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赵姨娘打定主意要拿黛玉出气,当下暗中嘱咐几个心腹丫鬟,便在荣府里散布流言。初时不过说黛玉恃宠娇纵,性格乖戾,如今府里遭逢变故,老爷夫人回原籍了,更应严加管教,以免惹出祸来。后来竟然传言黛玉与宝玉早有不才之事,败坏门楣,莫此为甚,宝玉被官府抓走,亦与此有关。更有小丫鬟不时在潇湘馆门前闲坐聊天,故意说那些风言风语,紫鹃出来赶了几回,因怕黛玉听见,亦不敢与她们争吵,不由暗地里垂泪。
(作者按:《红楼梦》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一节,“这里袭人见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
这一日紫鹃来到府里的配药房,想拿黛玉平素吃的药回去煎服,却见比往常少了几味药,心中疑惑,便问那配药的师傅,配药的只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紫鹃正追问之间,忽听得门口一声冷笑,却见赵姨娘掀开门帘,摇摇摆摆走进房来,数落道:“那药是我让减的,如今府里历经查抄,房屋、田产少了一半,怎能再如往日那般奢靡?你家姑娘本就是个病秧子,身体原无大碍,这些年来养得尽也够了,何必整日服食那些贵重药材?略有几味调理着绰绰有余了。再有一事,以后府里诸人的吃穿用度,皆须依例减少,你家姑娘本系表亲,恐要减得多些,你可事先告诉她,免得到时吵闹。”
紫鹃又惊又怒,便与赵姨娘理论。谁知赵姨娘全然不听,径直把紫鹃推到旁边,扬长而去。紫鹃拿着剩余的几味药出了配药房,不由得眼泪簌簌而下,跌跌撞撞回到了潇湘馆,怕黛玉看见,忙抹去脸上泪痕,方进了门,走上曲折游廊。廊上的鹦鹉一动不动站在栏架上,绝口不鸣,潇湘馆本来僻静,此时更觉凄清。进得正房,见黛玉还如往日般斜倚在榻上,望着月洞窗外的翠竹,久久不语。
紫鹃强颜欢笑,说道:“姑娘下来走走吧,老是躺着也困乏得慌,我这就给你煎药去。”
黛玉转过头来看了眼紫鹃,笑笑说道:“还煎什么药呢?与其做那无益之事,不如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紫鹃忙道:“姑娘快别说那些奇怪话,这几日我看你的气色倒好了些,再吃阵子药,说不定便可恢复了。”
黛玉叹道:“什么气色好了些?我的病自己最清楚,大概是……”
她本想说“大概是回光返照罢了”,怕惹紫鹃伤心,忍住不说,转口幽幽说道:“这几日我只觉着心痛,却流不出眼泪,大概是眼泪快流尽了吧。”
紫鹃忍不住哭道:“老太太没了,宝二爷又被抓走,姑娘自然难过得很,可也应该顾惜自己的身子,若一直这样下去,怎生是好?”
黛玉凄然道:“生死之事,听凭天命,只是……若能再见他一面,也就再无遗恨了。”
说罢,搂住紫鹃,已是哽咽难言……
再说狱神庙中的宝玉,自从上次薛蟠与许世生过来探望之后,多日以来,便再也无人前来。宝玉心中纳闷,又得不到府里的音讯,每日里在监房里坐卧不宁。这一日,狱卒忽然过来吆喝道:“贾宝玉,有人来探你!”
说着便拿来一串钥匙,打开了宝玉监房门上的锁。
宝玉望向那狱卒身后,却见原是贾芸与小红,宝玉既惊且喜,心道他二人此时为何前来?等狱卒放两人进来,又锁上门离开,宝玉上前握住贾芸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贾芸上下打量宝玉多时,叹道:“二叔,你可受苦了!”
宝玉道:“不碍事,现下住在这边,已好多了。你二人怎会一起过来?”
