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公堂之上,巡按府张大人正欲对宝玉用刑,宝玉慌忙辩道:“小人所说,句句实情,至于时辰不对,小人亦不明白其中缘故……或许是那自鸣钟坏了,走得不准。”
张大人冷笑道:“到如今还在狡辩,本官现下便让人验看那自鸣钟,看你还有何话说!另外,何止时辰不对?本官已细细查问过贾府之人,皆说你自那日过午离府之后,便再未回去过。既然如此,你所说晚间已与媚人返回府中云云,岂非皆为谎言?”
宝玉一时惊得呆住了,半晌方道:“我那时明明就在大观园怡红院中,怎会无人见到我回府?敢问大人,可曾查问过大观园内的奴婢么?”
张大人把面前桌案上的几卷纸推落地上,说道:“这些便是怡红院内丫鬟的供词,本官不妨让你一看。”
宝玉忙捡起那几卷纸,原来正是官府审问袭人、麝月等时所录,皆已画押。展卷读来,见确如张大人适才所云,袭人、麝月皆说,自那日午后,再没见到过自己。宝玉困惑不已,放下纸卷,冲堂上叩头道:“小人此刻实如坠五里雾中,不明所以,但小人敢以性命担保,未曾虚言欺瞒大人。其中缘由,尚祈大人查明,媚人遇害之事,定系有人暗中构陷小人。”
张大人怒道:“本官给了你为己辩白的机会,让你交代当晚行踪,然而你却信口雌黄,与本官所查证之事实全然不符,若非心怀鬼胎,怎会如此?如今你只说别人陷害于你,却全无凭证,又让人如何相信?本官索性再告诉你一事,让你断了狡辩的念头。那日衙役前往媚人家捉拿你时,本系破门而入,而媚人家里外两间房舍中,只有一扇窗户,当时亦是从里面闩上的。试想,当时房内只有你与媚人,门窗皆从里面门住,若凶手另有其人,他如何进得来,行凶后又从何处逃遁呢?须知凶手乃肉体凡胎,并非神仙鬼怪。以上种种足以说明,你便是杀害媚人的凶手。”
宝玉听了,直似五雷轰顶,忍不住往堂上叩头叫道:“如此杀人重罪,大人岂可厚诬小人,冤枉,冤枉!”
张大人狠狠一拍惊堂木,喝道:“原本看顾你乃世家子弟,不料想亦如那等怙恶不悛之辈,抵死不招,只怕难免皮肉受苦!”
正欲掷下火签,令衙役重责二十板子,忽见站在公堂一侧的师爷冲自己直使眼色,暗暗摆手示意。张大人心中狐疑,便放下火签,令衙役将宝玉押入监牢,择日再审,随即衙役高呼“退堂”,驱散看审的百姓。
人群逐渐散去,不少人皆觉意犹未尽,有说宝玉看来温文尔雅,不似杀人凶犯的,亦有说事实俱在,证据确凿,由不得宝玉抵赖的,争论不休。薛蟠与许世生忧心忡忡地出了九城巡按府衙门,一待远离人群聚集、耳目众多之地,薛蟠便道:“我看这案子倒挺像我那年在康河县遇到的情形,定是哪个王八羔子栽赃陷害宝玉兄弟,用药迷晕了他,然后害了媚人,把尸首与昏迷不醒的宝玉放在一起,如今便是跳进黄河亦洗不清,当真让人头疼!许先生以为如何?”
许世生点头道:“世兄所言甚有道理,初看此案,确与康河之案近似,然而依据公堂上所透漏之案情,却有数处疑团,让人殊觉难解。首先,媚人在此案中究竟充当了何等角色?是她让焙茗叫来宝二爷,说有重大隐情,亦是她给宝二爷准备茶水,若说有蒙汗药,那定是在茶水之中了。然而,最终媚人却又遇害,看来似是受了凶手蒙骗利用。再者,宝二爷所说那晚经历实在使人迷惑,正如那张大人所说,从时辰上推算,他决做不到中间返回贾府,再出现在媚人家里,况且还有袭人等的证词。然则宝二爷言之凿凿,这又如何解释?”
