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30日,星期六
今天还是和昨天一样,这一个季度以来,都是如此。
出版社方面用十分婉转含蓄的措辞发来了一封警告信,我在溢满广告纸和各式账单的邮箱外面找到了它:就扔在地上,还被人从中间对折过——显然,现在连邮差都对我不遵守社区守则的行为颇有微词了。
关于提醒约稿违约这件事,出版社早已放弃了电话的方式,因为我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拿起过话筒了。不止电话,我的整个家中都积了一层灰:现在这个家对我而言,就仅是一张床和一个浴缸而已。
这件事情上,除了自己,已经没有人靠得住了:警察不会管这件事,私家侦探我也不敢放心,那帮民俗学和神学教授们连最基本的“观点一致”都做不到——在对待不符合社会理性的事情上,人是很难找到可以倾谈一番的朋友的,甚至都不能太常提起。否则,难保不会有那些看似好像全心为你着想,实则只是想看看热闹的家伙用满怀犹豫的语气给精神疗养院打电话,他们或许会说:
“我的那位朋友,最近老在说和巫术、魔法、召唤仪式相关的话,人也变得很古怪:我猜他是疯了,请派两位护理人员过来看看。我……我实在不愿看他一直这个样子。”
满怀好意、推心置腹,只因为我表现出来的集体记忆特征和他们的有所冲突,不再甘愿和他们同流合污、放弃思考能力:哈布瓦赫(Halbwachs)并没有很好理会恩师柏格森那高度个体主义的哲学,涂尔干学派后人们更企图将个体心理学的重要性完全抹煞。我受“个人隶属集体”思想的熏陶还不算严重,而且,反集体歇斯底里也是对独立作家们的客观要求。
我没有疯,这世上没有疯子,只有各式各样的人。
我能否弄清楚这件事呢?我相信这世上有包含黑弥撒的巫魔会么?我能够亲眼见到群魔乱舞的画面么?我能确定“次元镜子”和“反重力结界”的真实性么?
如果我抓住了那个巫术师,有没有权力对他或她施神意裁判(ordalie)呢?让那诅咒我的人在火中不受灼伤,在水中不致溺死,用滚油浸烫也无恙,用利刃穿心也不流血死亡——用神迹本身来证明神迹存在,岂不是彻底的荒谬么?
而且,抓住那家伙——这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妄想。我没有疯,但他使我发狂!我想方设法地想要证明那五个自杀女人的存在,但她们的存在却越来越被证实只是一场虚妄梦境。我没有她们的一张照片,她们的名字从未被记录在案,她们的亲人全部消失,甚至她们的外貌也完全模糊,只剩下一些抽象的表征符号,比如:巴黎小姐、金发、丰满、法国腔、爱喝干味美思兑金酒(注:即流行的Martini);匈牙利小姐、聪明、瘦削、轻微歇斯底里、讨厌热食、喜欢黑猫……我能记住很多这样的标签,但现在却找不到这样的人了,也无法将所有这些整合成一个活生生的影像。
这很可怕。更可怕的是,我开始怀疑我作为卡萨诺瓦式绅士的自豪。这就像是堂吉诃德放下了他的长矛和皮盾,卖掉了他的瘦马和猎兔犬一样——人对自己的身份认知如果发生了改变,如果记忆中曾经确凿的事情和现实失去了联系:我曾写过一些这样的短篇小说,自认为可以理性面对如此的意外。但当这件事实实在在地加诸我身时,却感觉被强行隔离,从身边熟悉的世界中抽出。身体正逐渐变得透明,和周遭社会的维系越来越薄,好像意识和身体快要消失一般。
那种恐惧若未经历过,是绝无可能体会的。
我在无神论和神秘主义论调之间徘徊,但却无法采取不可知论者们的态度——太多的事实摆在眼前,是从形而上游走到超自然,还是到艰难无比、挫折重重的实证面,直到现在我都还没决定下来。
我漫无目的地泡在图书馆里,从七月到现在,打算由一个只知道一些可供炫耀的人名和词汇的伪黑魔法爱好者速成为至少对目前事态专精的入门研究者——我曾经读过一些通俗小说,诸如克雷顿·劳森(Clayton·Rawson)的大魔法师梅里尼系列中、闹鬼凶案现场的天花板上出现的无法解释的足印,黑克·塔伯特(Hake·Tablot)那场发生在新英格兰荒野的降灵会和看似由亡灵造就的屠杀,被奎因兄弟之一盛誉为“文艺复兴式作家”的安东尼·鲍查(Anthony·Boucher)给书中作家施展的“九九神咒”……这些看似不可能完成的诡异现象,限于小说类别,在最后都能给出合常理的解释。如果可能,我倒希望我所经历的也只是推理小说,这样结果必合常理;若不幸是恐怖悬疑,更大的恐惧、完全不可思议的骇人景象却似乎来得太慢——如果我的日记是一部小说,根据预告函和自杀女士们之间的联系,算上解答部分,应该还没能读到三分之一。但我现在迫切想知道结果,想了解凶手的动机和目的,还有他完成这一切不可能的手法。
虽然我的目的指向那边,但事实和阅读的书籍却将我无可挽回地拖向另一极端:我认真且耐心地阅读了洪诺留三世(注:HonoriusIII,1220年教廷直属宗教裁判所的建立者。与他相关的魔书,实际均为托名伪作)教皇全部能够找得到的、与黑魔法相关的署名作(在此也感谢某几位或许别有用心的教授的帮助)。包括《洪诺留三世的大魔法书》残卷、《洪诺留之魔导大全书》(重点是包含约翰·迪博士关于恶魔召唤手稿的那一册)及《反超黑暗大神咒(注:Conjurationes adversus principem tenebrarum,恶魔召唤与守护结界法术的权威指南,书名本身亦为拉丁圣言)》——封面正三角月亮,扉页逆三角太阳;芒星序列和终极矩阵、地狱七十二大恶魔的名号及召唤方式……《反超黑暗大神咒》中有一些具体的例子,恰好与第一、二阶段仪式中的内容契合,但关于死灵钟和衔尾蛇的部分,却各自和死灵魔法及炼金秘术相关:对于前者,据传洪诺留三世教皇曾有一本对应的专著,其中牵涉到借由尸体与聚魂法术来召唤恶魔的秘法。但教廷似乎对此书讳莫如深,因为死灵召唤和尸体还魂已经彻底破坏了神仆与上帝之间的契约,不再是通令建立直属教皇之“异端裁判所”时由洪诺留三世本人所主张的“否定及怀疑真理者、否认弥赛亚曾现世及将再临者,均由神之创造来消灭”之说法所能容忍的范畴。在17世纪的死灵巫师中流传着一种说法,认为洪诺留三世醉心于召唤恶魔与亡灵的奇术,通令裁判所直辖的目的,乃是为了搜集有关“哈米吉多顿序列(Order of Armageddon)”的信息——文献中几乎就只能找到这个序列的名字,别的内容一概不详。只有《影子摩西之剑》中似是而非地提到:
“地狱降临,死人复活,精灵和巫师施展着魔法,骑士与刺客举起了武器:全能者、天使和义人,魔王、冥兽与亡灵,在哈米吉多顿决战。那结果分为两面,过程则需要七-七-七。”
很难不将这则古怪的记载和我们亲眼所见的大魔法阵联系起来——木匠曾表示他在进行符号上的解读,并且坦言“仪式并不完整”。他对这些中世纪古籍究竟了解多少,我并不清楚。或许狂热的爱好者们会有一些正常方式下难以觅得的文献资料,并且,民族及语言、文化的不同对民间研究的影响也极为巨大。我有预感,即使木匠成功解读了全部的仪式内容,并且有幸找到了阻止其顺利完成的方式,他也会选择对我保密,让仪式继续进行下去。换句话说,即将施于我身及灵魂的痛苦,同对末世论的忠诚相比微不足道。我在数个月前便从和他的对话中看出——他是个末世论信徒,应该会十分喜爱“哈米吉多顿”这个词。
洪诺留三世被后世描绘成了一个温和派的反异端教宗,并有意在英诺森三世(InnocentIII)及格列高利九世(GregoryIX)镇压异端的“辉煌战绩”中使他显得黯淡、不引人注目。这样的处理并非毫无原因,因为格列高利九世接管并极大扩展了“神圣法庭”的权力——这位被认为是攻于心计的、在教会史上赫赫有名的教皇,《天主教百科全书(The Catholic Encyclopedia)》中记载他1145年出生于正在逐渐成为教廷陪都的阿南宜城(Anagni),但那些或许是来自亡灵巫师们的杜撰却表明,他是出生于十一世纪末的梵蒂冈——换言之,到有记载的1241年8月22日于罗马逝世,他总共在世了将近150年。
长寿一方面被诠释为后人对这位教皇所表现出的过人才智及出色谋略的解释,另一方面则被作为“带高压倾向的反异端决策不过是借1179年拉特朗大公会议所立法案为掩护,暗地里搜集整理秘法以验证神迹”之证据。后者又充斥着各式各样的阴谋论式推测——我无意在各种充满矛盾和不合理的文献中深究这些和我目前面临的困境并不相干的史料,但其中有一处文献却引起了我的注意:文献中声称洪诺留三世曾找到过完整的“哈米吉多顿序列”,而年迈的格列高利九世曾委托一位信任的枢机主教将一项不知名的圣物秘密送给佩斯的某位总主教保管。
1241蒙古帝国急速西征,拔都用火攻击溃西里西亚大公亨利集结的波兰大军及声名显赫的条顿骑士团,亨利战死,整块欧陆都被这群不知从何处杀出的“恶魔大军”所震慑。4月,速不台率军攻打佩斯城,战况极为惨烈——那位保管圣物的总主教困于城中,被火箭射死。当月城破,佩斯城被夷为平地:夏秋两季,蒙古军驻扎在匈牙利平原,按兵不动。
那则文献将这两件事情结合起来,给出了两则解释:其一认为是完整的“哈米吉多顿序列”召唤了来自地狱的“恶魔军团”,将欧陆变成了炼狱火海。教廷的反对者们不能原谅这则过失,便谋杀了格列高利九世。
其二的看法类似,但却认为是蒙军在休整期间无意发现了藏在佩斯城某处的圣物,并不慎将其中的某项布置破坏掉——而借由洪诺留三世所发掘之秘术、通过亡灵魔法维持活力的格列高利九世,便突然之间毫无征兆地逝世了。
第一种解释并不能因为第二种可能而被否定。换言之,结合这则资料来看,“哈米吉多顿序列”很可能是以大型亡灵召唤术为基础的一项秘术,除了能够使人不死(注:魔法中“不死”和“永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之外,还具备召唤“恶魔军团”的能力。虽然蒙古人并非真正是来自地狱的恶魔,但若序列中所包含的不死之术并非虚构,那么,地狱召唤可能也不是妄想——只是还没被真正执行而已。
以上当然不能确证木屋中进行的正是用来激活“哈米吉多顿序列”的仪式,需要注意的是另外一点——佩斯城乃是当今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的一部分,而那里恰恰是匈牙利小姐的故乡!
而且那位在我耳边呢喃的、告诉我那首和我童年所遭遇的事情契合的五行诗的女人——我记起来了,就是她。就是匈牙利小姐!
哈,没错呢!如果是这样就好了: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而已,或许也是那位古怪巫术师的臆想。这大概就是那家伙为我找到的、关于我和这个大魔法阵之间的联系:仅仅是为了一个虚构的、举枪自杀了的好女人。
那首五行诗,这段时间在我的脑海中回响不停:我已经无法肯定,那究竟是出于我自己的想像,还是来自某本已被遗忘的诗集;是某个人告诉了我,还是我不小心告诉了别人,然后——记忆不负责任地将它们反复改装,让这段过往,不论模糊还是清晰,都与曾经的真实大相径庭,甚至面目全非。我的往事,因为那些无故消失的人——可能是法术,也可能是我自己的原因——我已经不确定了。不知道那些究竟是发生过的,还是一些如小说般的幻想。膜拜神秘主义,或是堕入虚无主义:这些都是摆在我眼前的致命诱惑。我反复自我暗示:“我没有疯!”,但脑海中已经全都是荒诞不经的想法:记忆被打乱是最可怕的诅咒,请相信我——那比毫无知觉的死亡更让人难受!我读了云格尔的《死论》、舍勒的《死·永生·上帝》,伊利亚德的《不死与自由》。我查着书目索引,挑择那些和生之目的、死后世界、前世记忆和永劫轮回相关的书来读……神秘主义慑人心魄的力量,宗教抚慰心灵的魔力,已经让我那在城市的主流思想:哲学和科学中孕育成长起来的、关于世界的理念彻底动摇了。
噢,请相信以上只是感叹。我自己也相信,其实并没有动摇到如此的地步:我还没放弃无神论者的坚持呢。就算那并不正确,在面临如此的困难时,一个人总也得坚持些什么。我已经许久没写日记了,甚至除了笔记,许久都没有写任何书稿了——因为那些都要用到想像,我现在害怕想像,怕有什么魔法能将它们转化成关于真实的记忆,反过来欺骗我。
因恶魔也是神之造物,其认为教会亦可利用对恶魔的召唤及保护结界的应用,来消灭异端。
不,说话的不是她——告诉我那首五行诗的,不是匈牙利小姐。
不是那五个自杀者中的任一个:是个过分熟悉、反倒想要忘却的女人。
她是谁呢?