贾芸道:“二叔有所不知,府里前些时遣散了一些丫鬟,因琏二婶子获罪,故小红也在遣散之列。小红出府之后不久,我们便成了亲。听说二叔被关押在这里,一直想过来探望,无奈狱卒总是阻拦不许。好不容易求倪二哥帮忙,今日方得前来。”
宝玉闻听,愁闷之情略减,喜道:“原来你已与小红妹妹成亲,当真要恭喜两位,只可惜我身系牢狱,未能前去喝上杯喜酒。”
谁知贾芸只低低应了一声,脸上全无半分喜色。宝玉未免诧异,又见小红满面忧色,眼角似有泪痕,心中忽有不祥之感,忙问道:“你们为何这副模样?莫非……府里又出什么事了么?”
贾芸叹道:“我以为二叔已经知道了,原来还未得到消息……”
便把圣旨已下,宁国府悉数没入,乃至贾珍、贾政、王夫人被押回原籍诸事一一说了,末了又道:“琏二婶子亦被押入这狱神庙中,适才我们已去探望过了,尚无大碍,只是挂念巧姐。”
(作者按:据脂评,曹雪芹《红楼梦》佚稿中有贾芸、小红到狱神庙探望宝玉、凤姐的情节。如庚辰本第二十六回眉批:“‘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第二十七回中,小红离开宝玉去服侍凤姐,甲戌本侧批:“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方见)。”甲戌本第二十七回总评:“凤姐用小红,可知晴雯等埋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高鹗续书中没有写到小红与贾芸的缘分,而且把贾芸写得很坏,皆不符曹雪芹原意。参见庚辰本第二十四回侧批:“孝子可敬。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靖藏本第二十四回回前总评:“‘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此“庵”即指狱神庙。)
宝玉直听得头昏目眩,身子打颤,几欲站立不住。虽早知贾府既遭查抄,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乍听之下,仍然如闻惊雷,心如刀绞,尤其贾政、王夫人被押解回原籍,亦不知今生能再见面否?贾芸、小红见宝玉跌坐在椅上,不住抹泪,正欲好言解劝,忽见宝玉猛然抬头,问道:“林妹妹她……怎么样了?”
贾芸、小红对视一眼,皆颜面惨淡如金纸,不发一语。宝玉便知有异,登时有大祸临头之感,颤声道:“到底怎么样了,你们便直说罢了,须知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迟早我总会知道的。”
小红听了这话,竟忍不住低头啜泣起来。贾芸欲言又止,半晌方嗫嚅道:“二叔,死生之事,乃命中注定,您须看开些……林姑娘十日之前过世了……”
原来那日夜间,黛玉高热不退,气息奄奄,紫鹃忙哭着去求赵姨娘,快请大夫来诊治。赵姨娘初时尚不信,便来潇湘馆看过,见果如紫鹃所说,才派小厮去请了大夫。大夫看视之后连连摇头,说已病入膏肓,神仙难治。紫鹃哭求好半天,大夫方勉强开了个方子,服下之后亦是全不见效。未至天明,黛玉竟已香消玉殒……
黛玉昔有《葬花吟》,不意其竟为自身写照矣!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作者按:关于黛玉之死,在高鹗所着后四十回《红楼梦》中是这样写的:因凤姐的“掉包计”被傻大姐泄露,黛玉病倒,并在宝玉与宝钗成婚之时去世。红学家大都不认可高鹗的写法,认为有违曹雪芹的原意。如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列举种种证据,认为林黛玉是投水而死。蔡义江在《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之死》中认为:八十回后,贾府遭抄没,宝玉滞留于狱神庙不归,音讯断绝,吉凶难卜。黛玉经受不起如此打击,急痛忧忿,日夜悲啼,终于含恨离世。)
宝玉听至“过世”二字,心中已是混沌一片……贾芸但见他如泥塑木雕一般,也不哭泣,双目直视,似疯似傻,忙摇晃他的身子不住呼唤,宝玉直似未闻。小红见状,吓得亦忙上前劝解,无奈宝玉仍是全无回应。正慌乱之时,狱卒过来催促,说探监时辰已过,让两人速速离去。贾芸见宝玉如此情状,如何放心离去,苦苦哀求狱卒宽限片刻,狱卒哪里肯听,径直将两人驱出监房,锁上牢门。
宝玉浑浑噩噩之间亦不知过了多少时辰,迷蒙之中似乎有人给自己喂饮食水,过后依然昏昏沉沉,似乎却又有人在耳侧不停呼唤……等宝玉终于清醒之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监房的木床之上,只觉得天光刺眼,头痛无比。
此时正有四五人立在床边,见宝玉苏醒,皆感欣慰。宝玉抬眼望去,见其中有贾芸、小红、薛蟠、许世生,另有一女年纪较小红稍大,细腰削肩,状甚妩媚,看去眼熟,一时却认不出来。
宝玉凝神片刻,方喃喃道:“你是……茜雪姐姐么?”