“还有就是那张大人亦提到的,宝二爷与媚人的尸首同在一室之内,不过里外隔间而已,门窗紧闭,从外面根本打不开。此事若不查明真相,恐亦将落实宝二爷的罪名,否则凶手岂不成了来去无影的剑侠之流!另外,焙茗又去了何处?他与此事究竟有何关联?此事在公堂之上那张大人未曾提起,或许觉得既已捉住了宝二爷,一个小厮的行踪便无关紧要了。然则焙茗的突然失踪却令人困惑难解,或与破解此案关系重大亦未可知。”
薛蟠听了,更是愁上眉梢,不由问道:“那依先生之见,咱们应如何行事呢?如今情势危急,毋须客套,一切请先生示下便是。”
许世生叹道:“眼下恐别无良策,只好先去媚人家看看,望能发现些微端倪。”
事不宜迟,薛蟠急着要赶往媚人家,只是尚不知确切所在,便让王三前去贾府打听。许世生又特意嘱咐王三一番,那王三对许世生向来敬服,此时凝神细听,连连点头,不一会儿飞奔而去。
堪堪过了将近两个时辰,已近正午,许世生、薛蟠正等得心焦,见王三赶着辆骡车朝这边驶过来。到了近前,两人顾不上多问,急忙跳上骡车,那王三已打探清楚,媚人家便在西门那边,靠近西市。
等骡车到了西市,但见大大小小的货摊罗列满地,林林总总的店铺招徕生意,什么茶叶铺、荷包铺、嫁妆铺、鼻烟铺、香蜡铺、棚铺、冥衣铺……亦无心细看。过了西市,两旁多是低矮的平房,骡车所过之处,道路越来越狭窄。
薛蟠见骡车慢了下来,前面驾车的王三似乎有些迟疑,斥道:“无用的东西,可别认错了路!”
王三陪笑道:“不会不会,只不过这儿的房子看起来都差不多,须仔细辨认才好。”
骡车转入一条窄巷,王三不停左顾右盼,生怕错过媚人家,口中喃喃道:“照理说来,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薛蟠、许世生跳下骡车,往巷子里走了一段路,见左侧有片废弃的院子,原来似是大户人家所居,现在却只剩断垣残壁,荒榛荆棘,好大一块空地上野草丛生,草丛间还夹杂着一堆堆烧焦的碎纸什物,随着风势飘动,让人直欲掩鼻。巷子右侧是几间东倒西歪的茅屋,看来亦绝不会是媚人家。
薛蟠忍不住正要发作,却见赶着骡车走在前面的王三兴冲冲指着远处道:“大爷,到了到了,那定是媚人家错不了。”
走至近前,见是一家干果铺,门前的店招已被撕了下来,门上还贴着官府的封条,确是媚人家了。眼见得四下无人,王三掏出把名为“百事和合”的钥匙,插进门上大铜锁的锁孔里拧了几下,铜锁居然便开了。他又拿出柄小刀划破封条,大门应手而开。
薛蟠赞道:“王三,你这几下倒利落得很啊!”