但事实却指向那个来自布达佩斯的好女人,事实同时又指向“她不存在”。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诡异的事情——康德会勉强称其为“Antinomie(注:德语,意指自相矛盾、二律背反)”,因为这项判断和否定是存在时限的,而非妄图探讨时空的开端:实际都是我的记忆在从中作祟。
那些想不起来的事情,记忆混乱的事情。如果不努力将它们忆起,就是现在的不解之谜。一个互相容忍的解决之道,对于逻辑上的矛盾,只要还错误地存在于那里,就会使人万分难受。
如果能确证匈牙利小姐的家族有巫师渊源,或者直接认定她的家族中存在那样一位总主教,并且,那首恰巧包含我童年冒险中所遇到动物们的五行诗正好是出自和“哈米吉多顿序列”相关仪式的某一部分——那样的话,出于巫术史的论证便可以算是完成了(这项成就也不影响无神论方向上可能存在的完善机会,在现阶段仍旧算是二律背反的情况,只是在感情倾向上会发生倾斜)。
为此我查阅了大量和匈牙利巫术史相关的资料,并用其它的理由请教了合适的教授,让他们为我推荐对应的古籍和文献。在论证这件事情的过程中我逐渐发掘出了一些尘封的记忆:我记起匈牙利小姐的家族姓氏,她曾说过自己出生贵族,是伯爵后裔,而我当时只当她是患了女人们常得的高贵血统妄想症。她说自己的族姓是巴托里(Bathory),我却听成了帕托尼(Pattoni),而这似乎是出了一位研究蚊虫所引发疟疾之博士的意大利平民姓氏——现在我确定那是巴托里,匈牙利古特克雷德(Gutkeled)家族的一个显赫支系,而不是别的。她还笑称她其实就是那位伊丽莎白·巴托里(Erzsebet·Bathory)伯爵夫人,说我是她的丈夫纳达斯蒂(Nadasdy)伯爵转世:她的生日是8月21日,那天恰好是伯爵夫人的祭日。她曾指着匈牙利宫廷画册中的伊丽莎白画像说“那就是我”:我当时看不出一丁点儿相似,但现在再从博物馆索引中翻找出来,却是越看越和记忆中的那张面孔吻合。白皙的皮肤、修长的脖颈、直挺的鼻梁、明亮的双眸、蜂蜜色的头发、故意修成左眼微微上扬的眉毛、即使紧闭也带着笑意的双唇、绝对女性化的骨骼结构和修长的五指——脑海中一切与她相关的符号,在这幅越看就越觉得妖气浓重的画像之中,陆陆续续地都找到了依傍:
这许多巧合是怎么回事呢?是否格列高利九世和巴托里夫人都用到了序列中的魔法?那位无情压迫异端的教宗或许单凭咒语和大魔法阵就实现了不死,自始自终都维持了神仆身份的纯洁无垢;但巴托里伯爵夫人却希望达成不朽、并且青春永驻——她使用的每种巫法都要用到处女的鲜血,这些残忍的妖术让她在被逮捕及漫长法庭审判的初期“看上去就像是十八岁时一样(背叛她的表兄、巴拉汀(Palatine)伯爵图尔索(Thurzo)的原话)”,而她当时的实际年龄已经五十岁了。
但在随后的四年囚禁生涯中,她又以“令人感到恐惧的速度”迅速衰老——有不止一位传记作者声称巴托里夫人在死时只剩下一副骷髅。死灵法师派认为她已完全魔化,缺少鲜血滋润就会变成白骨。但正统史学界有一种说法,认为逮捕她的图尔索伯爵早在1610年12月30日便已将自己的表妹掉包,他的行动也并非自愿,只是迫于帝国未来的皇帝马蒂亚斯(注:Matthias,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匈牙利国王、波西米亚国王。作为匈牙利国王1608至1619年在位)同时向天主教徒和新教徒示好的方针,接受他的指派,去扫除登极可能存在的隐患而已。
第二种说法在关于哈普斯堡(Habsburg)大公的一些史料中得到了十分古怪的印证。1796年,二十岁时的约瑟夫大公;1847年,三十岁时的史蒂芬大公,也即约瑟夫大公的儿子——他们都宣称在继任巴拉汀伯爵爵位时见到过一个皮肤苍白的年轻匈牙利女人。关于史蒂芬大公受封经过中的一段描述最为诡异:
那个女人穿着整套红绸制的旧式舞会礼服,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纹章戒指,颈项上的绿宝石吊坠华丽夺目。一眼看去,显得和会场的气氛格格不入。她很美丽,皮肤白得毫无血色,目光摄人心魄。
我想过去和她搭个话,耳边却突然传来我那已死去多年妹妹(注:即Hermine Amalie Marie,她的双胞胎妹妹,1842年死于威尼斯)的喊声:
“别靠近她,那是个活死人!”
如果那是巴托里夫人——不论是守护爵位的亡灵,还是肌肤冰冷的僵尸——那时她已经有287岁了。这是个可怖的猜测:如果她一直活到今天,也就是在人间逗留了四个多世纪!
我反复回想匈牙利小姐和我在一起的时光,似乎又忆起一些奇怪的事情:她很不喜欢阳光,经常选择阴天出门;她那些曾被我辱骂过的家人,我虽然从她口中得知了他们的名字、长相和怪癖,但是——除了她的哥哥之外——这些人我谁都没亲眼见过。即使在她怀孕之后,也没有谁从匈牙利的小镇过来找我麻烦,甚至连个电话都不曾打来过;她总是在喝一种猩红色的匈牙利产瓶装饮料,我每次问她,她都只说那是特制的血橙汁:我从不知道她是从哪里买来这种怪异的饮品。
仔细想想,那个给她带了整整一箱这种奇怪饮料来的哥哥也很可疑:他表现出一种过分的谦卑,妹妹的态度又极其傲慢,和她平常表现出的样子全然不同。我想起那些鞭打她时的场景——她好像完全不知道疼,她完全没有疼痛的样子,就连打在背上的红痕,隔了夜也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然我现在不可能去布达佩斯找她哥哥,或许他也被魔法从时空中抹去了——这其中还有个该死的巧合:她哥哥的名字叫伊比斯(Ibis),恰好是伯爵夫人一个受了绞刑的仆人的绰号。
那么这就让她作为巴托里夫人化身的形象合理化了么?
我十分想让结论偏向这个方向,让所有的事件被解释为一场酝酿了数百年的教廷和宫廷阴谋:或许这样我心中暗藏的负罪感会减轻些。或许这方向并没问题,但我的心中依旧响着那个反对的声音:“不,不是匈牙利小姐!”。反对的理由我无法想到,没有记忆与其相关,也没办法去理解——这可能是一条正确、真实的线索,也有可能是错觉。只是这种反对带来了一种不好的结果:它不能让我毫不犹豫地给出一个结论,即使我认为可供推理的证据已经足够。
至于炼金术和衔尾蛇之间的联系,按照欧多克斯(Eudoxe)对于炼金符号学的诠释,须得结合“蛇身上插有七支短箭”这点来分析——炼金术的咒文在很多时候都解释为文字游戏。回文和双关、同音异义、字母移位在大部头的炼金术论著中屡见不鲜。炼金术本就是通鬼神之召唤法术的变体,术士们喜欢称自己为“哲学家”——这在类似《宇宙之核(Kore Kosmou)》或者《宇宙神灵(Esprit Universel)》这样的基础理论书籍中确实能够引人如此联想。
我在深入阅读之初首先察觉到的一点是:每一本注解颇多、旁征博引的炼金术书籍中必定包含这样那样的魔法阵,七环以上的大魔法阵也屡见不鲜。但是,一涉及到解读——对于如何从“西洋幻镜”及“翼果”中,除却一看即得的、关于空间连接和恶魔之翼的联想后,怎样了解到更多有助于理解施法者用意和仪式效果的方法——却没有哪一本书,或者哪一位炼金术士说得清:就算是完全相同的条件,也经常会有截然相反的实验结果被记录在案。这也是混沌、庞杂又晦涩难解的炼金术逐渐被化学、基因工程这类系统化、分类明确并且易于掌握和交流的学科取代的原因。
我不知道在这个方向上探寻答案是否可行。能够确定的是,和炼金术相关的著作——哪怕是仅和召唤魔神的咒术有关系的著作,其数量及阅读的困难度也都达到了不可想象的程度。就算《翠玉录(The Smaragdine Table)》中曾似是而非地提到一些与“次元镜子”和空间连接(作为地狱和人间的连接、魔界瞬移术契约等说法的源头)相关的话语:如果我打算要切实验证这些说法,并且寄希望于从炼金术著作的海洋中找到破解终极矩阵的方式,就得需要大量的时间——那已经不是能够用星期或月份来衡量的时间,或许得要十几年。到那时候,地狱早就被召唤出来了。
或许我应该先找到自保的途径。不管对手使用的是魔法,还是复杂的机关设计,只要是由人来操控的过程,就总有破解的手段。我将在9月4号的凌晨到达小屋——如果我雇的那些人谁都没抓住(这是极有可能的),我就只好亲自动手。
不需要谁与我同行——我压根就没完全相信那个村子里的人。这次我要首先确定,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没有外出:我可顾不上什么礼貌,也不怕被谁厌恶。我已兑换了很大数目的一笔钱,3号晚上我就会委托那个连一枚硬币都不愿放过的村长,和他一道将全部村民都集合起来。哪怕床位不够,也要让他们全部在宿屋过夜——谁都不能漏掉,在我回来之前也不可以被放出来。
就算请人在前台监视也靠不住:为求保险,所有人都得锁在宿屋里。我已经买好了一条极粗的防暴链条锁,并且将只带唯一的钥匙过去。为了安抚村子里的七十多位村民,我会给他们每个人的裤袋里都塞上整整一个月才能挣到的钞票:毫无疑问,对于这帮生活艰难的乡下人而言,只要我开出的价码足够高,就算让他们一直被锁在宿屋里,也不会有谁反对。
我不是没有想过我不幸在木屋罹难的情况。如果那情况发生了——也就是说,如果我在9月4日天黑透时还没有回来开锁的话,村里的铁匠就可以用我给他准备的焊割机将链锁毁掉,将村民们放出来:如果他提前使用,则恰好证明了村民们并非无辜。
猎枪一定要提前装好,子弹也得提早上好。靠近木屋时,我的食指一定会搭在扳机上——无论那家伙是亡灵还是凡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狐狸也好,再来只熊也好:我发誓,我只要看见了什么,只要是会动的东西,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开枪。
8月31日
越来越近了,离那里越来越近了。
时间、距离、心脏跳动的速度、扼住我咽喉的恶魔之爪……这所有一切都在想象之中残酷无情地收紧了,连写日记的手都开始颤抖了。
我没有疯,但感觉已经快了。我按照自己的思路使用《圣赫特鲁迪斯之秘书(Das Geheimnis der heiligen Gertrudis)》第二卷以及《圣衣会(注:即加尔默罗会,Ordo fratrum Beat·Virginis Mari·de monte Carmelo)研究·撒旦篇》中关于封魔仪式的简要流程,结合《洪诺留三世的大魔法书》残卷中提到的七十二圣名,以及学界公认最权威的“所罗门王的两把钥匙(注:指《Clavis Salomonis》《Clavicula Salomonis》这两本托名伪作)”中对应的召唤七十二深渊恶魔的各式魔法阵,参考巫师在仪式第一阶段所使用的大魔法序列,自创了一个解除诅咒的大魔法阵。
依旧是七乘七乘七的对应,严格依照死灵钟魔法阵的构造及《影子摩西之剑》的暗示,但填充的一切细节却全部相反:七十二圣名和七十二恶魔有严格的对应,这是无疑问的;死灵钟对应卡巴拉(Kabbala)生命树,10个通常写入“原质(Sephiroth)”的节点,分别用希伯来语写上祈祷“(以色列)‘十个支系’回归,世界回到源头”的字母秘咒;外圈那些和巫师相关的名字,全用圣徒之名来取代。
芒星的顺序也颠倒过来——生命之树放入正七芒星中,第一阵列为六芒星,接着是正五芒星和三角形组成的外围序列:这样的安排意味着“能量的释放”。依据《圣衣会研究》中夏努瓦纳·马卡尔所著《驱邪者与魔鬼附身症状》中提到的、对梵蒂冈禁术“大驱魔礼(注:在《圣事礼典Rituale Romanum》中有详尽的记载)”的实用式改造,我用初生黑山羊的热血调和骨粉及圣油,在胸口正中绘制了这个大魔法阵。
我花了很多时间,但并没有画得多好——很多字都写得模糊不清。这场简陋的仪式流程,从整体上而言,没有任何书面上可供查证的内容,可以证明它可能会是行之有效的。在我脑海中用了大量的魔法及炼金术基础理论对其进行论证:我尽量让所有推证都讲得通。所罗门曾说:
“在太阳之下,没有任何东西是新的。现在所有的,以前就已经有过了。”
我能找到的证据——至少我们现在确定没有生存在炼狱之中。那么,在过去的数千年中,只要那个终极召唤仪式是真实存在的,就必定曾有人阻止过它,必定有人掌握破解“哈米吉多顿序列”的方法。或许古人也用我的思路找到了解决之道,谁知道呢?
上帝对于不想念他的人来说,是不可能,是无;对于坚信的人而言,则等同于一切——胸前的封印魔阵,即使全无依据可言,却能够使我那已接近崩溃的内心变得稍稍平静。做到这点是很重要的:如果没有画这个魔法阵,我甚至怀疑——如果发现那位巫术师正透过木屋紧闭的窗户盯着我,在那时候,我是否还有胆量举起枪来,瞄准他,然后扣下扳机。
我极不愿意承认,但那个家伙,一直到现在为止,几乎都是如神一般无所不知、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我深信仪式的戒律——那些主持大型诅咒及召唤仪式的巫师们,都必须承担仪式失败时、加重七倍返还的逆报。就算他在我面前表现得再怎样神通广大,这场仍在执行中的仪式也必定是他的死穴。只要能够当场破坏掉仪式,让巫术师前功尽弃,他就会被自己精心布置的法事反噬,堕入到永劫的地狱当中去。
这是我仅存的希望了。
9月5日
我休息了一夜才写这则日记。宿屋主人说我有些发烧,让村中的大夫帮我准备了一些退烧用的草药。她会在中饭之前帮我熬制这种膏状的、据说是见效很快的口服药,并请我尽量多喝一些水,不要饮酒——遗落在木屋的猎枪,她已经拜托老猎人去帮我取回来;至于检查救生信号枪的委托,老猎人让她转告我,说他会将那两柄枪也一并拿来,给我自己检查:因为除了用惯的猎枪之外,他对其它的枪种都是一窍不通。
除此之外,这个老好人还答应帮我简单清扫一下屋内的碎玻璃和阁楼上的血迹,并且会从木匠那里取两块大小合适的木板堵在破掉的玻璃前;猎人值勤时为了换气而从挂钩上取下的、通风口和狩猎孔上用来遮堵防尘的布罩,他也会重新挂回去——因为我这次可能不再回木屋了,这都是为了防止在木匠有空过去修理之前,会有蚊虫或者讨厌的动物进到屋子里去,将我那已残破不堪的庇护所改建为丛林。
约定好的数额已经付给宿屋主人和村民,在这里住过一夜的人们也陆续离开了。虽然被禁锢了一夜,他们却还是满脸的欢喜。我的心情和他们截然相反:是作为失败者和受愚弄者的不甘,作为将亡者的痛苦,以及身体的透支、经济上的负累,还有对她的思念——是的,我不愿再在日记中扮演不同角色了。此刻的这种状态,我从未经历过。若说是生命中的考验,那么,就算还未完成,也已逐渐让我认识到完整人生的含义:畅销书作家、追求银行帐户金额的奴隶、迎合大众的献媚者、严守社会需求及程式化人生的妥协者……我向来不愿承认的,却是我已经成为的;我在小说中唾弃的,却是我每日为之奔波的。一个人生于社会的矛盾,以及人打算从中抽身的渴望,向来很难在书面化和符号化之外被人本身所理解。哲学家和艺术家们,也都只在思考、记录和创作时才完整,他们多半时候仍身处社会之中,并且为此深感苦恼,但也无可奈何。
唉,现在也不要提这些冠冕无用的东西了——这些从文字上看去明确简单的内容,离开了日记本没准就会开始变得困难。我现在几乎失去了一切,连和那位尊敬的巫师再纠缠下去的决心都快要丧失了。是的,我不忌讳将这些如实写下来:我就快向那位奇迹大师投降了,这些恐怖又不可思议的巫术,几乎都要将我给说服了。
但还差那么一点——事情还没有完,在对抗不可能的过程中遭遇到那么多挫折之后,总算迎来了一个好消息:
我找到那个在湖边画魔法阵的女孩了!