原来此女正是昔日贾府的丫鬓茜雪,后因故离开贾府。听闻府中近日遭逢巨变,宝玉、凤姐身陷狱神庙,茜雪不忘旧主,今日亦同小红等人一起前来探望。
(作者按:茜雪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仅提到五处,主要是说茜雪给李嬷嬷喝了碗枫露茶,遭到宝玉酒醉后的斥责,此后不久离开了贾府。然而据脂评,茜雪在曹雪芹后三十回佚稿中是个重要人物。庚辰本第二十回眉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庚辰本第二十六回眉批:“‘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贾芸、薛蟠忙扶起宝玉,此时距宝玉惊闻噩耗晕厥,已有一日有余。当时贾芸见那等情状,自然不放心,又去找来薛蟠,二人给了狱卒不少银子,方能再过来照料宝玉。薛蟠亦早知黛玉病逝之事,实不知该如何对宝玉启齿,故这几日迟迟未来探望。而今宝玉虽苏醒,但念及黛玉,痛彻心肺,恨不能身入黄泉随之而去。
众人劝解良久,宝玉只是流泪不止,狱卒又过来催促。众人只得叮嘱宝玉一番,无奈离去,亦知宝玉之哀痛非朝夕可纾解。
待众人离开狱神庙,再出了监牢大门,许世生见薛蟠仍愁眉紧锁,长吁短叹,便道:“二世兄既已苏醒,薛世兄不必过分忧心。眼下倒另有一事,甚为棘手,如何应对,须早作打算才好。”
只因近来变故频仍,这薛蟠已似惊弓之鸟,听许世生如此说,慌忙问道:“还有什么事?先生快说。”
许世生道:“世兄莫忘了,二世兄乃因杀害奴婢被关入监牢,当时那张大人亦在公堂上说了,罪证确凿,容不得抵赖。之所以二世兄被转入狱神庙,案子被拖延了这些时日,皆得力于北静王爷暗中关照,加之贾府抄没之案尚未审结。如今贾府之事已了,北静王爷亦不好再多加干涉,想来九城巡按府不久便要判断此案,二世兄岂非危在旦夕了?”
薛蟠听说,直急得跳脚道:“该死!这一阵麻烦实在太多,我都快忘了那档子事了,如今该怎么办呢?”
他望向许世生,见许世生无奈摇头,更是焦躁,却听贾芸道:“要不然我去找找琏二叔,看他有何主意。”
薛蟠恼道:“快别提他,如今叫他老子拘管的,连门都不敢出,还能出啥主意?真恨不能带帮人砸了这大牢,将宝玉救出来,岂不爽快!”
许世生忙劝道:“此系是非之地,世兄慎言!”