王三笑了笑,面露得色。他们进了铺子,只见里面乱成一团,原先摆在架子上的桃脯、杏脯、梨干、瓜条洒得遍地皆是。等来到后院,见院子里种的花草亦被巡按府的差役踩得一塌糊涂。许世生看看那三间正房和两间厢房,记起在公堂之上曾经听得,宝玉是在西边的正房见到的媚人。他朝着薛蟠点头示意,两人径直来到西面正房前,见房门虚掩。许世生转头让王三守在前面铺子里,以防意外,接着便与薛蟠进了西面正房查探。
原来从外面看这三间正房虽连在一起,房内却并无门相通,西面正房只与西厢房连接,穿过一道门帘便到了里间厢房。许世生与薛蟠既知这便是案发之地,不敢大意,里里外外仔细察看。房内陈设其实甚为简陋,正房里炕上的炕桌已被掀翻,席子亦胡乱卷起,炕前有个小小的梳妆台,上面摆放着烛台、梳妆盒、镜子、木梳等。房间另一头堆着几只旧衣箱,除此以外正房里再无其他家具。里间厢房里甚是狭小,只摆着一张圆桌,几把靠背椅子,还有些农家日常应用的杂物。
许世生暗自回想公堂上审案的情形,记起宝玉被发现时乃是神智不清地躺在西面正房里,而媚人的尸首则是在里间厢房,脖颈乌青,显系被掐得气绝而亡。再看看正房房门后的门闩,果然已被撞断。他又进到西厢房里,察看窗户,这是里外两个房间唯一的窗户。窗纱虽已陈旧,却并无破损之处,窗格上的红漆涂得甚为均匀,并未露出木纹底色。
许世生看到窗户一侧的窗闩完好无损,此时却并未闩上,他向前一步轻轻推开窗子,见窗台上放着根短木棍,想来平时用以支起窗子通风透气。他探头往窗外张望,外面是条僻静的小巷,地势低洼,窗台距离地面足有一丈多高。思忖片刻,许世生又把窗子落下,试着来回开关几次,此时却听薛蟠在旁早已不耐,抱怨道:“这屋里屋外我看来看去,半点名堂亦看不出,却如何是好!怎生救得了宝玉?”
许世生轻声喟叹,说道:“一时之间,只恐谁也无能为力了……咱们不宜在此地停留过久,以免生变,这就再去那边几间正房察看一番,速速离开吧。”
再说九城巡按府内,退堂之后,张大人回到后院书房,换下官服,稍事歇息,便让人唤来师爷,问道:“公堂上你冲我直使眼色,阻我发签杖责那贾宝玉,却是为何?”
师爷趋近几步,低声道:“只因适才北静王府派人过来,道是闻听大人开审贾宝玉一案,求大人看顾北静王脸面,在公堂上稍稍宽宥。我见大人欲发签杖责,恐怕万一打坏了他,岂不拂了北静王的面子,故示意大人。”
张大人频频点头,思忖道:“原来如此。不过如此一来,这案子岂非难办得很?先前忠顺王爷曾有示意,说贾府之人一贯胡作非为,是故皇上震怒,命查抄贾府,这贾宝玉定要严办。如今北静王却又为他说情,这两边皆开罪不得,案子却怎生决断?”
师爷道:“此事确实颇费思量。大人刚刚在公堂之上审那贾宝玉,看他究竟是否杀人凶犯呢?”
张大人沉吟道:“若单看他外表,似是文弱书生,然而案发当时惟有他与媚人在场,凶犯不是他又是谁?而且他说案发之前已回到贾府,与余人所供全然抵牾不合,辩解之词甚为可笑,更显得他心虚露怯。眼下我唯一不解之处,便是他为何要杀媚人?”
师爷回道:“此等世家子弟,看似道貌岸然,实则素性奸恶,行止不端。前几日我听说,这贾宝玉先前便曾强奸母婢未遂,却致使那婢女羞愤自尽。而且闻听贾宝玉素有疯癫之疾,发作起来,人事不省,甚或见人杀人,见狗杀狗。如今犯下媚人一案,却亦不为意外。”
(作者按:所谓“强奸母婢”,系指金钏儿之事,参见《红楼梦》第三十二回“含耻辱情烈死金钏”。所谓“疯癫之疾”,系指宝玉此前曾两次疾病发作,参见《红楼梦》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以及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
张大人点头道:“如此说来,便再无可疑的了,只是最终如何判断此案,如何发落那贾宝玉,却还让人为难。”
那师爷手拈胡须,眼珠转了几转,忽道:“卑职却有个主意,不知当否,尚祈大人裁断。如今既然两位王爷各持己见,若贸然断案,难免开罪一方,不如采取拖延之策,暂将贾宝玉安置在狱神庙中,稍稍优待,如此一来,北静王爷自然没甚话说。至于忠顺王爷那边,大人只说案情尚未明了,若鲁莽判断,只怕惹来纷纷物议,何况贾府遭查抄之案尚且未判,想来忠顺王爷亦不便过分催促。待再过得三两月,时过境迁,两位王爷未必还会将此案放在心上,到时自可相机裁决。”
