,从未踏出孤岛半步,直到现在。在水镜十五岁时,他的父母就因意外去世,现在也没有什么亲戚。
“欢迎你们的到来。”
二楼朝东走廊的尽头是水镜三摩地的书房,楼层不同,位置也与乌有的房间相反,但天花板以及墙壁的四个角落都同样倾斜着。窗户朝向东边的大海开着,白色薄纱窗帘上的花纹与乌有房间内的花纹相同。三面墙壁都设有书架,精装书井然有序地排列着,有茶色封面的《巴尔扎克全集》和竹青色封面的《米尔恰·伊利亚德全集》等。
伴随着轮椅的轻响,水镜从书房里出来,乌有把视线转向他。只见他按下右首边红色的按钮,轮椅拐了九十度的弯后正面朝向桌子。他的膝上盖着毛毯。
乌有本以为他是一个瘦弱偏执的老年人,现在看起来,水镜还比较精神,似乎还不到五十岁,不能说充满活力,但起码从外表上看来跟没有残疾的人无异。当然,其风度与沉稳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远不能比的。水镜伸出来的右手大小与乌有的差不多,若是能站起来,身高也应该大致和乌有相同。他的皮肤比较黑,偏胖,嘴唇红润,头发、眉毛和络腮胡都是深棕色,面部轮廓很深,跟俄罗斯人相似,眼神犀利,让人感觉到他的野心。如果没出事故,拥有如此深厚财力的他肯定不会退居幕后。
听商界的朋友说,虽然水镜现在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可事实上才发挥了很小一部分才能。二十年来一个人住在孤岛上,可见其异于常人之处。他的目光太过犀利,让人觉得不好相处。乌有鞠了个躬,之后看了看他的眼睛——深陷的黑色眼睛,比神父更不可琢磨。
“看来有些意外啊。”
水镜耸了下肩,大笑起来。声音是完美的男高音,并没有任何拘谨的感觉。
“啊,没,没有。”乌有有些口吃。
“没关系的,放松点儿。”
“好。”一开始就被戏谑了一番。乌有整理好情绪,从口袋里取出名片递了过去。
“我是如月乌有,请多多指教。”
乌有还没转正,但名片上显示的是正式员工。严格来讲,这属于职务欺诈。可这是总编的指示,说这样处理采访时方便些,因为接受采访的人对正式员工和试用期的新人信任度是不同的。
“我是水镜三摩地。抱歉,没带名片。”可以想象,工作已经完全委托给代理人,平时生活中也用不到名片。孤岛上有客来访,二十年来还是第一次。当然,修理工人倒是来过几次。
水镜拿着递过来的名片,也许是有些老花眼,特地拿远了看。
“你真年轻啊,现在多大了?”
“二十一岁。”
“哦,”水镜应声之后随手把名片放进抽屉,“那位小姐是……”
“我是助理舞奈桐璃。”
终于轮到自己出场了,桐璃向前一步跟乌有并列站着,深深地鞠了一躬。此时,她穿着牛仔裤和T恤,显得有些太过休闲。
“我今年十七岁。”
“十七?”水镜吃惊地抬起头来,笑着说,“十七岁就开始工作了吗?”
“我还是学生,在京都的御庭番棚女子高中上学,偶尔做兼职。”
桐璃面对这个人也有点紧张,因此看起来显得比较乖巧,口气也前所未有地尊敬,学校的老师肯定没有受过这样的待遇。
“哦,真了不起啊。我最欢迎年轻人。去过海边了吗?”
“还没去过,来的时候稍微看了看,海滩真漂亮。”
“每天都会整理打扫呢。我行动不便不能去玩,小姑娘去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比想象中的要好相处些,简直不像二十年来生活在孤岛上的怪人,说话的方式也跟外界没什么不一样。
“真的能去吗?”
“当然,好好玩吧。”
“太好啦,乌有。”
“桐璃!”
“没关系,你也好好休息吧。是有采访任务,可也不要太过紧张,放松点。这么说可能不大好,安排这次采访,是因为我是股东吧?”
乌有想也没想就傻傻地回答了“是”。现在想来,水镜也并不觉得回答有什么不妥,只是觉得有趣。
“你们总编还好吧?”
“托您的福,非常好。您认识总编吗?”