不料薛蟠愤懑之言却提醒了贾芸,插话道:“我想起一人,或许能帮上忙。此人名唤倪二,虽是个泼皮,平素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然亦好打抱不平,甚有义侠之名……眼下既然指望不上官府,说不定这些旁门左道还管用。”
人常说病急乱投医,薛蟠此刻已是束手无策,听了贾芸所言,登时喜道:“好兄弟,怪不得别人常夸你能干,果然不错。事不宜迟,你这就快去寻他,若有啥消息,快些来告诉我便是。”
许世生踌躇半晌,点头叹道:“事已至此,没奈何只好一试了,不过千万还须小心。”众人计议已定,各自散去。
(作者按:据脂评,贾府败落,宝玉被关入狱神庙后,倪二曾有扶危救难的侠义之举。庚辰本第二十四回回前总评:“夹写‘醉金刚’一回是书中之大净场,聊醒看官倦眼耳。然亦书中必不可少之文,必不可少之人。今写在市井俗人身上,又加一‘侠’字,则大有深意存焉。”靖藏本第二十四回回前总评:“‘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余三十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不少。惜不便一一注明耳。壬午孟夏。”)
单说贾芸与小红到家后,贾芸一刻也不耽搁,便到隔壁去找倪二。倪二恰好在家,正斜坐在桌旁自斟自饮,倒亦自在快活,一眼看见贾芸,忙起身招呼:“嚯,贾二爷来了,快坐下来喝几盅。”
贾芸道:“老二,今日前来,有件要紧事求你帮忙。”
倪二见贾芸神色郑重,不比往常,忙把杯盘酒器收拾到旁边,请贾芸落座,详问究竟。等贾芸把宝玉之事说完,倪二长叹道:“这位怡红公子的名头,我平素常听人提起,不想遭际如此,好不凄惨!二爷你放心,我倪二最看不起那等有难不帮,甚或落井下石之人,这忙我帮定了!”
贾芸喜道:“老二果然义气,此事若成,须忘不了你的恩德。只是……不知该如何着手才是?”
倪二思忖片刻,说道:“此事确实难办。若说巡按府监牢的狱卒,有几个我还颇有交情,不过去探探监倒容易,若想让他们私下把宝二爷放出来,给他们再多的银子也办不到。”
贾芸皱眉道:“老二所说甚是,然眼看巡按府便要了结此案,若再拖延下去,更无可救药了。”
倪二转头看看,见他娘子正在屋子那头忙碌着,便找个借口把她支了出去,方对贾芸低声道:“既然这宝二爷已凶多吉少,咱们反而没了那么多顾忌。我在江湖之上有些兄弟,虽做那些没本钱买卖,但皆是仗义之辈。不如我去求他们出手相助,把宝二爷从狱神庙里救出去。”
贾芸惊道:“老二之意,莫非是劫狱不成?”
倪二笑道:“二爷何必大惊小怪,情势如此,恐怕只有这一条路了。再说,宝二爷并非被关押在深牢之中,而是在狱神庙里,靠近监牢门首所在,只要设法混进大门,事情便不难得手。”
贾芸默然半晌,方道:“此乃杀头之罪,老二不怕被连累么?”
倪二道:“二爷若不怕,我便不怕。此事若计划周详,那些江湖兄弟一举功成,即刻远走高飞,官府亦难查知究竟何人所为。何况我家里就这几口人,实在不行一并跟着逃走便是。在江湖上逍遥快活,胜过在这边苦熬日子。”
贾芸心里合计多时,终于打定主意,说道:“既如此,就麻烦老二去找你那些兄弟,若他们肯援手,咱们再一起商议,总要想出个万全之策才行。”
倪二点头答应,说明日便出门去,依计行事。贾芸离了倪二家,暂且亦并不去找薛蟠商议,寻思着总得等倪二那边有了眉目以后,再做计较。
且说这一日北风冷冽,阴云密布,茜雪带着亲手缝制的几件冬衣,又来巡按府监牢看望凤姐、宝玉。过了狴犴门,便见前面狱神庙门口站着名看守的狱卒,因以前皆受过银钱好处,看茜雪来了,亦不阻拦,点头放她进去。茜雪随狱卒来至萧王堂上,先往西侧女监而去,这西侧大概有五六间监房,有两间现下还是空着的。他们顺着狭窄的过道来到最里面一间的门口,狱卒打开牢门,放茜雪进去,又锁上牢门,径自走了。