张大人闻听,喜道:“果然妙策,庶几可解此一难题。我这便传下令去,依计而行。”
(作者按:根据脂评透漏的信息,曹雪芹已佚的后半部书中有关于“狱神庙”的重要情节。如庚辰本第二十回眉批:“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第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另如甲戌本第二十七回侧批:“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方见)。”庚辰本第二十七回眉批:“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研究者认为,古代狱神庙一般设立在监狱之中,是狱官、狱卒和囚徒祭祀狱神的地方,也用来关押未判决或罪行较轻的犯人,与在普通牢房的犯人相比,这儿的犯人可享受到特别的优待。)
却说被关在九城巡按府监牢之中的宝玉,此时正昏昏沉沉躺在稻草铺就的卧铺上,公堂之上的种种场景仍似在目前倏忽来去。宝玉至今仍弄不明白媚人遇害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虽尽力回想,仍然一片混沌。一个骇人的念头忽然浮现而出,难道自己当真在晕迷之中突然发病,竟在无意中掐死了媚人?从前自己发病之时,事后亦是全无记忆,若果然如此,虽死亦不足以赎罪矣!想至此处,宝玉不由浑身颤抖,难以自抑。照此说来,那夜自己回到怡红院中,并与媚人聊天,皆不过一场梦境罢了。
宝玉伸手摸摸自己凹陷的双颊,几乎疑惑此刻是否仍身在梦中。牢狱之中并无镜子,宝玉亦不知自己的样貌改变多少,若对镜自照,或许亦会大吃一惊。初入牢房前几日,宝玉夜不能寐,食难下咽,好在后来王夫人托人打点狱卒,每日膳食才略有起色,然而那白菜汤、糙米饭与贾府平日之饮食自有天壤之别。宝玉至此方切身体会,果然任是世间何等英雄好汉亦敌不过腹中饥饿,无奈之下只好勉强下咽。
宝玉躺在铺上自怜自伤,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却听门口栅栏锁声响动。抬头看时,见两个狱卒打开铁锁,进得牢来,吆喝道:“快些起身,收拾好东西,得挪个地方。”
宝玉不解其意,亦不敢多问,忙收拾好日常应用之物,随着狱卒出了门,曲曲折折往前院而去。一路之上,但见其余各间牢房里,一众囚犯或坐或立,蓬头垢面,甚或有的披枷带锁,时闻呻吟号痛之声,宝玉不由得心惊肉跳,惶惶不安。
待到了前面一进院子里,宝玉偷眼观瞧,见两侧有数间房舍,却不似监牢,而似狱卒所居之处,时有狱卒进进出出。再往前走便见一座庙宇,并不甚大,庙门匾上书有“狱神庙”三字。此处已近监牢门首所在,狱神庙北侧有个虎头门,其实便是那狴犴门,门楣上塑着横眉怒目、獠牙外露的狴犴,乃龙之第七子,形似虎而好讼。
宝玉看罢,脚步迟疑,忍不住问道:“两位大哥,如今要将我带至何处?”
一名狱卒粗声道:“蒙大人开恩,你运气到了,还只管问什么,快随我来!”
说着便将宝玉带入狱神庙。进得庙来,迎面便是萧王堂,堂上供着几尊神像,正中端坐着慈眉善目的狱神爷爷,三绺长髯,不怒而威,乃汉初名相萧何是也。萧王两侧是青面狰狞的判官与手执镣铐的小鬼,让人望而生畏。
宝玉见了这几尊像,不禁触景伤怀,紧走几步跪倒在萧王面前,往上叩头,叫道:“狱神爷爷在上,祈望多多佑护小人,小人实在冤枉得很!”
两名狱卒甚为不耐,嗤笑道:“快些起来,不要耽误工夫,要拜祭狱神爷爷,以后来日方长,何必急在一时?”
说着便拉起宝玉,从萧王堂大殿上往东而去。原来萧王堂东西两侧各有五六间厢房,皆连在一起充任监房,西侧为女监,东侧为男监。
宝玉随狱卒顺着狭窄的通道往里走,一侧是潮湿的墙壁,另一侧便是各监房门口紧密的木栅,有的监房已囚禁着人犯,有的尚且空着。他们来到大约第五间监房门口,这儿的光线已较门口暗淡许多。
狱卒打开木栅门上的铁锁,让宝玉进去,说道:“今后你就住在这里了,此乃大人格外恩典,可要好生记着!”