“嗯,不过也算不上熟人,”他把关系稍微撇开了些,“以前见过。”
总编从没提起见过水镜的事情,真奇怪。
“总编一直坚守在第一线吗?”
“是,比我们都忙。”
“每个月买一双新鞋子。”
“多动动是好事情。”
这些话听起来比较真实,经常感受到的阴影消失了。
“晚餐跟村泽他们一起用,没意见吧?”
“我们也可以一起吗?”
“可以,已经吩咐过真锅了。”
“实在过意不去,给您添麻烦了。”
乌有的声音小了下去,觉得受宠若惊。一般来说,记者要请接受采访的人吃饭,今天却反过来了。这优待实在意想不到,莫非是因为鲜有客人拜访的缘故?
“请恕我问一句,您的腿没有大碍吧?”
看到水镜隔着肉色的毛毯在揉右腿,乌有不由得问了一句。
水镜笑着说:“都这样生活了五十年,早就习惯了。只是原来的伤口有些疼痛。”
和音死后,其他四人离开这里,他双脚不便就留了下来,而且今后还将继续生活在这里。
“我还想问您几个问题……”乌有取出笔记本。
水镜先发制人地说:“采访还是等晚餐结束后再开始吧,我接下来还有事情要做。”
“还有工作啊。”
乌有看了一眼书桌,上面随意放着几张写满细小数字和字母的文件。都是符号,身为门外汉的乌有当然不懂。
“对,这些事不能拖延,一天也不行。”
大概是股票方面的事情。水镜轻轻打开桌上的绿色文件夹,把刚才的几份文件放在里面。那几份文件可能是股票和债券的明细。隔壁的房间布置得跟办公室一样,放着能上网的电脑,可以随时查看股市的信息。水镜了解情况后会作出判断,让代理人进行操作。看来这头生活在孤岛的老狮子与被困在石牢里的基督山伯爵不一样,他并没有完全与外界失去联系。
乌有听着窗边传来的波涛声,想起以前读过的一本书——《没有门的家》。说的是一位女富豪,因为父亲去世和失恋等原因,三十多年来把自己关在酒店房间里。她每天都看新闻,对外面的事情了如指掌,只是这种了解就像人们去水族馆看鱼一般,是单向的。水镜跟那个故事的女主人公(好像是叫汉娜)的情况很相似,不过相比之下,他可能更加积极。汉娜在三十年之后走出房门肯定会大出洋相,这边则是和音岛二十年来第一次有外来客人。
“有一周时间。”
乌有觉得水镜并不太友好,鞠躬之后出了房间。尽管知道自己和水镜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但还是被他的强大气场压倒,采访没有任何进展。正如水镜所说,确实有一周的时间。可似乎他并不大合作,乌有感觉接下来的工作很难展开。换言之,乌有在这位奇怪的大人物面前,觉得很压抑。
桐璃在书房故作温顺状,出来到走廊就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笑笑说:
“啊,刚才真紧张,就像被理事长训话似的。不过,你表现也不好。”
“当然。”乌有意识到,桐璃对水镜的态度与措辞和对自己时完全不同,觉得自己像被看穿了似的,快步走开。
“啊,看来被我说到痛处啦。”
“是。”
“好了,别当真,不要那么固执嘛。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
“嗯?”桐璃讨好般的追了上来。她穿着牛仔裤与板鞋,走路很方便。
“总之,先休息吧,水镜先生说的。”
走廊的两边是房间,没有窗户。三楼也是同样的设计,可二楼感觉稍微暗一些,可能是玻璃灯罩的缘故,走廊的倾斜度没有三楼那样大。楼梯呈<形,楼梯间里挂着的两幅画与乌有房间里的一样,都是立体主义风格。可能是作画的人不同,或是作画的时间不同,总之三幅画感觉不大一样。
右边的那幅好像画着一个扭曲的女人,背景是海,脚下是黄色的沙滩,黑点是一连串的足迹。另外一幅是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白色的建筑,蓝色的天空,右上角飞过白色的海鸟,整幅画都是白色的基调。当然,这不是写实主义作品,只能隐约猜到画作的内容。跟乌有房间那幅相比,品位不算高。但是,在这座奇怪的房子里挂着这样几幅画,倒也非常合适。
“真奇怪,叫人看得不舒服。”
“这没什么。”
乌有好像呆滞了一些,脚步都慢了下来,想装样子都难。
“乌有,我们一会儿去海边吧。”
“听着,桐璃,我们是来工作的。”
“哎呀,你刚刚不是说要休息嘛,水镜先生也说了可以去,玩一周都行呢。”桐璃自顾自地安排了活动,高声反驳。
“还好带了泳衣、橡皮艇和沙滩排球。”
“你带那些东西干吗?”