过道里平素就极为晦暗,天又阴沉沉的,一时之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茜雪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正躺在铺上歇息的凤姐。凤姐见茜雪来了,甚为欢喜,忙起身招呼。两人聊了几句家常,因茜雪前日刚来探望过,外面暂且倒没什么新闻。
茜雪说话间,但觉监房里寒意沁人,想起带来的冬衣,忙给凤姐披上。凤姐感觉果然暖和了许多,连忙道谢,不禁伤感道:“想不到这时候,只有你还念着我们,当初因为些许小事,把你撵出了府,如今想来,当真愧煞人了。”
(作者按:据《红楼梦》第八回,茜雪给李嬷嬷喝了碗枫露茶,宝玉酒后见了便大耍醉态,在第十九回、二十回,通过李嬷嬷的相关言行可知,茜雪因此事被赶出了贾府。)
茜雪忙道:“当年的事,二奶奶还提它做啥,我也早不放在心上了。”
凤姐又叹道:“按说到了这步田地,便该认命,我却偏不信这个。定是有人在暗地里害我,若有逃出生天之日,决饶不了他!只可怜我那巧姐,如今无人照料……”
说着不住咬牙,泪流满面。
茜雪在旁安慰多时,见凤姐好了些,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个纸包,递给凤姐,说道:“这是我刚从外面买的八宝糕,倒新鲜得很,二奶奶快尝尝。怕狱卒看见了呵责,不敢多带。”
凤姐打开纸包,取出一块放入口中,但觉香甜细腻,实是无上美味,正要称赞,却听得狱卒顺着过道走了过来,忙将纸包藏在一边。
那狱卒拍打牢门,催促茜雪快些出去,茜雪只好与凤姐匆匆道别。狱卒锁上牢门,再带着茜雪来到萧王堂东侧宝玉的监房。却见宝玉怔怔坐在桌旁,抬眼看到茜雪进来,只微微点点头招呼,并不言语。茜雪见他神色恍惚,知他还是难以释怀黛玉之离世,亦不多话,寒暄几句,把冬衣放下,便待离去。忽听宝玉道:“多谢姐姐,我正想到一事,林妹妹此时不知身在何方,她平素最是怕冷,若无人给她添置新衣,岂不凄惨?”
茜雪听宝玉如此痴语,亦忍不住心酸,忙劝道:“这个二爷却无须担心,林姑娘本来就是神仙一流人物,容貌才情,世间罕有,如今既已身登天界,自然是享尽荣华了。”宝玉听了,点点头不再说话。
茜雪又嘱咐几句,便叫那狱卒过来开了牢门,随他离了男监,来至萧王堂上。她正欲走出庙门,忽地想起适才凤姐言语凄惨,心中不安,便向那狱卒好言相求,要再过去与凤姐说上一会儿话。那狱卒老大不耐,只因事先收了银钱,难以推拒,好在无须再开牢门,便让茜雪自去。
狱卒刚在庙门口站定,忽听得女监里传来一声尖叫,他吃惊不小,正不知出了何事。接着就见茜雪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萧王堂上,连身上原先披着的黑色斗篷亦不知丢在了何处,声嘶力竭地喊叫道:“不好了,快来救人,我家二奶奶一时想不开,竟是悬梁自尽了!”
那狱卒登时慌了神,浑身直抖,由他看管的人犯若是不明不白死了,可脱不了莫大干系。他急匆匆抓住一长串牢门钥匙,跟随茜雪直冲进黑沉沉的女监。茜雪径直跑到凤姐监房门口,催着狱卒快开牢门。对面牢房墙上的小窗透进些许天光,那狱卒隐约看到凤姐面贴墙壁背向牢门身子悬吊着,那绳索大概正系在窗子的铁栅上。凤姐双脚离地不过尺余,却已一动不动声息皆无。
天黑又加心急,狱卒颤着手试了两三把钥匙才把锁打开。茜雪心急火燎一把推开牢门,抢先冲进监房,一边高声对狱卒道:“烦劳快去请医官过来,我这就把她抱下来,兴许还有救!”