她就是宿屋主人的女儿,是个一生下来就不会说话的可怜孩子。
宿屋主人向我道歉:因为我上次询问的时候描述得并不清楚,她不知道我所说的那个“留着漂亮金色长发的、又瘦又高的小女孩”指的就是她的女儿。我在随口询问中隐瞒了在湖边画魔法阵的情节,只是大略而主观地描述了女孩的特征:宿屋主人向来都认为自己的女儿是“个子不高又不够瘦”的,这是因为她拿了自己来做标准——这位女士骨骼粗大,但又极瘦,身上没有一块多余的赘肉,而且很高。她认为自己的女儿完全不像她,并且在言语中透露出来:她时常为这个女儿感到苦恼。
“沉默寡言的坏处,就是会让人过分着迷于幻想与魔法。”
她用上面这句话作为开头,开始向我解释7月1日那天在湖边发生的事情。
其实那天她也去了湖边,是为了去钓湖鲟。在夏季,她差不多每半个月去一次,每次女儿都会跟去——她安心钓鱼,女儿就在附近玩耍。因为不能说话的缘故,这个女孩十分怕生,平时也很少和村里其他孩子一起玩。村民们都知道她有一个女儿,却很少有人清楚记得这孩子长什么样,高矮胖瘦如何。并且,她去钓鱼都是天还没亮就动身,太阳落山才回村子,别人也不知道她带了女儿同去。
这大概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和我一同去了湖边的木匠,也没有联想到我所说的是宿屋主人的女儿。
至于画了满地的魔法阵,宿屋主人说那既是“孩子的游戏”,又是“母亲的愿望”:她的女儿十分希望能像正常人那样开口说话,到了几近着魔的地步。宿屋主人的丈夫并不是村里人,这对夫妻原本生活在城镇里,丈夫继承了家中的小工厂,生活富裕,衣食无忧。直到出生的女儿不能说话,丈夫又因意外去世后,宿屋主人才变卖了城里的产业,带女儿回故乡开了宿屋。
宿屋实际上从未盈利,只是作为母女俩的一种生活方式。她喜欢这种简朴的生活,但女儿却迷上了魔法,希望能从巫术和咒语中找到重新开口说话的方法。
这件事原本也是由她引起:这位女士和城里的一个古书店老板是旧相识,每次宿屋主人去城里采购,都将女儿寄放在他的书店里,并且托他教女孩读写。但这位店主和我一样,是个业余黑魔法研究者。他用魔书作为孩子的识字教材,并且教她魔法阵的画法。
不幸的是,宿屋主人起初并不知道店主教给自己女儿的内容。因为宿屋在狩猎季节有很多客人,在她没办法照顾女儿的时候,为了不让她觉得无聊,又希望她能够多读点书,反复权衡之下,她便委托书店店主代为照顾她,并且请他教孩子一些和年龄相符的知识。
一直到店主在去年冬天因为心肌梗塞突然死去,她才明白这位可怜的先生都教了孩子些什么。她的女儿对唯一老师的死去感到十分伤心,并且央求母亲将古书店里那些将要被当作废纸处理掉的魔法书为她带回来。母亲拗不过孩子,而且看她确实难过,便雇了一辆卡车,将那里的近千本和巫术魔法相关的旧书运回了宿屋,作为女孩那段求学生涯的纪念。
对于女儿立志成为一名女巫,并且希望以魔法医治自己的先天缺陷这件事,宿屋主人起初是持完全反对的态度。但后来她无意看到女儿的笔记,发现她同时也希望借助死灵魔法来复活死去的父亲,这让她很受感动。在默许之后,她发现女儿自从研读魔书以来,变得沉静而好学,虽然依旧不会说话,却可以用纸笔同她交流各种有趣的见解。于是,她转而支持起这孩子的爱好来——毕竟,巫术和魔法支撑的世界、由神魔主宰的世界也并无不可,不过是人的观念问题而已。她帮女儿订购所需的魔法理论书,鼓励她去试着画大魔法阵。
为了避免清理上的麻烦,也为了节省纸张,宿屋主人选择用自制粉笔作为女儿练习画魔法阵的工具:她将滑石粉和石膏混合,添加少许牛骨粉,然后加入湖水搅拌,最后放到烤箱里烘干。造出的粉笔硬度极佳,特别适合用来勾勒线条。除此之外,选用这些材料还有一个原因:因为碎裂后的细粉缺乏附着力,只要被强风一刮,或者用扫帚挥扫两下,就会消失得全无痕迹,完全不需要费神清理。
好了,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何我只是过了半小时返回湖边,岩面上的痕迹就全部消失不见了——可能也没有完全消失,只是我当时太过紧张,没有仔细去看,甚至是弄错了位置……反正,这样就说得通了。
那天我离开后,她又折返回来,拿了掉在地上的粉笔。然后去找正在垂钓的宿屋主人——她当时并没有说遇见我的事,直到我向她的母亲询问之后,才告诉她曾在湖边遇见过我。等到宿屋主人打算告诉我真相时,我已经离开村子了。
为了表示歉意,她将我带到女儿的房间,让她当面向我道歉。
女孩的房间,如果用比喻来形容的话,无疑就是“法师的塔楼”。里面除了一张床,一套小梳妆台和一个旧玩偶之外,全部都是古书。那些书一层一层地叠摞起来,中间用漆成黑色的木板隔开,木板钉在一起,几乎将四面墙完全占满。在这个房间的正中站着一位看起来相当害羞的女孩,她穿着干净的白布鞋,湖蓝色的纯色连衣裙,但是——并不是满头金发。她的头发是红色的,和宿屋主人一个颜色:头发很短,还不到肩膀,末端用皮筋束起来,全部放在脑后,显得相当精神。
这并非是我认错了人:金色长发的女孩和眼前的女孩其实是同一个人。只不过,她在那天去湖畔时准备了假发,以便达成魔书中提到的“女巫的发长务必达到三只成年豹纹四脚蛇的长度”这项罕见要求。假发还在梳妆台里,是用尸发手制的:我确认过,那正是7月1日我在湖边看到的长发。
这个安静的女孩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膝盖上垫着本厚书。她将手中的几张白纸在书面上展平,双脚踏在椅子的横衬木上,将临时写字台调整为方便书写的角度;然后,她用一根刚削的炭笔在最上面的那张上写字。写好之后,她就将那张纸立起来,展示给我看:
“那天实在抱歉!”
她的字很漂亮,这句话也让我倍感宽慰——这至少证明我那天所见的并非幻觉。不过,真正的好消息是她在那句下面添上的:
“我知道您在找穿红色裙子的女人,我明天就带您去见她。”
上帝能形容我那时的心情:刚刚遭受又一个不可能的打击,却意外收获了一个如此震撼的消息。也不顾孩子的母亲在场,更忘记了眼前的孩子不会说话,我将双手搭在孩子的肩上,用力摇晃着,像是被施了魔咒一般地反复问道:
“她是谁?她是谁?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宿屋主人吓坏了,她显然没料到女儿会给出这样的消息,愣了一会儿才将我拉开。就在我翻开日记本之前,我还问过她关于那个红衣女人的事,这位母亲说她完全没听说过。我问她是否曾有个匈牙利女人过来留宿,她毫不迟疑地回答“从未有过”。
确实如此,如果有一位巴托里伯爵夫人那样的女士来了村子,不惹人注目几乎是不可能的——9月4号锁住全村人时也表明了这点:那个巫师根本没住在这个村子里。
按照宿屋主人的女儿所给出的信息,有这样一个穿红色裙子的女人,她就是我要找的巫师——她不住在村子里,但那位女孩却认识她。
我问她更多关于红衣女人的事情,并将巴托里夫人的画像影印件给她看。她却什么都不愿多说了——这也没办法,或许那个女巫给她下了禁言的咒语。反正,到了明天,这一切就都将揭晓:只要我能见到那个女人,向她询问做这一切的原因。不论她是匈牙利小姐或巴托里夫人,还是其他我想不起来的女人:只要能够见她一面,就表示所有事情都还可以商量,还有挽回的余地;就算不是,就算她仍旧打算让我遭受诅咒、生不如死。只要能够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能够舍弃掉常理世界或者魔法世界中的一个,而不是在两者之间徘徊,对现在的我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我得请宿屋主人再催促老猎人一下,让他马上帮我将猎枪取回来;或者请他借我一柄也行。甚至,找那个讨厌的万事通先生借一把十字弩都可以——明天,到了明天就能够派上用场。这次的对手可不再是那只魔狐,而是真真正正的法师本人了!
我刚刚停了片刻笔,掀起衣服,看了眼身上曾经画过魔法阵的地方。那里的什么都没有留下:来回路上流淌的汗水;在木屋外射击、在屋中逗留的那短短十数分钟时间里,身体就像是被人用力拧动的毛巾,汗水流得人快要脱水。那些圣名、守护的符咒和生命之树,就这么轻易地被冲刷干净了。或许当时还残留了一些圣油和羊血,但现在是彻彻底底地干净了。
这些守护的方式完全没有效果,和不可能的奇迹相比较,它们和它们的载体都太过脆弱了。那位红衣女巫,她的仪式有严格到可用“神圣”来形容的程式,每一步都经过严格计算、一丝不苟地逐项执行。因此,每次在我面前呈现的效果也都令人心惊——就像我此刻手中正拿着那张由狐狸体内取出的预告函,上面写着和往常一样让人捉摸不清的自杀小姐警告,还有第四阶段的日期:
我化为狐狸守在窗前
<卡托维兹的夜色和煤一样黑
11月11日,差一步就完成了
到现在为止,每一步都应验了:困在小屋里的棕熊、爬行在天花板上的极北蝰,还有昨天才刚刚见到的、守在窗前的狐狸。这次纪念的是波兰小姐,和我记忆中的印象一样——在卡托维兹发生的所有故事……那些都化作一些模糊的快进剪辑,在脑海中反复播放:那些是真实的么?抑或是魔法作祟?又或者,我的调查指向“这些女人并不存在”才是女巫给我施下的魔法呢?常理失效的麻烦,就是遇事无从判断,用逻辑推理来分析线索是减少可能性的手段,但一面对超心理的领域就束手无策了。昨天的那件事,我现在还清楚记得,但谁能保证,这些记忆不是被女巫操纵修改过了的呢?为了防止这件事在以后发生,尽管不愿意,我也必须费笔记录下来。日记本或者我的记忆,尽管寄希望于最坏的情况仅是:女巫只对其中之一施展妖术,让它和曾发生过的事实全然不同——对于那位即将见面的红衣女士而言,这或许是徒劳的。如果她能用某种方法篡改我的记忆,更改已写下的字迹显然也毫无困难——但我仍旧得记录,明天和她会面所发生的一切,我也会如实记下来。希望我的日记不会被更改,我期待让人看到,在所有过去发生的都变得面目全非的时候,希望那些读过我日记的人,能够记住我,同时证明我的存在。
我在昨天早晨5点前后抵达木屋,准确些说,当时离小屋还有一段距离。但这件事自那时起就已经显出怪异了——3号晚间的月亮仍算是新月,连这样的月亮,那时都已隐没在树梢,森林在这样的时间里,几乎就是“黑暗”的代名词。因此,如果林间有明亮之处,隔极远都能够看见:比如篝火,或者露营灯的亮光,只要是放在开阔地上,甚至相隔数里都能找到有人留宿的位置。在黑得像墨一般的林夜里,站在高处眺望树海,那些光亮就像是从地底的裂缝中涌射出来的一样。如此的场景常让夜行的猎人产生错觉,仿佛人正像蝙蝠一般倒挂在巨大钟乳岩洞的天顶上,望不尽的落叶松轮廓便是长满岩顶的石钟乳,而那处光亮就是洞窟的裂缝,从那处出去便能立即脱离黑暗、阴森与潮湿,瞬间到达如天堂般的另一世界。
对于疲劳的旅者而言,这样的比喻是很贴切的;但对昨天凌晨的我而言,却并非如此。我在高坡上眺望木屋,那里有窗口中溢出的煤油灯光弥漫四处——在那样的黑夜中本来不可能看见的距离,甚至在白天也极难找到的位置,在夜间却因为这光亮变得格外显眼,就仿佛标记险滩的路标:这个比喻放在现在才算合适。
有人比我先到了。毫无疑问,那就是那个女巫,她正在那里举行着仪式,祭品显然应该是一只狐狸。而这一切,都是为要将我拖入地狱之中所做的准备。
我的手里一直攥着上膛的猎枪——自数小时前,我刚出村子时开始,就保持这样高度警惕的状态。这是夜行的常识:脚步得轻、最好是弯下腰。电筒的光不要向前直射,光要在能见度允许的范围内尽量调暗,光束末端指向稍偏左前方的地面。为了应付夜行的猛兽,尤其是习惯晨行的独狼,猎枪必须维持可以马上举枪射击的状态。指南针则绑在枪托上,以便随时调整方位。
但当看到木屋里的光时,我的理性便很难坚守了。其实当时还有一种可能:或许是最后一天值守的猎人在离开屋子前有事点燃了灯,临走又忘了拧灭:只要油上得足,整夜照明没有任何问题。我事后问过老猎人,他说他们在我嘱咐的那一周里,为了更好地完成我所交待的任务,每天都会在木屋里消磨半天的时光:这当然也暗示,他们难免不去动木屋里的东西。实际上,现在我已经知道,他们什么都没有碰过,那盏煤油灯也是女巫用的:但我已不想再用蒙脱石粉去模仿鉴证人员取指纹了,那只能是浪费时间——小说中的那套放在现实中就是唬人、误导读者。我现在对这点了解得很清楚——现实中的精英犯人们并不会那么轻易就在“登场人物表”中被指定,他们甚至都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对手!如果将这位以猛兽作为祭品、以诅咒仪式作为目的的巫师也当作犯人,那么,这一系列案子所展现出的、一连串匪夷所思、超乎想象的作案过程和背景牵连,早已远远超出那群所谓“现代推理小说家”们的贫乏想象力了。
我什么都没想,只记得脚步一下子变得很重很快。从高坡上下来,快步行走,几近奔跑,全然不顾可能引起狼或熊的注意。想要知道真相的决心战胜了一切,我在黑暗之中舍命狂奔,那感觉就像八岁时为了躲避熊的追杀一样。庇护所在召唤我,无论是提供避难,还是了结困惑——在两个时空奔跑时,我都相信答案能在某个特定地方找到:如果我现在写的依旧是我的自传的话,我会说这是“伟大存在的暗示”。
是的,我已经跑到木屋门前的空地上了:那三扇窗口果然是光的来源。我一手紧握着猎枪,一手攥住胸口——我已不再年轻,如此剧烈的跑动让我的身体几近虚脱,我感觉到心脏在不停颤抖,几乎都要逃到胸腔外面。
这时我停住了脚步,不再向前。
并不是因为我已经呼不上气来——隔着护栏,我看到有只狐狸正站在窗前,和自传中所写的、许多年前我在湖中逐渐失去意识时看到的画面一模一样!在那光线的源头,隔着玻璃,有一只高贵又漂亮的赤狐蹲立在那里,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狼狈不堪的我。它的眼睛闪着淡绿色的荧光,即使背着光,也能一眼看出它的那身毛皮,是皮货商们梦寐以求的上等货色——巫师拿它来做祭品,想必也是经过了严格的挑选。
这是我现在边写边想到的,当时我可没考虑到这些。直觉告诉了我:只要我杀死了这只狐狸——失去这项不可或缺的祭品,正在木屋中准备仪式的巫师就会前功尽弃,持续了半年的噩梦就会苏醒。
于是我就这样干了——我举起猎枪,屏住呼吸,瞄准那对反射出奇幻光芒的狐狸眼睛,一连射了三枪。
伴随着格窗玻璃粉碎的声音,那只赤狐一下子就从闪着忽明忽暗煤油灯光的窗户后方消失了。它应该是蹲站在储物柜上的。那么,如果射中了的话,应该已经被子弹的冲力带到了木椅旁的地板上。另一侧相对的双层玻璃,单从声音来判断,大概是整块碎掉了——我所选用的猎枪子弹,是没办法在击穿格窗上的厚玻璃之后,穿透赤狐的身体,再击碎它身后的双层强化玻璃的,因此我至少射偏了一弹。
如果一枪未中,或者仅造成了轻微擦伤,那么,那只受了惊的狐狸,要么就是从身后碎掉的窗口窜了出去,要么就直接奔上了阁楼,找了个角落躲了起来。
我一步一步走近木屋,目光在窗口和房门之间来回移动。一直到我走到门口,这两处都是一点声响都没有,仿佛屋子里空无一人似的。当时的我十分紧张,我猜那巫师一定就躲在门后面,在简易壁炉前,拿着什么武器埋伏着,等着我将木门拉开——或许会是阁楼上的伐木斧,那可是相当顺手的自卫武器。
常理在此时占据了优势,因为魔法也有其使用限制。在第一次猎巫运动的大规模缉拿中,英诺森八世之《至高的希望(Summis desiderantes affectibus,颁发于1484年末)》谕令给了作为中世纪余党的没落骑士团成员们莫大的鼓励,开始协助宗教裁判官们疯狂地追捕民间的“撒旦同行者”们。巫师最害怕的就是骑士们的突然袭击:在敌人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情况下,既没时间咏唱咒语,也没机会马上创建魔阵或者结界,只能束手就擒,被绑上火刑柱烧死。
我愚蠢地以为那时的情况也一样,认为巫师因为被我打断仪式而慌了手脚,被迫回到了常理的世界里,同作为猎人的我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我抱着可以生擒对手的想法,自信满满,耍了猎人们经常玩弄的小诡计——我没有拉开门,而是后退一步,一边保持对唯一出入口的注视,一边向狩猎孔下的窗户慢慢移动。我的耳朵也对屋内的随时可能发出的响动保持着关注:一旦听到念诵咒语的声音,我就会马上改变计划,从正门突入进去,和那个家伙拼个你死我活。
这种混乱的局面并未出现,我逐步挪动到了靠窗一侧的那根支撑柱旁,视线已经可以覆盖大半个房间了: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我看到屋后的窗玻璃确实整块碎掉了。没有一个人进入我的视线,也没有古怪的人影映在地上或墙上,就是静静的,感觉没有任何活着的东西藏在里面。
煤油灯的光线似乎比刚才暗了,火焰的摇动也逐渐频繁起来,大概是煤油快用尽了,虹吸作用不能再吸上来更多的燃料。我担心黑暗的突然降临,会让那个狡猾的巫师有机会动些手脚,便不再静候对方先动,直接快步走到护栏前。
猎枪的枪管随着我的视线移动——这柄五连发制式的半自动猎枪,现在还剩下两枚子弹,只要巫师一出现在瞄准范围内,我就会像击杀狐狸那样立即扣动扳机:这可没有什么犹豫的余地!面对这位想要给我施下比死还恐怖百倍的地狱诅咒的邪恶巫师,我怎么可能会去天真地以为、这竟不是一场只有两个人参加的、你死我活的战争呢?