“嘻嘻,”桐璃抬头望着乌有,俏皮地吐了下舌头,“还有许多其他的呢,不过先不告诉你,保密。”
“真是个傻瓜。”
“好不容易来一趟,只有日本的海才这么漂亮而平静呀。”那口气就像出过国似的,不过这里的海确实没有受过污染。
“天气预报说接下来是晴天,太好了!”桐璃非常满足,笑得很灿烂。“水镜先生这个人,跟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呢,本以为他像横沟正史作品改编的电影中的中年男人一样。他真的在这座孤岛上一个人生活了二十年吗?”
“这个嘛……”乌有也不知道。不只是桐璃,乌有也充满疑惑。
“如果是离群索居的人,还能理解。可他这么帅,每天都干些什么呢?”
“一直想着真宫和音吧。”
“不可能,二十年都想着她,绝对不可能。”
“他腿脚不方便。”
“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可总觉得不光是这个原因,应该另有隐情,不能仅凭外表就作出判断。”
乌有不想被桐璃数落,况且说水镜跟想象中不同的也是她。
这时,真锅道代从三楼下来了。可能是在准备晚餐,她还穿着白色的围裙,矮小的身材稍微显得高大了一些。她越走越近,身上调料的香味扑面而来。
“真巧,正准备去提醒你们呢。晚餐是六点开始,可别忘了。”
可能是道代的习惯,她斜着眼看着乌有,而且慌慌张张地收回了目光。乌有什么话也不想说,有这种感觉的可能只有他自己。
“我倒是觉得,村泽夫人更让人讨厌。”
“你是说尚美吗?”
她是有点阴郁,可并不可怕,是非常典型的贤妻良母。
“对啊,不知怎么回事,总觉得她像蛇妖。”
“蛇妖?你在船上也这么说,可真够刻薄的。”
乌有并不觉得尚美像蛇妖,不知道桐璃为什么会这么说,这个女孩子对他人的看法非常奇怪。
“难道不是吗?脸上的粉那么厚,总之,你是不会懂的啦。”
“确实不懂。”
桐璃大步往前走,看起来有点像要踩空似的。
“小心点。”
“知道啦。”
“现在飘飘然还可以,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可得老实点。别忘了我们是来采访的,重要的客人还在上面。”
“我都知道啦,刚刚表现得不好吗?你该不会是在担心我会当着客人的面说她像蛇妖吧?”
“我还真担心。”乌有坦言道,桐璃以前就做过这样的事情。有次带着她去采访一位前卫艺术家。他用螺丝将铁锹和镰刀组合起来,做成作品发表,在该领域是相当了不得的人物。可惜才三十多岁,头发就掉了大半。桐璃刚到工作室见到他,张口就说“最近光头很流行呢,给人流行艺术般的感觉”。她可能是想说几句好话,可惜弄巧成拙,弄得人家很尴尬,好好一次采访就这么毁了。
“你太过分了!好吧,不相信我就算了。”
说罢,桐璃把嘴高高撅起。
“喂,你带正装了吗?这身衣服可不行,太难看了。”
乌有穿的是夹克和白衬衫,下身是浅蓝色的裤子。
“带了。”
以防外万一带的正装竟然派上了用场,虽说穿不习惯,但也没办法。上次穿西服是在朋友的葬礼上,已经过去了一年,那位朋友骑摩托车的时候出了车祸。虽说不是很好的朋友,可是走得这么早,总觉得难以接受。神啊,命运是多么可笑的安排。如果那位朋友能活着的话,跟落魄的乌有不同,肯定能在父亲经营的综合医院里当一名出色的外科医生。
“你穿正装,我可是第一次见,不过,你好像穿什么都不大合身呢。赶紧去换衣服吧。”
说罢,桐璃急急忙忙走了。
“到六点还有两个小时呢。”
“我知道,只有两个小时。”
桐璃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中,在走廊的另一端高声回答。
“海滩不去了吗?”
“以后再说,先换衣服。”很快就听到关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