狱卒此时已没了主意,听茜雪说的有理,忙回身又跑出女监,稍顷便带着一名年老的医官匆匆来到凤姐的监房。只见凤姐平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茜雪的黑色斗篷,双目紧闭,舌尖微吐,面色紫涨,脖颈乌青,一望便知情形不妙,茜雪在旁低声啜泣。
那花白头发的医官慢腾腾挪到床边,搭了搭脉息,向着狱卒摇摇头,示意已无可救药矣。茜雪见状,哭道:“适才我与二奶奶见面时,看她悲愤交加,情结难解,故放心不下,要再去略作劝解,谁知她竟已寻了短见!”
那狱卒与医官见凤姐自缢身亡,事已至此亦无可奈何,只好往上禀报,少不了一阵忙乱。好在凤姐乃待罪之身,贾府又已被朝廷查抄,亦无人为凤姐出头,不过让府里来人抬走尸首,草草了事。可怜凤姐一世英雄,从不肯落半点下风,终归却落得个如此下场!诗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作者按:此系《红楼梦》第五回中关于凤姐的判词。因判词含义不明,对于凤姐的确切结局,向来众说纷纭。在高鹗续补的后四十回里,凤姐病死于贾府;在张中的《红楼梦新补》里,凤姐的结局是自缢身亡;而在流传甚广的1987年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中,凤姐则是死于狱中。)
且说这日许世生前往巡按府监牢看望宝玉,在监牢大门口却遇见贾芸从里面匆匆出来。许世生见贾芸面色惶急,便知他已得了凤姐自缢的消息,忙问宝玉如何情形,贾芸叹道:“前些时林姑娘去世,他本已难承受,如今琏二奶奶却又……我见他委顿不堪,好歹劝他睡了,暂且歇息一阵。”
许世生思虑片刻,忽道:“前次你们探望她时,并无异状,堪堪过了这几日,亦无甚意外发生,岂会突然寻了短见,这其中莫非另有隐情……贾兄,听闻你有朋友与狱吏颇为熟稔,可否求他让我们进去看看出事的监房,再见见当时看管的狱卒?”
贾芸听了,不由得点头道:“经你这么一提,确实有些蹊跷。前些时我与倪二一起来找过狱吏,凭倪二的脸面,便说还是进去探望宝二爷,混进女监那边看看应无大碍。”
说罢,他托监牢门口的兵卒递进话去,不多时一名狱吏从门内出来,见了贾芸含笑招呼,贾芸与他低语几句,从袖中暗暗递给他块散碎银子。狱吏满口应承,挥手让兵卒放贾芸与许世生进了监牢大门。
那狱吏引着两人一直来到狱神庙门口,看守的狱卒仍是昨日出事时的那人,四十多岁年纪,因姓刘,人皆呼之“老刘”。狱吏嘱咐老刘几句,冲贾芸摆摆手,转身自去。贾芸、许世生进了萧王堂,便往西侧女监而去。
虽监牢外艳阳高照,女监内仍然十分阴暗,两人径直来到最里面那间牢房。房内已被收拾干净,看不出有何异样、因进不到房里、两人只能通过牢门的栅栏往内查看。许世生伏低身子,往牢房地面看视良久,又缓缓站直,拨弄一下牢门上的大铜锁,叹口气,转头示意贾芸这就离开。
紧邻着的那间牢房并未关押着犯人,许世生停下脚步,亦往牢门内看视一会儿。忽地他又蹲下身子,透过栅栏探手往门内摸素,稍顷直起腰来,手里却多了一张精致的小弓。那牛角小弓长不足半尺,看来是孩童的玩耍之物,弓身,弓弦倒皆完好。贾芸看了,不禁摇头叹道:“此物想是哪位女犯思念家中子女,故随身带着,舐犊之情,着实可悯。不由让我想起巧姐……唉!”
许世生亦道:“不错,这儿关押的女犯,让人难免心生恻隐。咱们出去时,可就便再看看前面几间。”要知端详,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