什么都没有,房间里空无一人。
我无法接受这个场面,也顾不得可能会遇到什么危险。将猎枪放下,一步跨过狩猎孔一侧的长护栏,走近中间的窗户。
为了确认,我几乎都要将脸贴在窗玻璃上。但是,除了满地的玻璃渣,房间里还是谁都没有。预想中狐狸的尸体也不存在——隔着窗户,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杉木书桌、椅子、储物柜,以及那一部分的地面:那里连点血迹都看不到,可见我的三枪都没击中,弹头们完成的全部任务,仅是击碎了木屋的玻璃。
狐狸应该是逃掉了,就趁着打碎玻璃的瞬间跳了出去,隐入了黑漆漆的丛林。但巫师却不可能从这里出去——开枪之后根本就不可能有人逃离房子,因为我的眼睛一直都没离开过唯一可供人出入的地方:当然,这仅指凭借正常的方式离开。
那么,巫师应该还躲在阁楼里。
我得赶快些,因为阁楼离这里还有段距离,有什么动静都不能够听得太清——万一他在刚刚的对峙中悄无声息地画好了魔法阵,只要一念咒语,就可以从木屋消失,那就太糟糕了!
沿着屋外的小回廊,我快步从窗边走到门口,拉开门,进了木屋。
当时的门并没有锁,这证明确实是有人在猎人们离开后、通过某种方式进入了木屋。木屋的钥匙,在我到达的当晚,宿屋主人就已归还了我;据身兼锁匠的铁匠说,那套月牙钥匙在这附近极难复制,因此就可以排除有人偷配的可能性。
但我对这点并不太确定,因为我记得村长家用的就是月牙锁。不过,他可能是专程请人捎带了一套这样的门锁过来:作为村中最富有又最吝啬的掌权者,总是需要一些东西来显示自己和其他人之间的身份差别的。
我并没有马上飞奔上楼。相反,在确定手电筒仍旧能够发光后,我将亮度调到最大,并用卡扣将它固定在枪管上。猎枪依旧是准备射击的持法,枪口和视线随着先压下来,踏上两级台阶,借着煤油灯的余光检查楼梯尽头、通风口正对着的那个位置:那里什么都没有。
然后,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倒退着上楼。枪口由瞄着前方上侧开始,逐渐下移,并略微偏向扶手所在的方向——假使是我躲在阁楼上,手中紧握着伐木斧,打算给正要上来的持枪入侵者致命一击,我肯定只能躲在那些地方。一个最有可能的位置,是在楼梯扶手一侧、靠通风孔那端的一个煤油灯光线照不到的角落:如果我随随便便端着枪上去,这位潜伏者肯定会突然冲出来,对着我的脑门就来上一斧。
另一个位置是离扶手一两步远的、阁楼的中间部分:那家伙可以数我的脚步声,听到大概第四或者第五声时,上前一步将斧子用力往下楼的方向挥。由于攻击来得意外,持枪者多半会条件反射般地举起枪来自卫——在这种距离极近和先有预谋的情况下,往往还没来得及将枪举起,猎人就已经被利斧砍折了脑袋,当场一命呜呼了。
比较消极的情况则是,对方并没有反击的打算,而是像那些受了惊吓的动物们一样,蜷缩在屋子里最偏僻隐蔽的角落:如果是女巫的话,按照女人们处理紧急事态时的普遍作风,这该是很有可能的。虽然如此收场太过无聊,但实际上,当我倒退着向阁楼移动时,最希望遇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幅画面了。
十分可惜,这些预想的场景都没有出现——阁楼上空空如也。
我就站在楼梯上,还差一级没上,但整个阁楼却已一览无余。从楼梯扶手那侧看起,电筒光扫过右侧墙角装着伐木斧和八角锤的军用毡布包、毡布包旁放置着望远镜的木凳。狩猎孔现在与视线平行,可以看到少许白色的月光混合了从窗口渗透出的煤油灯光,调和成一种惨淡阴森、时明时暗的颜色。另一侧墙角处,白色的急救箱紧贴着斜顶下的小段墙壁,带红十字的正面向外,一部分收进狩猎孔下、木屋结构上稍凹进去的部分——这里还是我上次离开前打理好的样子,所有东西的位置都没有变,那些执勤了一周的猎人们应该也没碰过。
我又用电筒照了一遍:这阁楼上别说是人,连个藏狐狸的缝隙都找不到。右、左、前、后、木屋斜顶、还有地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上次巫师打制十字弩和短箭时留下的损伤外,地板上也相当干净:没有符咒,没有魔法阵,就像是几个月里都没人来过一样。
我正准备再上去仔细看看,楼下却发出了“砰”的一声响,好像是有什么重物撞击在木地板上的声音。
我赶紧跑下楼,却正看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从楼梯口斜对着的那扇窗外飞走:由于内亮外暗导致的反射,那个映像看得并不太清——现在仔细回想,似乎是一位披着写满符咒斗篷的巫师,正背对着我飞身离去。
那应该是个女巫:就在那残像在我眼前闪现的一两秒钟里,我看到了她那长可及腰的黑色长发——或许是灰色的,因为在夜间一切颜色都变了调,这点并不能肯定。她戴着巫师们常戴的那种宽沿、圆底、尖顶的帽子,左手握着一把像是法杖的长棍,棍首向内倾,像是在施放什么魔法。
在影子快要消失的那一瞬间,那位已经身体悬空的巫师突然大声念诵了一段咒文。现在回忆起来,那应该是一连串恶魔名字的组合。女巫所说的是:
BOTIS-FARAI-PRUSLAS-HURSAN,ELIGOR-LORAY-VALEFOR!
这些都是记载在达克·洛奇版(注:Dark Lodge,即常说的“小黑屋版”)《大魔法书》中的撒旦仆人们的名字,但我并不知道,将这些名字按一定顺序连接起来,却会是一句威力强大的魔咒。而且,应该是需要配合法器使用的咒语,因为我在写下上面的恶魔名字组合时时,也试着念了几遍,但却毫无反应。
那是中年女人的声音,声线很钝,甚至有些沙哑,配合当时的情境,听上去简直就是魔鬼的声音!
女巫马上就要逃掉了,情况紧急,也不容我多想——我举起猎枪,打算赶在她念完咒语之前将她从空中击落。
事实却是——我并没有开枪。那柄现在仍扔在木屋阁楼上的猎枪中,依旧还存着两发子弹。这并非是因为我临场胆怯,不敢对人开枪:那时发生了不可思议之事——女巫念完了咒语,魔杖的顶端突然迸射出了耀眼的光芒。那道光是如此之强,以至于在窗外形成了一道扁平的白色光弧,就像是夏夜焰火大会的所有礼花全部积在一处绽放一般。
现在我知道,当时目睹的正是上次讨论中提到过的“次元镜子”——女巫通过那处在瞬间被强行撕裂的时空,自半空中消失不见了。那团安静又耀眼的光,正如赫尔墨斯之灯丛书中那篇著名的、描写巫师施展瞬移魔法时场景的短文中写到的那样:
白光亮如太阳,但巫师的眼睛却不会为它灼伤。
恶魔掌管的力量并不安分——这道出口转瞬即逝,得好好把握时间。
确实,白光瞬间就消失了。我的眼睛被突然改变的光线亮度刺得几乎要失明:这证明我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巫师。过了几秒视觉回复,窗外早已什么都看不到了:斗篷、法杖、女人长发和巫师帽,全都随着白光一同消失了。
这样的描述实际并不属实,因为窗外可能还有些什么,只是因为黑暗,让在相对光明中的我无法看到而已。
窗玻璃中映出煤油灯跳动着的火焰。书桌和地上玻璃碎片的反光也都投影到窗户上,如同夜空中的繁星点点。目光所到之处,似乎还能辨别出我紧握着猎枪的淡淡轮廓,但却没办法照出我脸上那极难相信眼前所发生一切的神情。
其实这不过是个小惊讶,就像突然响起的雷声,或者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人猛拍肩膀:都是一下子就能够找到解释的事情。那让人心脏狂跳的震撼,几乎会在起作用的同时失效——巫师浮在半空,并且在强光下消失,这是魔术表演中极为常见的一幕:绳索、黑幕,用闪光来实现的障眼法。当时我并不认为这真是“次元镜子”,因为场景的开放削弱了“不可能”情况出现的几率。虽然照旧是受了惊吓,但却没有前两次经历的那般离奇,到达“不可解释”的程度。
没错,我的态度转变并非毫无道理:这位女巫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就在我打算走出门去,到她从空中消失的地方看个究竟时,阁楼里突然传来了一声怪响。
这是十分怪异的声音,似乎是某种动物的叫声——调子近似于狼嚎,但却远没有狼嚎般悠扬宏亮,好像是有人拖长音说“噢——咿——”,大概持续了两三秒钟。
我忽然感到害怕了,握枪的手有些拿不住,连手腕都开始颤抖起来。这是很难描述的不安感觉、极端不详的预感——就好像是有只食脑的妖怪,或者充满怨恨的死灵,受到刚刚那消失女巫的召唤,自地狱中的某处被传送到了木屋的阁楼上一样。
如果真有那样的怪物,子弹对它没有伤害力,我身上用黑山羊血书写的符咒也并不保险:对于来自地狱的妖魔,当时的我根本就是手无寸铁、毫无招架之力。那种面对未知危险时企图逃开的本能,和期望知道真相的好奇心,刚好在我脑中打个平手:是该转身上去看个究竟呢?还是丢下猎枪,赶紧从木屋里逃走呢?我的双脚在那时候,就像是被谁施了定身咒一般,半步都挪不动。
那些大无畏的电影主角、在面对未知时抱着舍弃生命的觉悟,毫不犹豫地推开门、或者打开箱子,或者服下作用不明的药水和颜色怪异的药丸——孩子们着迷于这种角色,我却深知自己不可能做到这些,并且相信大多数成年人也不可能做到:即使他们认为自己能够,在面对如此的情况时,也并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面临生命可能受到威胁的时刻,在思考中占据优势的永远是自保的本能;那些被无神论者们在优雅又安全的书面或口头辩论中作为锐利武器使用的常理和逻辑,在这时候必定首先就被人抛到脑后——这并不可被当作是动物性中根深蒂固的愚蠢,因为上帝并不当我们是主角。在我们自以为是、莽撞冒险时,宝贵的生命却已经站在生死相隔的悬崖边了:我可不愿成为英雄般的主角,只是想保全自己的性命;就算选择冒险,也只是好奇心作祟罢了。
就是这样,即使万事通先生认为这项仪式是在“召唤地狱本身”,我所做的也并非要拯救世界,而仅仅是让纠缠的心结平复下来。世界怎样与我全不相干,人类是毁灭还是存在,对那个特定时刻而言也是毫无意义——我只面对自己内心最质朴的感受,无论是选择胆怯抑或好奇、逃避还是接受,理性都必须退居次席。在面对危险和灾祸时,本能的抉择必定是优先利己的:我在这里唠叨这些话的意义,并非是惺惺作态,因为这本就是只给我一人看的文字;我是要提醒自己——因为意识里有一个声音这样问我:真正的你是什么样的?它现在还在这样发问,并不因为时间地点的变换而发生改变——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曾响起过这样的声音。
终于,我当时的抉择还是偏向心中那杆天平上代表好奇的一侧。我向前走一步,提起桌上放着的煤油灯,枪只是握在手中,便转身回了阁楼。
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会放弃了一切警戒心,表现得完全像是个迫切想要满足自己好奇心的孩子——这些冲动的决定和魔法一样缺少常理型的解释,就像在煤油灯下照出的那个崭新的不可能,它像横在我和女巫之间的又一座高山,强辩地说明了我和她理解世界、以及与世界互动之方式的天差地别:
在狩猎孔下方,原本是空无一物的凹槽里,刚刚蹲立在楼下窗口处的漂亮狐狸正躲在那里,摆出一副打算逃走的姿势。它的尾巴因为受惊而蓬起,一只前爪抬高,头却向着楼梯口的方向扭过来,一对反光的深绿色眼睛紧盯住我不放。