宝玉口中唯唯,打量整个房间,见屋内只一床一桌,还有两把看去摇摇欲坠的旧硬木椅子,床上倒还有被褥,桌上亦放着破损缺角的茶壶茶碗。虽房内仍然潮湿阴暗,然与后院监牢相比已是判若云泥。
两名狱卒锁上木栅门,扬长而去。宝玉颓然坐在木椅上,椅子晃了几晃,总算没垮塌在地。虽处境已有改观,宝玉仍无丝毫轻松之感,他环顾四周,黯然神伤,不由自问:“难道我便会在此了却残生么?”
自宝玉被关进狱神庙,不觉又是一月有余,这期间王夫人让贾琏来探视过两回。宝玉此时方知贾母已逝,直哭得昏厥过去,哀痛不已。薛蟠与许世生也来看过,说起贾府眼下的窘境,亦只有相对叹息。
许世生问起那日宝玉在媚人家的经历,宝玉所说与公堂之上并无两样,许世生只是摇摇头,一时之间亦无法可想。宝玉悲叹道:“如今细细想来,或许当真是我旧疾发作,害死了媚人却全无知觉,若果然如此,正所谓百死莫赎了。”
许世生劝道:“此事的确十分蹊跷,事实若何难以逆料,不过真相大白之前,世兄亦不必忧心自责,自寻烦恼。”
薛蟠也在一旁劝解,宝玉心中方略略安定。
再说贾府众人,整日里提心吊胆过日子,不知圣意究竟如何裁处。这一日,圣上旨意终于下来,其要义大略如下:经九城巡按府查实,贾珍葬媳,竟用了已获罪的义忠亲王的棺木,此等胆大逾制之举,实属欺君罔上,故今革去宁国世职,贾珍押回原籍,严加管束,宁国府第及一应财物、下人,各处田庄、房产等,悉数没入。贾政治家无方,竟纵子强奸母婢,致使婢女投井身亡,又收容罪家之女,扮作女尼,窝藏御赐宝物,亦属欺君之罪;至于贾赦,亦遭指证数罪,虽皆查无实据,然谣言纷纷,其来有自,修身养德,实所欠缺。因贾政本系皇亲,圣上特开恩宽宥,只革去本人官职,押回原籍严加管束,不再加治罪。令贾赦改过自新,不可再惹物议,荣国府第及一应财物暂可保留,各处田庄、房产减半;因贾政获罪押回原籍,嫡子贾宝玉待罪狱中,其本股财物、下人等可由庶子贾环承袭。另,贾赦之媳王熙凤所涉私受银两坏人婚姻、致死人命,以及指使下人行凶之事,暂无佐证,而牵涉贾宝玉害死丫鬟媚人之事,尚待查清,可将王熙凤押入巡按府监牢之狱神庙中,待查清之后再行发落。
(作者按:贾珍葬媳、宝玉“强奸母婢”以及凤姐所涉诸事,皆可参见《红楼梦》前八十回。妙玉乃罪家之女、窝藏御赐宝物之事,可参见本书第八回。)
圣旨既下,荣宁府中登时乱作一团,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大难来时,顾不得旁人了。贾珍、贾政涕泪横流,哀叹祖宗基业,一朝毁在自己手里,惟贾赦心中暗叫侥幸,只损失了一半的田庄、房产,其余尚堪堪保全,故此反过来安慰贾珍、贾政。九城巡按府的差役不由分说,催着贾珍、贾政就便前往南京原籍,可怜两人这些时一直被关押在天牢中,今日回府不过一时三刻,与众人话别几句,又要上路远行。王夫人虽挂念着宝玉,五内俱伤,然无奈何只能随贾政回返南京,临行之前想见宝玉一面亦不可得。
贾府内外,此时俱是一片愁云惨雾。翻回头单说那凤姐,原来那日扫雪时,不期却拾到了宝玉丢失的那块通灵玉。凤姐暗想,这通灵玉最初在怡红院里遗失,后来又离奇出现在栊翠庵,宝玉因此还与妙玉遇袭一案扯上了关系,不过,玉不是已被忠顺王府的长史官带走了么,如今出现在此处却是为何?这通灵玉的踪迹简直神鬼莫测,不知此时拾得究竟是福是祸,眼下亦没个人商议,如何处置亦是难题,若把玉带在身边,保不定啥时候又会遗失了。