那家伙活像一尊雕像,全身一动也不动,只是用满是怨恨和恳求的目光和我交流。如果我在描述中提到——我看到那家伙的瞳孔,就像高度警惕的猫那样放大缩小;它在注视我的同时还略带焦急地扫视左右,企图找到一处能够逃生的地方。如果是面对一只狩猎中巧遇的大耳朵赤狐,这样的观察结果就是可信的,但放在昨天的阁楼上,就只可以被解释为错觉。这项关于那只可怜狐狸的事实,我现在当然是一清二楚。而对刚刚从楼梯口转身,手举着油灯,发现那身完全没可能在这里出现的漂亮皮毛,并且考虑到赤狐们一贯擅于突然蹿走的逃生作风,筹划着要举枪射击的那个我而言,连贯性带来的错觉和先入为主的顽习则向我展示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狐狸,这正说明人的双眼在巫师和魔物横行的世界里,有多么的不可靠。
我怕吓到它,想在不怎么改变姿势,也不转移视线的对视状态下悄悄举起枪来。可惜,经历了一连串慌乱事态的冲击,那时的我也没办法保持猎人的冷静——缓慢动作的过程中,我的手肘不慎撞到了楼梯扶手上。因为过度紧张,我竟误以为是不小心碰到了藏在身侧、打算伺机攻击的召唤恶魔。我吓得惊叫了一声,也顾不上那只狐狸了,转头一看,才发现那只是虚惊一场。
但这样又反而奇怪了:弄出了这么大的响动,打算围捕猎杀的人也慌了阵脚,狐狸却并未如我预想的那般,从我脚间疾步逃走——我回头看它,它仍旧是维持着刚才的姿态,举起前爪,一动不动。
我开始怀疑,是否是巫术师对它动了什么手脚,给这想逃跑的小家伙下了定身咒。我深吸一口气,举起油灯,放下猎枪,也不管这是不是巫师设下的陷阱,径直走了过去,想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由于莫名而生的胆怯,我甚至不敢将目光直接放在那只怪异狐狸的身上。角落被照得越来越亮,我看到急救箱的盖子被人打开,里面的手术刀片和针线都被取出,各种药品也都乱做一团。右侧军用毡布的搭扣被人解开,从未用过的尼龙鱼线被人给扯了出来,装鱼钩的袋子也被掏了个空。
最让人感到惊愕的是,伴随着煤油灯火光对灰白色黑暗的侵蚀,狩猎孔下凹进的那一处,褐色的木制地板上开始逐渐显现出血液的猩红色来。
那些血仍在流动,血泊逐渐扩大。我将举高的煤油灯放平,光线已经可以照到那只完全不动的赤狐靠近木墙的一侧——我被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因为我终于清楚看到,带着难闻兽类腥味的深红色黏稠血液,正是从那只中了咒语的漂亮狐狸腹下一滴一缕地滴落下来。
那场面是说不出来的怪异,要不是煤油灯的火焰还在跳动,我真怀疑时间是否已经停止了:狐狸的一只前爪依旧抬起,它的眼睛还是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看,全然不顾腹部和蓬松尾巴上的长毛,已经浸没在自己流出的血里。
再仔细观察它那双墨绿色的眼睛,灯光在那双眼中被映得闪闪发亮,却看不出一丝含有水分的光泽——那双镶嵌在一圈黑色眼眶中的眼珠,就只有一团混沌的玻璃亮色,完全分辨不出瞳孔、呈土黄色的视网膜和原本应该略微包住眼角的眼睑来。
那就是一对玻璃眼球!
噢,我现在想起那时看到的情景,都还感到头皮发麻——那位巫师是怎样做到的呢?这恐怖的不可能魔咒,竟将一只活生生的狐狸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变成了一具栩栩如生的剥制标本!
好好回想一下这失踪狐狸再度出现的过程:我亲眼确认过阁楼上什么都没有,然后楼下的响动将我吸引过去,在目瞪口呆地欣赏完浮空的女巫在白色弧光中完成“次元镜子”魔法之后,楼上又传来奇怪的叫声。我转头折返楼上,就发现原本应该已经远远逃离小屋的狐狸,却活生生地在阁楼上被制成了标本——这显然不是普通的剥制,因为一般的动物剥皮、制造标本的方式,都要在处死动物之后等待数小时,直到血液凝固方才开始着手剥制(注:这是为了保证皮毛不被污染),但这只狐狸腹部的伤口却还在向外淌血,血泊也明显是刚刚形成。
最关键的一点是:在以上的整个过程之中,除了去取油灯的那短短时间之外,我差不多都是在楼梯上来回,这期间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人或动物从楼梯上到阁楼而不被我发现——通风口和狩猎孔的大小,连让狐狸通过都不可能,更不必说让人进入;放满药品和医疗器械的急救箱,以及裹得紧紧的毡布包,藏下一只狐狸也毫无可能。况且,就算能够用某种障眼法蒙混过去,也无论怎样都没办法凑足完成这场惊骇血祭所需的时间!若执意用常理来思考,根本就是绝无可能!
当时的我面临一种尴尬的处境,就像之前面对阁楼怪声时决定要选择逃离还是探险一样。地上的血泊扩大的速度越来越慢,浮起的一层血迹,看起来像是块红色的次元镜子:如果巫师在上面施了什么法术,让我的手指一触碰到镜面就会被拖入地狱,我是否还应该过去呢?在常理崩溃的情况下,这是很严肃的考量:狐狸已死,祭品的作用已经完成——因此可以说,第三阶段的仪式也已经完成了。
但这次的预告函在哪里呢?
其实我大可以先不去理会这里可能存在的危险,而选择从从容容地下楼,去查看一下速写本的那页是否又缺了一角——虽然这两件事之间未见得有确定的联系,起码也可以增加我用来作出判断的依据。
可我没有——这几近癫狂的场景让我快要不能正常思考,对与错已经无从判断。和之前两次一样,献祭的祭品摆在眼前,地点也还是木屋:从客观呈现的现场场景来讲,这次未见得就比棕熊与极北蝰作为祭品时更加怪异。要命的是作用在主观感受上的背景设定——前两次都是有人陪同,而且全在白天,这次却选在晚上,并且是孤身一人。村里所有可能帮得上忙的人都被我锁在宿屋了,连指望见到“紧要关头的援兵”的可能性都已经断绝。
还好,面对着滴血的赤狐标本,总算是还有件很容易想到的事实鼓励了我、帮助我做出了决定——前两次的预告函,都是在祭品的口中找到。棕熊的嘴中含着的、蝰蛇的毒牙上固定着的:这似乎也作为了仪式的某个具体要求。换句话说,如果能在狐狸的嘴中找到新的预告函,便可证明仪式确实已经完成——将狐狸变作标本的过程,则正是此次仪式进行的方式。
想法给了我勇气——我将油灯放到地上,用手抓住那只标本狐狸的颈项,将它从血泊中提起。我的靴子一半踩在血里,裤腿上也滴上了红色的印渍,不过我全不在意。虽然是一具剥制标本,已经去掉了肌肉、骨骼和内脏,却也并不轻,就好像一堆等大的废铁。身上有些地方极软,有的又很硬,随便拿捏几下,身体就完全变了形。由于用力过度,狐狸的头被我扭到了背上,耳朵和头盖骨贴着背,好像是被人拧断了脖子。我将鼻子下面干瘪的嘴掰开,这又让可怜家伙的嘴张得过大,下颔几乎要歪到抬起的前爪上。搭配上沾得到处都是的血,狐狸就好像是受我残酷虐待而死的一样——它那翻转过来、按在背上的玻璃眼珠依旧死盯着我,好似是来自亡灵的沉默凝视,看得我周身发寒,仿佛心脏中往来流动的血液也都冻成了带着毛刺的猩红色碎冰,将体内每一根血管都拉扯撕割到疼痛难忍的地步。
掰开嘴后,并没有找到预告函,迎来的却是更令人感到惊愕的发现:标本骨架并非用粗铅丝制成,而是使用了楼下储物柜里放着的四套餐具!
嘴里完全是空的,固定挺拔鼻梁和下颔毛皮的,是两把锯齿餐刀的尖端。铮亮金属取代了森白的尖牙,周围填充用的、压缩紧实的絮状物,明显取自楼下军用棉被中的中空棉内胆。
关于狐狸的骨架,之后确认的是:头部用两柄叉子组合成交叉状,并用巧妙的方式和充当鼻梁的餐刀拼插在一起,使用鱼线反复缠绕固定;下颔的餐刀并未固定死,而是凭借颈部厚密的填充物来托住。颈部和脊柱部分使用了两把弯曲调整过的汤匙,胸部骨架则用另两只汤匙来充当。前爪是敲打改造过的叉子,后爪则是剩下的两柄刀——前后爪子固定到龙骨上的部分,由于餐具已用完,使用的是咖啡锅和野外锅的铝制握柄。所有的金属全部用尼龙鱼线和牵拉式止血带来固定,有些单靠丝线固定不住的地方,则使用拉直后再交叉旋紧的鱼钩来配合鱼线:一共八只,大概全部安装在主关节所在的位置了。
如果将皮毛卸掉,并且去除所有的填充物,呈现在眼前的应该会是一件创意十足的波普雕塑:和往常一样,所有材料均取自木屋。就连那对玻璃眼珠,也是取自望远镜上的易握防滑突起:那并非完整的球体,而是一部分如隐形眼镜一般的黑色玻璃球面——巫师用某种方法松掉了内侧的螺母,将它们取了下来,用作标本狐狸闪亮夺目的双眼。
女巫似乎还是用了寻常的方法来制造这个标本,或者,是想让祭品尽量达到标本的状态:腹部皮肤上用来取出内脏和骨骼的开口是用手术线缝合。急救箱里的蒙脱石粉、漂白粉和高锰酸钾都已所剩无几,使用这些药品,恰恰也符合制造标本时的基本步骤——在剥制中,可用蒙脱石粉和漂白粉撒在肌肉和皮肤之间,防止粘连,亦可避免血液和油脂溅出,污染到狐狸那身漂亮的皮毛;高锰酸钾则被用来涂抹内侧皮肤,用来消毒和短期防腐,可以取代通常制作标本时使用的砒霜膏。
在掰开狐狸的嘴后,并没有如熊和蛇作为祭品时那样找到预告函,如此奇异的标本构造更是让人心生恐惧——血继续从腹部那缝合潦草的伤口里慢慢滴落;全身变形、好像是被人捏作了一团的狐狸,还在用那对后带螺钉的球面玻璃眼睛注视着我;煤油灯里的火焰飘忽不定,好像下一秒钟就要熄灭……这时候,透过窄小的狩猎孔,远方某处孤独的狼嚎声传到我的耳中。
天快亮了,一切都是如此焦躁不安。我的压抑到了极限,在听到狼嚎声时突然变得无法忍受——我声嘶力竭地狂叫了一声,双手抓住狐狸腹部两侧的毛皮,用尽全力地疯狂撕扯。
这套标本做得并不结实,才拉了两下,腹部的切口就脱了线,填充标本的中空棉从缝隙里漏了出来,残留的血也一下子流了出来——我这时才发现,原来狐狸肚子里还藏着一只断了柄的搪瓷水杯:那也是原本放在楼下的。所有流出的血刚才都盛在那个杯子里,而此刻杯子是倒放在狐狸肚子里的,里面的血已经流尽了。
所有固定不牢的餐具,全部从狐狸的肚子里漏了出来,一把接一把地落到地上,发出响亮清脆的声音;我再扯两下,原先的开口就裂到了嘴角,然后便整个崩开了:腹内的填充物一下子全散开来,杯子也落地了,“哐当”的一声响,剩下的几把餐具也随之掉了出来,也包括作为龙骨的汤匙和楼下的锅柄;缠紧的鱼线也纷纷散开来,看上去乱七八糟的。
没有骨架的支撑,两只后爪倒翻进了体内,一只前爪缩进去了一半,头部也整个凹陷下去,鼻子歪到一边,完全都没有形状了。唯独那只弯曲过的叉子,由于角度的关系,加上填充物塞得也特别严实,还是和一只前爪纠合在一起——这样一来,标本的残骸就变得很诡异了。当我将手合拢,血污和毛皮就被揉成了一个圆团,连一直盯着我看的玻璃眼珠都掉到地上了。只剩一只尚有形状的前爪,还半吊在一团毛皮之外,左右摇动着,像是要向谁求救一样。
这倒提醒了手足无措、接近疯狂的我——我将那团毛皮放到地上,一手支住那只前爪的末端,然后用沾血的靴子用力踩压肘部弯曲的部分。可能是用力不当,结果前爪并没有变直,反而是爪子尖端被叉子的利齿给撑破了:白色的中空棉从爪尖四周露出来。而亮闪闪的叉首上、四根金属的中间,恰恰就卡着我要找的那张预告函。
我将掏空的狐狸毛皮丢回到血泊里,沾满血的双手颤抖着将预告函打开、读过。
煤油灯的火焰跳动得愈发厉害了,明和暗的反差和变换频率也越来越剧烈,狩猎孔外看到的天空却还是连一点点蒙蒙发亮的迹象都没有。如果是我居住的那个城市的清晨,天亮之前打开窗,就可以听到栖在枝头、刚刚醒来的芙蓉鸟、乌头翁、画眉和百灵,用此起彼伏的叫声组合成悦耳的合奏;这里,在这荒野中,同样的时间,却只能听到远处角鸱困倦的呜呜声,还有秃鼻鸦那可笑的怪叫,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我半蹲在地上,手里攥着那张染了血的预告函,听着这些压抑的声音,眼睛里的光影随着火焰明暗急速变换:泡在血泊里的金属餐具和炊具柄、一团去了骨肉软软摊开的狐狸皮、缠绕散落得到处都是的打结鱼线……它们在明暗的节奏之中交替闪现,渐渐便模糊、融合、跳动、呼吸在一处;那混杂了鸣叫、嚎叫、怪叫和脑中越来越刺耳的嗡嗡声的噪音,突然就带上了嘲笑的音调。
就在这时,火焰一下子变得格外明亮。血泊中的那对玻璃眼珠,它们仍在盯着我看。所有散落在地之物、还有作为背景的血泊,在我的视野中被瞬间组合到一起——
魔鬼!是魔鬼的脸!
煤油灯灭了,恶魔巨大的狞笑声在我的脑中回响。我的精神崩溃了,不再能够像人那样思考。我发了狂,开始不停地吼叫,手抓头发,几乎要将自己的脑袋揪下来;我一边叫着一边逃跑,逃离那本是我精神的避难所,现在却变成魔鬼的寄居地的荒野小屋。我没有锁门,任窗户的破洞大开着,阁楼的血泊和地板上的玻璃渣也都无所谓,甚至连猎枪也不要了——我在密林之中夺路狂奔,期盼能够看到一个活人,证明自己不是身处地狱;我的四周尽是黑暗和狞笑,像是不停抽打着我的鞭子。我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远离,而身体试着要努力赶上——没有灯光,也不用指南针,我就这样跑回了村子。到达的时候天才刚蒙蒙亮,我听到宿屋里几个守在门口的人向着屋内大喊“回来了!”
也没想到要答应句什么,我跑到宿屋的拉闸门前,取出钥匙,将链条锁打开。里面的人似乎已经发现我的不妥,一边叫着宿屋主人的名字,一边将用力拉开了门。
梭动的铁门发出尖利的摩擦声,重重的链锁“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就在这时,狞笑声突然间消失,我的意识模糊,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同时听到林间悦耳的鸟叫声自四面八方响起……
堪称奇迹。
现在我已能清醒地认识到:我的成功就宣告了我的失败。得到预告函,也就确实表明——地狱和我之间的距离又近了一步。现在的我无法准确表达出当时的感受:结合了孤身一人、身处黑暗以及时间迫近、恐惧积累的情境,是一种被不可战胜、令人惧怕的力量击败之后,由心之深处真切涌生出的彻底绝望。亲眼目睹到的仪式过程击垮了我——巫术那不可思议、超出想像的强大力量,令人感到瞠目结舌。
我一直都是被那个女巫牵着鼻子走,每一步好像都是在她的设计之中。尽管这次看似对仪式造成了破坏,但细想想看——她或许早已料到我会提早来到,便预先准备好了在紧急事态下完成仪式的方法:也就正如我所经历过的那样。无论如何,这次我也该算是决定了仪式的走向,即便结果不会发生太大的改变。
我从来都不是很确定这项终极召唤仪式的流程,就像我同样不能确认自己身上的魔法阵是否能够守护我一样——所有在日记中记录下来的想法都仅是推论,如果能和明天女巫告诉我的大致相符倒也还好(甚至,这个想法也同样是推论),但万一不是:比如说,假设仪式在第三阶段就宣告完结,渡鸦并不登场,五行诗只用到第三句,自杀的小姐也只出现三位,而巫师对那只狐狸标本身下的血泊所施下的魔咒就是“只要有人碰到,就将它带入地狱,从而完成诅咒”。那样的话,我去检查那个狐狸标本就是十分不智的举动:但我依旧这样做了,并且用事实排除了那种情况。这也并不能说明在11月11日的木屋里等待着我的就一定是渡鸦——除非明天就从女巫那里得到事实,否则,一切就都还是未定的。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偏要反复强调这些——或许是因为女巫捎信与我见面,让我有些得意忘形,打算用一些文字来夸耀自己的思考并未丧失逻辑。如果是这样就奇怪了,实际上,我只是想将这样的可能写下来:我习惯用书写来调节心情,所有想到的内容都记下来,便能觉得安心,这是多年从事的职业带来的恶习。我只是想同时平复两种激动的心情,一是女巫的事,一是昨天亲身经历的不可能事件:后者曾将我的心情打入谷底,前者又令我鼓起了希望:之前的数月都是沉闷压抑,新的不可能奇迹的打击和破解一切谜题的契机又都在一天之给出——这难道不是命运之神巧妙无比的安排吗?我对女巫精心安排的情节感到由衷佩服,日记本已经翻过了这么多页,却好像还有千言万语要写。
暂且冷静下来,将毫无根据的乐观收敛起来。好好想想,既然预告函上已经留下了下一阶段仪式的日期,11月11日,那9月6日的会面又是要做什么呢?经过昨天的事,女巫应该很清楚——我是就算想尽办法也要破坏仪式的,毕竟这关系到我的生命。她委托宿屋女儿引我过去,势必要承担巨大的风险: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呢?她又有什么理由将事情的真相告诉我呢:这次邀请必定怀着某种目的。最坏的一种可能,是仪式的流程因为我的干扰而改变,不再是预先计划好的11月11日,我可能会和一只乌鸦一道,作为召唤地狱仪式的祭品——女巫可能会有某种补救的方法,来让被扰乱过的仪式照例能达到原先计划的效果。
也可能只是警告,通过昨天的例子告诫我——仪式是不可阻止的。她或许会友善地提醒我,让我不要再浪费时间去研究巫术史和仪式、魔法理论,只需好好享受所剩不多、尚在人世的时间,等待大召唤仪式完成的日子来临即可。
当然,也可以不必如此悲观。或许换个角度想,大召唤仪式可能并非是要召唤地狱,或者对我进行诅咒,而是要阻止这些糟糕的事情发生——卡斯维诺夫在《下降二十三级台阶》中提到过女妖五朔节的“白女巫”:尼古拉二世沙皇的皇后亚莉珊德笃信巫术,曾听从妖僧拉斯普京的建议,雇佣了一些懂得破解邪法的巫师和女巫来消除圣彼得堡两座行宫中受到的诅咒。有这样一个松散的巫师团体,他们研究和掌握巫术的目的,并非是出自对撒旦之力的崇拜,也非单纯满足炼金术士式的研究渴望,而是借对魔法的研习来阻止那些可能会对目前世界带来重大影响的邪恶仪式:诸如召唤地狱和深渊恶魔,改变季节、昼夜、天气和行星排列的妖术,大规模的魅惑术及招魂术等,都在他们的阻止范围之内——这个团体的存在,是符合魔法世界中“万态平衡”的核心思想的。这群巫师并不使用白魔法,恰恰相反,他们都是妖术的专家:正因为他们精通于邪恶巫师们所施行的法术,才有办法用相应的元素去破坏它们:这和我在身上涂写圣油和圣名的意义完全不同,他们使用的依旧恶魔的名字和带有诅咒性质和死亡象征的祭品及符号——这是属于黑暗内部的斗争调和,与和光明及正义相关的魔法力量并不相关。
就像宿屋主人的女儿,她学习巫术的愿望就是来自好的动机——即使用魔法(而不是自信仰得救)让死者复生的手段在天主教徒们的眼中看来,全都是“不洁”的;但在巫师群体中去看这动机,割裂为不同的体系之后,又显然可以归纳到其中较好的那个方向上。
依照这种思路,那位可能是巴托里伯爵夫人的匈牙利女人竟是个白女巫的话,倒可能是我一厢情愿的推想和莽撞的行动妨碍了她。可能正是因为我昨天的意外阻止,让她没办法完成破坏其它恐怖召唤的仪式。她会嘱咐那个专心学习巫术的女孩来邀请我,不正恰恰说明她的本心不坏么?
我得恳请自己写得酸痛的右手原谅,因为我实在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去对明天将要得知的消息反反复复地预估和猜测。真相,我需要的就只是真相而已。不论是哪种以上哪种情况属实,全部都错误也好,更加匪夷所思也好,甚至让我得知前因后果就死去都行,欺骗我也无所谓——只要能和她对话,只要从她口中给出一个理由,就足够了。我能接受极为糟糕的消息,但不能忍受一件事情在我背后发生。明知道有些什么,却连设法得知都困难重重;留下的痕迹使人诧异感叹,发生过的也肯定惊世骇俗:孩子常常会做出这样的推理,其实大人们也一样,只不过需要一些更大的刺激才能察觉。
好了,我已经不能再写下去了——宿屋主人将熬好的药端了过来,那种怪异的药草味道,似乎有让人停止思考的奇效。
9月5日夜间补注:
老猎人取回了两柄救生枪,钥匙也归还了。
救生枪扳手上的封条没有拆,枪身看上去也不像是有人动过。为求保险,我取出了两柄枪中的照明弹,用小刀撬开封头的圆金属盖:里面的照明剂也都还是原样。
这样应该就可以排除女巫用点燃照明剂的方式来实现“召唤次元镜子”的障眼法了:木屋里唯一能够发出那种程度强光的,除了救生枪就没别的了。
期待明天早日到来。
9月6日
我曾去地狱一游
希望便是绝望
9月9日,星期二
上周六在那个神秘冰窟中的奇遇,如果不在日记里写下来,我担心什么时候就会忘却。阅读以上简短的两句话,显然不会有助于未来的回忆;想像的空间太大,或许会生出更恐怖的场景来。我所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并不想在生命的最后,为了反思这件事而耗费更多的精力。
已经是极限了,我总算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违抗的——此次无言的相会,让我知道她是谁,也了解到仪式的意义。当然这些都还是我的推想,就好像游览地狱可能也仅是我的幻觉一样:这件事没人可以作证,魔法的力量广大无边。我询问宿屋主人那天她女儿在纸上告诉我的消息,关于那个“穿红色裙子的女人”,她却说女儿只在纸上写了“那天实在抱歉!”,并且还找来了那天用炭笔写字的纸:那上面确实只有那一句话,而且字迹和我那天看到的完全不像:5号和昨天看到的、小女孩所写的字,和这张上完全是两种风格迥异的字体!我又说起自己用力摇晃她女儿的事情,她惊讶地摇着头,说这件事从未发生过!她这样说的时候,眼神中透露出怜悯的意思,仿佛我是个说胡话的可怜疯子。
我不死心,打算将那天展示给她们的照片再给她看。但当我打开日记本,却发现连那照片也不翼而飞了。
或许真是我记错了,但我的日记里却明白地记录下了关于巴托里伯爵夫人的部分,而且我看到的也是……可是,梦境中看到的不正应该是平日里所见映像的组合么?就像人们在濒死经历中会认为自己见到了已经死去的亲人们的鬼魂一样:那些都是错乱的大脑玩的小把戏。我看到的场景,还有在寒冰地狱中翻阅过的魔书——那本署名洪诺留三世的《La necromanzia della Tabu(注:意大利语,即传说中的“控尸回魂奥义书”)》中记载着的法事内容,让我对整个事件有了一个完整的印象。只是,这样的印象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呢?
就算我再去找宿屋主人的女儿问个清楚,她也什么都不会告诉我——因为她原本就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切的起因,我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动机、举行仪式的目的、地点和人物的选取,现在都能够串联起来了。
为了避免让以后的阅读陷入到讨厌的倒叙手法之中,有必要先将叙事部分完成。这部分已经在我的脑中经过了无数遍,为了不被想像和梦境里添加和删改的线索打乱,自然是越早记录下来越好。
9月6日我起得很早,准确些说:根本就没怎么睡着。5号受到的惊吓已经被这件事盖过,就算在短暂的梦境中,我也在忙着筹划数小时后的提问方式。
我刚刚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女孩就过来敲我的门——那时候天都还没亮,大概和5号到达木屋的时间差不多。她手上拿的纸上写着:
“请随我走。”
我当然就跟着她走。
由于早起和兴奋导致的疏忽,我竟然忘记了拿枪。直到过了整整三天,在写这篇日记时,我才想起这点来——当然,带不带猎枪其实根本就没有差别,对事件的流程造不成任何影响。因此这个失误在事后被证明是无关紧要了。
宿屋主人没和她一道,只有我们两人走在宿屋空荡荡的走廊里。我略微感到吃惊,因为她并没有把我带向前台,而是向着她的房间走去。
我忍住没问,直到她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才询问了一句:
“你还要准备些什么么?”
她摇摇头,却还是走进了房间。我没办法,只好也跟了进去。房间里点了黑色蜡烛,厚厚的绒窗帘拉了一半,可以看到漆黑一片的天空。她从一堆书页发黄的魔书中拿出一只试管瓶,里面是淡黄色的透明液体,液体中泡着两枚尖牙、一段极粗的老鼠尾巴,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
她将瓶子递给我,然后拿起魔书中摊开着的一本,将上面一处的内容指给我看:
为尚未缔结巫约者,魔界通行之法:
白翼蝠,犬齿两枚
黄胸鼠尾一条,活取
黑母猫肾中结石、牙中结石、左耳中软骨,需来自同一只
黑色卵石:两端尖细、中部曲折、四面棱角、五星凸凹,其中寄住四相之力
暗室中,以黑狗热血冲洗,晨露浸泡于瓶中
存于阴暗潮湿处。若被阳光直射,立即失效。
使用:
大声咏念“NEBIROS-SATANACHIA-FLEURETY”,摇动瓶子,深嗅之
即可开启魔界之门
——博丹(Bodin),《巫师的魔鬼术》增注本,1621,亚眠
简直荒谬!
即使经历目睹了如此之多的不可思议之事,我却还是对魔法世界抱持着根深蒂固的不信任。看看,一个兴趣奇特的小女孩拿了一瓶古怪的液体,并且引经据典,声称即使是未和魔鬼立约的我,在念诵咒语并且闻过魔水之后,就能往来魔界——这样的事情,怎么能让人轻易相信呢?
但女孩如果是在骗我,只是单纯想让我帮她实验新配制的魔药,却又不应该会知道我正在寻找“穿红色裙子的女人”。她的严肃神情,还有那孩子才有的、时时处处都显露出来的固执认真,让人觉得她完全没有撒谎。
“你试过么?”,在犹豫之间,我已经接过了那个试管瓶:里面泡着的东西互相挤压浮动——还好,并不需要将这种恶心东西喝下去。
她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
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她无法咏念咒语,自然就没办法亲自做实验。
然后,她又指了指开着的窗。
那意思应该是在催促:因为天已经开始蒙蒙亮,再不执行仪式,第一缕阳光照射进来,魔药就会失效了。
即使女孩是在骗我,只是嗅一下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在觉得这瓶液体多半会无效、对之前所抱的“能够见到女巫”的期望彻底失望后,为了不让眼前的孩子失望,我对她笑了笑,大声将那段咒语念了出来:
“NEBIROS-SATANACHIA-FLEURETY!”