沉思良久,凤姐蓦地想到,既然手中这通灵玉绝然是真的,莫非栊翠庵中出现的通灵玉实为赝品?宝玉与贾琏俱皆在场,按理不会看错,不过心慌意乱之时,亦难说得很。果然如此,若把这玉交给巡按府,或许对宝玉的官司有所助益,毕竟此乃真玉,可说明宝玉与栊翠庵妙玉遇袭、宝物丢失一案并无干系,甚或有人暗中陷害。
主意已定,凤姐便找到九城巡按府的差官,把扫雪拾玉之事告知。那差官听了,倒吃了一惊,忙要过那块玉,细看多时,才说今日回府便尽快禀告大人,再作定夺。待到了第二日,那差官再见到凤姐,却态度迥然不同,喝令差役将凤姐押在一旁。凤姐大惊,忙问究竟。
那差官冷笑道:“还来明知故问,大人已传下话来,既然你手中有通灵玉,无论真假,皆可证明你与栊翠庵一案脱不了干系。若此玉为假,栊翠庵之玉为真,便是你企图鱼目混珠,混淆视听,包庇贾宝玉;若此玉为真,栊翠庵之玉为假,然则贾宝玉随身佩带之玉,为何落在你手?明明是你二人沆瀣一气,共谋栊翠庵之宝物。”
凤姐听了差官一席话,直气得浑身发颤,欲待辩白,那差官全不理会,便命差役在府内寻了个偏僻房舍,将凤姐关押起来,也不再让她充任奴婢之职,只等圣上旨意下来,再行发落。
如今圣旨已下,凤姐便依着圣旨,被关入九城巡按府监牢的狱神庙中。上文说过,这狱神庙内,萧王堂西侧为女监,东侧为男监,凤姐便被关押在西侧一间厢房内。那萧王堂东侧的宝玉此时尚全然不知。
再说荣国府内,王夫人跟随贾政,启程前往南京原籍。临行之时无人相送,门口备好的几辆骡车缓缓上路,只有五六个奴婢跟随服侍。眼望偌大的荣国府在身后越来越远,今生恐再难有回返之期,王夫人早已泣不成声,连贾政亦忍不住老泪纵横。
贾政与王夫人既去,宝玉系于狱神庙中,便由贾环承袭一脉家业。虽说因两府遭查抄,宁国府悉数没入,荣国府上上下下亦惊魂未定,但贾环先就得意起来,除了对贾赦唯唯诺诺、言听计从,其余人等尽数不放在眼里,颐指气使,惹得阖府之人无不厌烦。总算贾赦告诫他,当此非常之时,万不可再添事端,才略略收敛了些。
那赵姨娘因系侧室,不必随贾政回返南京原籍,心中早大呼侥幸。待贾政、王夫人离开,赵姨娘再无顾忌之人,又见贾环承袭家业,多年夙愿一朝成真,喜得直疑自己身在梦中。待定下神来,又思忖道,这次环儿得以承袭一脉家业,固然是时来运转,亦是自己运筹之功,其中马道婆之力不可抹煞,只是如今须防她走漏风声。虑及此处,赵姨娘暗地里让人给马道婆送去五百两银子,并说日后还有好处,让她须守住口。
(作者按:马道婆之事,可参见《红楼梦》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一节。)
待忙完了这事,赵姨娘志得意满,心想这些年自己受尽了挤兑,总算熬出了头,只恨眼中钉凤姐与宝玉已被关入狱神庙,还是难以泄心头之气。此时她忽地想到了黛玉,这些年来恃宠娇纵,现下贾母己逝,凤姐、宝玉被囚,靠山都没了,倒要给她些苦头尝尝,当下主意,已定……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