然后死命地摇动瓶子,将瓶盖旋开,放到鼻子下面,深深地吸气。
……
这是一种极为刺激的味道,好比是将薄荷、茴芹、樟脑、苦蒿菜和茴香放入桉油中煎制,气味苦涩辛辣得仿佛要将鼻腔切开,但又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异香,从鼻腔直接侵入到脑中,仿佛要将我的灵魂带走。
我闭上眼,感觉那味道好像凝成了一个光球,在我的身体里四处碰撞。随着碰撞速度的加快,迎来的是像溺水一般的感觉,似乎在上升,又像是要下沉。接着,心跳突然加速,呼吸也开始接不上,就好像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向着某个方向极速拉扯。
我觉得十分难受,便拼命想要再睁开眼睛——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够将眼皮再次抬起来。
眼前竟然已经不是女孩的房间了!
我似乎正身处于一条狭长的岩洞中,但并不是纯粹的天然洞穴,因为左右的岩壁上每隔一段都安置有长明灯。
这些灯的火焰呈淡蓝色。我走近一盏仔细观察,发现灯体都是用坚冰雕刻而成,而且样式古旧,火焰就漂浮在灯油上——就同古罗马权贵们的墓穴中使用的、那种安抚亡者魂魄的灵灯一样。
岩道中异常寒冷,就连那火焰也是冰冷的,两侧和头顶的岩壁上都结了厚厚的一层冰,火焰在这些冰体上折射得支离破碎,让人觉得好像是身处幻境。
不是好像,这里应该就是魔界——这么说,女孩的仪式确实成功了!
那么,那个穿红色裙子的女人在哪儿?前后都是路,应该往哪边走呢?
我的身体冻得发抖,再在一个位置站着考虑显然并不明智。就在这时,前方响起了断断续续的钢琴声,正当我要仔细听时,声音却又消失了。
就是这个方向了。
我对这样的暗示感到满意,循着长明灯的暗光,向着声音的来源走去。
路程并不长,大概只走了一两分钟,就抵达了一个穹窿型的冰室。
这个冰室的面积不大,但却很高,圆顶大概在10米左右。高处的岩壁上有一些窗型的开口,里面漆黑一片,无法得知其中藏着些什么,或者是不是前往其它冰室的通路——这里并没有放置钢琴,也就是说,琴声可能是从岩壁上的某个窗洞中传来。
沿着墙壁,无数高高低低的冰制烛台围了一圈,烛台上点起数不清的细小淡蓝色火焰,就和在岩道中看到的一样,是那种极为罕见的冷火。较低的岩壁上整齐地悬挂着八、九面巨幅黑色挂旗,材质极旧,有些地方已经破损,上面布满了晦涩难懂的仪式符号。依稀可以辨别的部分,和女孩在湖边画的魔法阵一样,全部都是和死灵魔法相关的符咒。
冰室中间有一座石制祭坛,祭桌正对着我。祭桌是用整块黑色石料雕凿而成,表面刻有骷髅群画,四角则装饰上带角的恶魔头颅:因此仪式的内容也不言自明。
再走近些,我发现祭坛正中蒙着一大块黑色的纹章绸布,正中有一处隆起,不知道遮住的究竟是什么。有一本黑色封面的古书放在祭桌正中,按祭司站立的位置,左手侧放着一柄银制匕首,右侧则是一颗侏儒的头骨。书是合上了的,但有一处夹着一张黑色的书签牌。我走过去,先看了眼那本黑色大书的封面:
书的名字是《控尸回魂奥义书》,意大利语。再看署名,竟是洪诺留三世教皇。
十分奇怪,我当时并未感到害怕,反而为这个发现舒了口气——这恰好成为了我之前查证和推断出的,将威力强大的“哈米吉多顿序列”、嗜血不死之巴托里伯爵夫人传说与洪诺留三世在魔法上的丰功伟绩捆绑到一处的有力证明。
很少有魔法史料提到这本书的名字,我所知的——只有在米修罗大教堂图书馆的古旧文献中记述了少许关于此书的传闻。根据一些不确定的留言,大部分和《控尸回魂奥义书》相关的内容、那些珍贵的手抄本和研究资料,都在第二次猎巫运动中被集体销毁了:光是以写作《魔鬼大书(Daemonolatreiae libri tres)》闻名的洛林(Lorraine)法官雷米吉乌斯(Remigius),就在手记中声称“烧毁了十万本以上的各类妖书,其中多半是手抄本”,这在16世纪末可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教廷和主流魔鬼学界从未承认过这本书的存在:这是十分古怪、毫无理由的一致决定,难免不令人浮想联翩。
我捏住书签牌,将书翻到上一位读者留下标记的那页。这本书也是手抄本,字迹十分潦草,但尚未到不能阅读的地步:
当选中的一年,那一年是大凶年,AGARES和FURFUR肆虐整年
儒略历的第一天,作恶的异端被火烧灭
一月在东方,有冰雪之灾
二月、五月、八月,大地震动
三月有新的恶魔被命名
最大的灾难在狂喜的花月
四个月里有大鸟坠落,移动的怪兽,人们惨叫在火焰中
地狱降临,地狱降临,地狱降临!
当选中的一年,那一年是大凶年,裁判的结果未知
那一年
二月的最后一天是星期五
六月的最后一天是星期一
九月四日、十一月十一日,分别是周四和周二
在这些指定的日子祭上褐色的熊、带剑的蛇、不动的狐、永飞的鸦
一切仪式的礼仪,务必按前所述
最后剩的周三,便是知道结果的时间
控尸回魂!
我尽量将文字写得符合书上的原文,即使个别用词的细节错误、还有翻译的不对等会带来少许偏差——我想,无论谁看到以上的文字,也很容易梳理出古书上记载和我曾经历过的怪异事件之间的联系。正当我想要将书往前翻,查看这页所说的“按前所述”的具体内容究竟如何时,冰室的入口方向突然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当时我害怕极了,如果这里真是寒冰地狱的话,那些快步前来的当然就是恶魔。情急之中,我将书照原样合上,书签也摆放到和刚刚一样的位置。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些高处的窗洞短时间里无法爬上去,挂旗后面也不可能藏人: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掀起祭坛正中那块巨大黑色绸布的一角,躲到了那处凸起之处旁边。
我趴在冰冷的岩石地上,双手掩住嘴,连呼吸都尽量放缓。陆陆续续进来了很多人,听脚步声,大概有十个人左右。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慢慢脚步声就消失了,好像是大家都站定了。
好奇心总是难以抑制的——见外面的人好像并没有发现我,我便悄悄将绸布拱起了一角,左眼凑到缝隙上,偷窥外面的情形。
我现在下笔犹豫不决,因为那个场面实在太过诡异——冰室现在是一个小型会场,一位祭司背对着我,站在祭桌后面,似乎正在翻看那本魔书。
这位祭司穿着黑色祭司袍,袍子很长,一直拖到地上。宽大的袖边绣有一连串的白色符文。再往上看,本来应是人类头部所在的位置,却被巨大的弯角羊头所取代:到现在我也不清楚,那究竟真是恶魔的头颅,还是仅仅只是为了参加巫魔会或者举行黑暗弥撒而佩戴的羊头面具。处在那诡异的环境下,我倾向于相信后者;写到这里我又开始怀疑是前者——无论真相是哪种,现在我将它们统一称作“羊头人”,因为这样对流畅叙述比较有利。
然后我将视线从祭司身上移开——我轻轻挪动了一下身体,将绸布的缝隙推挤到一个新的位置:这下我看到了一群羊头人。这些人的羊头和祭司的不同,全部是有着黑洞一般眼穹的羊首骨,而且羊角比祭司的细小,也没有过分弯曲。羊头人教众的动作整齐划一,大家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祭司的一举一动,双手执着粗大的黑色蜡烛,火焰照亮在胸前。
它们的身形并不统一,黑色修士袍下的身形有高有矮、胖瘦分明(但其中并没有如宿屋女儿那样的孩子身材)——我数了一下,一共是十一个人。连同祭司,在这冰室里一共看得到十二个羊头人。
这时我突然感到事态严重:如果它们打算举行仪式(这趋势已经很明显了),那块暂时掩护我的黑绸布迟早会被掀开,到时会发生什么不难想像。
快步跑向冰室的入口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样就必须突破那群羊头人组成的人墙;爬上高窗而不被它们发现,同样也不可能。
那么,或许在祭坛的中间会有秘道,就像那些描写异教集会的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情节那样?就算没有,确定一下那块凸起的部分是什么,可能也会有办法利用它来隐藏自己;最不济也要找些东西取暖——我感觉身体越来越冷了,再这样俯卧在冰冷的岩地上,等不到羊头人们来抓住我,我自己都要灵魂出窍了。
借着那块凸出物撑起的绸布缝隙,我十分小心地翻了个身——这是令我十分后悔的一件事:要我现在再来选择的话,我倒宁愿站起身来被羊头人们发现,也不想去了解这块凸起处的真面目。
那是一块青白色的、棱角切割得像上等水晶一般整齐的巨大冰块:祭坛的正中心有一处镶铜的凹槽,冰就被固定在那里。槽底似乎是经过了某种处理,虽然没看到有火焰,但也一样泛出淡蓝色的光线。这些来自地底的光线,被冰体折射之后,又从冰面的各处透射出柔和的光亮来。因此,就算被黑绸布遮挡,这狭小空间里也并不黑暗,足以看到冰中所藏之物。
那是一具穿着红色华服的尸体:一具颜色发青的、干瘪的女人干尸。从我的角度看去,她露出的整张脸和双手的青灰色皮肤已经和两栖类动物的表皮没什么两样,但就算是面对这样一具古尸,仍旧可以分辨出那曾经直挺的鼻梁、像生锈铁丝一样毫无光泽的头发束在脑后、是蜂蜜色的,脖颈依旧修长——头骨和身体的比例,就和布达佩斯的那副画像一模一样。
这是巴托里伯爵夫人!
1614年她并没有死在塔楼,没有变成白骨:但她的干尸,为什么会出现在魔界呢?
霎时间,我的脑海中又响起刚刚在书上看到的话语:
控尸回魂!
一切都明白了。
虽然我可以在这里就急着将一切都串联起来,但故事不应被推断无礼干扰:如果现在有一个假设中的读者,他是我本身的分裂,并且顺着我的日记看到这里,也一定会同意我的意见的。
是的,我知晓了一切,却依旧无法承受面对干尸时的恐惧感——不能闭眼,在周围散发出的冰冷寒气之中,眼睛闭上时出现的幻象:那个眼窝深陷、眼睑微张,能够看到像死鱼一般瘪下去的、带着碎裂纹眼珠的巴托里夫人正在慢慢苏醒。内陷的眼睛开始微微转动,头也略微抬起。乌紫发黑的嘴唇,嘴角上扬起来,发出无声的冷笑……
我用双手死命地捂住嘴,指甲嵌进两颊的皮肉里,想让疼痛来阻止胸腔中那声抑制不住的恐惧叫声,不让它从口中跑出来:不止是怕吵醒死者,我也害怕自己会回不去——我在心中咒骂着,埋怨自己的愚蠢,埋怨自己当时并不相信宿屋主人的女儿,没有问她应该怎样从魔界脱出。为了分散注意力,我又慢慢翻回身,去观察那些羊头人们的仪式。
祭司好像正在做法事:它的左手拿着银匕首,双手高高举起,那只巨大的羊头也仰起,似乎在大声咏读些什么,但我却一句都听不见。那些手拿蜡烛的教众,胸腔一起一伏,骷髅羊头也紧跟祭司掌控着的节奏——这种奇怪的无声教礼,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已经聋了:我将一只手挪到耳旁,轻轻拍击,却还是听得见声响。
这时候,祭司突然挥起匕首,将自己的右手腕割破了——大量的血从那里流淌下来:如果我没看错,那血的颜色并非深红色,而是黑绿色。而且,特别粘稠、流速缓慢,就好像爬虫类身体中的黏液一样。
我怕极了。身后的巴托里夫人干尸,似乎突然开始大笑起来——这里的一切的言语都是无声的,似乎魔物并不依赖于振动来交流想法:凡人又怎能明白妖魔的话语呢?
我觉得它们都在笑:羊头人、祭司、巴托里夫人……它们其实早就发现了我,却故意将我引诱威逼到了祭坛上,要将我作为祭品,在熊、蛇、狐、鸦之后,用我的血来完成最终的召唤:
控尸回魂!
控尸回魂!
控尸回魂!
它来了!我看到祭司正向着这边走过来,黑绿色的黏液从它的手腕处源源不断地流出,其它羊头人们的身体开始剧烈振动,蜡烛火焰摇摆不停,好像是在为了这个时刻而狂欢。我觉得自己肯定要死了——祭司手上的匕首银光闪耀,马上就要刺入我的喉咙了!
不过,我心中依旧抱着一丝侥幸,认为它只是过来执行仪式的一项要求,而非要这么快地取我性命。因此我没有动,并且将脸别过来,朝向上方,黑绸布遮在我的脸上,没盖上去——我看到上面层层叠叠闪亮的褶皱,好像是演出结束时放下的帷幕。
脚步声在我的身边停住了,透过绸布我看到巨大的恶魔影子斜映在眼前。它举起了手,将手腕中流出的黏液滴向巴托里夫人——那块巨大的帷幕因为受了负重,开始一段一段地坍塌。我脸上的幕布落下了,那些由恶魔体内流出的液体逐渐渗过绸布,并且和它一起贴到我的脸上。我的眼睛仍睁着,看到祭司的羊头不停地晃动,好像正在大声念着咒文。它左手上的匕首高高举起,似乎随时都要落下。我的灵魂几乎都要被吓得出窍了,身体终于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我甚至在心中恳求我的大脑,让我快些晕过去。我开始呼吸了,眼泪也遏制不住地流出来;我的鼻子和嘴,开始大口呼气,手臂和腿都弯曲过来,自行找寻稍微舒服些的姿势——绸布被弄得乱七八糟,十二个恶魔肯定都看见了。
但我已不在乎了。
我放弃了,我放弃自己的生命了!
我愿意屈服于恶魔,听从它所吩咐的一切!
我的生命是它的了。
我没有任何恳求和条件,拿去吧,都拿去吧!
尽管将我的灵魂和肉体全都取走。
我已经受够这些了!
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或许祭司也希望我这样想——我可能将这些话喊了出来,具体我却记得不清楚了:那样迷离错乱的场景,任谁都不可能清晰记得。我将这些话看作是自己的赌咒,向恶魔交出的契约,以灵魂作为交换的起誓。这并非浮士德博士自无聊的科学中觉出了生命本身的苦闷,也不是来自学者之身的恶魔靡非斯特为了赌气而发出的诱惑,而是在一切道路都已封闭的绝望之中给出的彻底妥协:但立约的结果却和歌德作品一般充满戏剧性——我再次闻到那种难以言述的异香,辛辣、苦涩,迷幻癫狂,却又满怀着生的希望。我的灵魂好像好像脱了窍——又或者,只是我那误闯魔界的灵魂离开了它本不应该待着的地方。在一眨眼之间,我又回到了女孩的房间,手中仍旧捏着那只瓶子。
我的头疼得厉害,靠着一堆魔书坐着,周身发沉,几乎都要斜倒下来。
女孩就站在我的身边,她的神色平静。看到我醒来,便俯身拿回瓶子,将盖子重新盖上。然后,拿出一张预先写好的纸,上面写着:
“您去过了么?”
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很凉,身体也感到寒冷,好像那来自巴托里夫人冰棺的凉气还没有散去。我点点头,看了一眼窗外:天仍旧是蒙蒙亮,窗帘也还是只拉了半边。那根燃着的黑蜡烛,好像才只短了一小截。
“我去了多久?”,我问道。
她拿起炭笔,在刚刚那张纸的反面简短划了几笔,然后又拿起来给我看:
“三分钟。”
虽然当时眼中看到的、女孩房中的所有场景都能够为这项回答作证,我还是感到十分震惊。刚刚的危急时刻还历历在目——在那个冰室之中,虽然没有任何可供参照的时间标尺,但无论怎样以常识来推断,我在魔界渡过的时间,也不可能会少于半小时。
我还以为她是个体贴的孩子呢!她似乎是觉察出了我的诧异,回身取了之前那本摊开的、写有博丹那魔界通行法的魔书,向后翻过数页,并将那页某处的内容指给我看。
那里写着:
凡未缔结巫约者,以借宿之灵力通行魔界:
耳不可听,不可知魔之所言
魔界之时钟,快人间十三倍
其余一切无异。
唯不可触巴弗米特(BAPHOMET)奴仆之血!
驱散借宿之灵,即可脱出。
——模糊不清的出处,1577,巴塞尔
这段和引博丹的那段遥相呼应,已经将我所遭遇的解说得一清二楚:我在魔界的冰室之中,即使那些羊头人们再大声说话,我也什么都听不见;在那里渡过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在人间却只过了三分钟——那瓶魔药中的借宿之灵,因为接触了羊头祭司的血液而被驱散,我也因此得救,可以重回人间。
巴弗米特,也即羊头人身之大恶魔,撒旦之一。那些十二个羊头人,显然就是它的奴仆!那么,我已经触犯了往返魔界的戒条,会有怎样的后果呢?
我问道:“如果我触碰了羊头人的血,会怎么样呢?”
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令人不解的事:宿屋主人的女儿,她仿佛没听见我刚说的话似的,双眼突然变得失神。然后,就好像屋子里不曾有我这个人一样——她将书合上,转身走到床边,和衣睡下了。
我那时当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想去叫醒她,但又觉得事情实在诡异。于是,我就自己去拿了那本魔书,想要找出和这则戒条相关的内容。
太阳升起,蜡烛熄灭。我在女孩的房间里待了将近两个小时,直到将书的最后一页翻完,然后将硬面合上。
这本书里再也没提关于巴弗米特奴仆之血的事情。
我感到异常焦躁,看着满屋的魔书,漫无目的地寻找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办法。于是,我拿了那本书,最后看了眼仍在沉睡的女孩,帮她将毯子盖好,就离开了这个房间。
对于快慢不同的时间这件事,我那时还存着疑惑——因为我疑心是有人让我昏睡了整整一天。我回了一趟房间,查看手表上的日期:上面明确无误地显示这天是9月6日。
附图15:19世纪的巴弗米特(BAPHOMET)画像,可清楚看到其特征为羊头、蛇杖、五芒星和女人的乳房。
这唯一的时间来源显然也不能够让人放心:因为没有信号,同时也为避免出版社的人打扰,我来这里向来都不带手机。现在我倒希望自己带了,即使没有信号遇事不能求援,至少也有个时间上的参考。
将书放在房里,我去前台找了一下宿屋主人。我问她今天几号,她看了一眼身后墙上的日历,有些无精打采地答道:
“6号。”,然后又补了一句,“广播说下午有雨——作家先生,您要出去么?”
没错,我要出去。对于魔法的事情,在这个村子中还是有两个人可以问的:其中之一是万事通先生。但因为上次木屋中发生的不愉快事情,直到现在我都还没主动找他说过话,现在贸然因事前去求教,确实比较为难;另一个是木匠,他似乎没有万事通先生那么专业,但却为人随和。而且我还刚拜托他给木屋装上新的窗玻璃,首先去找他商量这件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我感到累了,这之后繁琐的流程在这里就不再多写——反正,木匠和万事通先生在这件事上都尽力帮助了我。尤其是万事通先生,在木匠也不知道这则未标明出处的摘录究竟是来自哪本魔书的情况下,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指出,这是出自让·维耶(Jean Villette)医生的著作《论拉米伊斯》,这位十六世纪的法国作家本身是一个反巫术的研究者。
但他手头并没有那本书,不过,他却从同为维耶所写的《论诸魔之妖术》的节选中找到了破除妖血诅咒的方法——在挂满半成品弩的小加工车间里,由木匠请来书记官、“猎狐犬”和铁匠这三个人帮忙,共五个人为我举办了一场驱魔仪式。
《论诸魔之妖术》中提到的是所谓罗马“除魔教团”秘传仪式中的一个变种,和传统的“罗马仪式(The Roman Rite)”区别较大——五个人都披上全白色的斗篷,手持圣经和银十字架,分列于白色五芒星的五个角上;我则被用白色绷带捆绑起来,头朝逆位,置于五芒星的中央。
万事通先生担任主持,他大声咏念安魂的咒语,并将家中收藏的圣水洒在我的头部和胸前;其他四人附和主持人的节奏,一边咏经,一边将由去年的棕枝焚烧成的圣灰一捧一捧地撒在我的脸上和双脚上——这是驱魔的要求,圣灰务必得将我的头和脚掩埋,圣水则负责保护我的心和肺。这样一来,和恶魔之间的联系就会被彻底清除。
仪式的气氛由开始时的缓和,逐渐变得激烈,大家咏经的速度、洒圣水圣灰的频率也越来越频繁。就在那些呛鼻的灰尘快要遮盖住我的鼻孔时,我突然感到胸中和脑中有一股如水流一般的东西向着口中涌来,闭上的眼睛突然开始向黑暗沉没,经文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和一段在紧闭双眼的虚空中死命挣扎的、如蛇一般的影像一同被捏得粉碎:我感觉在这短短时间里做了无数个梦,但到现在却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反复咏念的经文将我吵醒,我忘了我是从什么地方、遇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之后又回到了这里。万事通先生曾向我解释这件事,说这正是仪式要达到的效果:他们五个人围着我,整整诵经了一天一夜。和魔界之间的联系,已经被从我的身体中驱赶出去了——这期间可能有同恶魔交涉的内容,甚至,按照魔界时间来推算,我应该是在地狱中逗留了两周。但因为并未立约,所以一切过程都会被强行忘却掉。
他说的或许没错,但在前往魔界的过程中发生的事情,我到现在却也还记得——这或许有它的理由,因此我并没有再跟他们说这件事。又有什么所谓呢?或许我已经立过约了,就算没有,我同恶魔,还有等待回魂的巴托里夫人之间,应该也存在有很深的羁绊,是借由那本神秘的《控尸回魂奥义书》,以及那段被抹去的、巫妖横行的历史捆绑在一起。
我现在可以给出我的推论了,关于整个事件始末的回想——数百年前的部分我无力得知,也不愿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胡乱猜度。我的立论是建立在妖灵附体的理论上:现在我承认巫术和超自然可以作为常理的拓展,毕竟,我也毫无否定的余地。这就像是尼古拉斯·喀山(Nicholas Kanzan)的那部《跌落(Fallen)》里所描绘的妖魔——或许这就是“哈米吉多顿序列”能够实现的一种魔力。无论是巴托里伯爵夫人、匈牙利小姐还是前几天的小女孩,或许还有其他人:这些人其实都是同一个人!这个神秘人可能不是巴托里夫人,因为传记中提到伯爵夫人在迷信巫术之后“性格大变”,但她(目前提到的都是女人,我便借此暂时断定“她”是女人)却迷恋巴托里夫人的身体,想要借她的身体在人间永存。可惜,由于一些我们并不知道的变故,巴托里夫人最终成为了魔界冰室中一具干瘪冰冷的尸体。
虽然那个身体被死亡封印住,但那神秘妖灵并未离开人间。她可能用了数百年的时间来寻找合适的人,或者也在等待合适的时机,以及符合仪式要求的地点——她可能用附体妖术侵占了无数人的身体,并借由这些身体寻找合适的人,同时也扮演各式各样的人:直到她化身为那位长得和巴托里本人十分相像的匈牙利女人身上,并且发现我——无论是降生之日、血统、出生地乃至经历——都完全符合《控尸回魂奥义书》上列出的条件:我正是她找寻了数百年的人间祭品。
不过,按照那带有极强仪式性质的要求,或许我的命运在出生之时就已经注定了——她根本不用去寻找,只需要等到合适时候,出现在我身边即可。
关于和我在一起的时光,究竟那些情感是真实的,抑或是在演戏,还是两者皆有,我不想在日记中评论:那么在我耳边说出五行诗的就是她,只是因为她那时显露了本来的性格,才让我觉得和她伪装的那个人格有所不同,并且在记忆中、在潜意识中发生了误判,硬生生地将关于匈牙利小姐的部分拆解成两半。如果这五行诗是在数百年前就存在的,不就正好可以作为之前“我的经历也符合她挑选祭品的条件”之论据么?
我突然记起,匈牙利小姐的哥哥伊比斯,他曾无意中提到妹妹曾信仰巫术这件事——如果他是附身巴托里夫人的恶魔的奴仆的话,谁知道他告诉我这些的动机是什么呢?但这项事实就又牵扯出了关于附体之人的共同特征:巴托里伯爵夫人、匈牙利小姐和宿屋主人的女儿都曾沉迷过巫术,或许她们都读过同一本魔书,念过同一段咒语,并且因此而暂时失去了自己的灵魂。
难怪匈牙利小姐能够毫不犹豫地选择最恐怖的自杀方式,因为她本就不害怕地狱——她正是从那边过来的,人间恰是她的客乡。小女孩的情况要好一些,或许是受到了某位神灵的庇佑,妖灵并未完全占据她的身心,而是只在合适的时间出来活动:比如熟睡之时,这样就可以解释6号早晨女孩突然失神,并且独自回床睡觉的怪事。
我认为还有一个人,按照目前已知的线索,可能同样是个女人,她在发现标本狐狸的那夜,在木屋充当了女巫的角色:即使那天所有的村民都被我锁在宿屋里,只要是通过移魂法术,控制一个来自其它村子,甚至其它国家的女人过来充当妖巫的傀儡,也并非难事;就算是选中村子中的人,只要附体成功,通过魔法来离开密室,也并非不可能——实际上,这不正是这位神秘的恶魔经常干的事情么?
木匠和万事通先生都曾提过,这场大型召唤仪式可能是在召唤地狱本身;而在大魔法阵正中的死灵钟又显示仪式和亡灵巫术有所关联。这并不难以理解——结合我在前往魔界时遇到的羊头人教团来看,或许那神秘的妖灵就是大恶魔巴弗米特本人!
巴弗米特是深渊恶魔中位居高位的代表,也是中世纪时突然崛起的魔神——根据艾利佛斯·李维(Eliphas Levi)的恶魔理论,巴弗米特位列“恶魔阶层(Hierarchy of Demons)”中的最高阶,与路西法及比尔泽布等撒旦同列。巴弗米特的经典形象即是:羊头人身,盘腿而坐,背后生有黑翼,头顶亮有地狱的永火;他的怀中放有蛇杖,胸前长有特征明显的女人双乳,双手指向天地日月,左手写有“COAGULA(注:拉丁语,“连接”之意)”,右手写有“SOLVE(注:拉丁语,“溶解幻灭”之意)”——合起来组成“Solve etoagula!”,正是中世纪炼金术士们奉为经典的元素。它的双耳、双角和胡须连接起来,刚好能够组成完美的逆五芒星:这也正是这个经典符号的起源。
作为撒旦崇拜的图腾,巴弗米特的形象同时结合了善与恶、人与魔、光与暗、男与女……它和衔尾蛇一样,象征了炼金术的终极信仰:宇宙同生命的对立、调和与统一。在当代的勒维撒旦教会和少数共济会组织中,它已经成为最主要的真神,整日接受着向往地狱者的崇拜。
以上当然是空泛的经院话语,提供给公众使用的历史。参考一些曾经浏览过的、源自14、15世纪东欧巫魔会的谣传,我们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
或许是洪诺留三世对巫术和魔法的研究无意召唤出了巴弗米特,这个魔神即是“哈米吉多顿序列”带来的灾难。它一直肆虐到巴托里伯爵夫人的年代,并且侵占了这位狂信者的身体。然后,有人封印了这位魔神,将它的力量同巴托里夫人的躯体一道封锁在了魔界:也就是我看到的冰棺之中。
而现在这套复杂的仪式,正是要复活那干瘪的肉体和魔神的妖灵。巴弗米特和它的奴仆们已经准备了整整几个世纪,要达成这既要操控尸体,又要让恶魔在身体上附着、以便重临人世的要求:它们因此才使用了同为洪诺留三世所撰写的《控尸回魂奥义书》。
此刻这一切就都已经串联起来了。或者有些地方说得不清楚,要么就是太过简略:我想,下次我再翻看这本日记时,应该还是能够理解的。
被妖灵附体的小女孩,她之所以要让我前往魔界,正是打算传递给我上述的信息。这是来自巴弗米特的嘱咐,或者同时也是仪式的要求——所有恶魔的奴仆们所做的事情,完全是为了将撒旦和地狱带临人间,每一步都经过了严格的计算。而我,在这整个宏大的计划中,只是一项必要的祭品,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而已。
11月11日,我会再次回到这里。这不是低俗小说和三流的好莱坞剧集,对于来自教廷和职业驱魔人的协助,我不抱有任何天真的希望:前者会对我的求助置若罔闻,或许直到地狱降临才开始弥补;而后者即使找得到可以拨通的号码,也都是些巧舌如簧的江湖骗子。
况且,我还一直都处在恶魔的监视之下——我猜,如果我打算自杀。在最紧要的时刻,它大概会附身于我,将我从灾难中神奇地救回吧:从这大半年来的经历来看,想着那些不可能奇迹和我那些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回忆,我对此十分确定。
它甚至能控制我的想法,但它没这样做。
所能留给我支配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在11月11日和“最后的周三”来临之前,我不会再陷身于图书馆里那些带着霉味的古书之中。我已经想清楚了,我要和她待在一起——我要告诉她,我爱她。
这是最后的机会,作为我对她的亏欠的弥补,用我所剩无多的生命。
如果可能,如果您能听到我心之所想——尊敬又伟大的恶魔,请您在将地狱带临地面时,念及我此刻允诺的配合、不再反抗命运的许诺,让我所爱着的她,远离您所热爱的灾难与永火吧!
挑战读者
以上内容已经给出了足够的提示,请您据此破解“一分钟内变成标本的狐狸”、“失而复得的狐狸”及“瞬移魔界”这三个不可能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