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不是春天,眼皮却有千斤重,整颗头好像被强力胶黏在枕头上,抬都抬不起来。
好不容易撑开眼皮,视野却一片模糊。
好困,这样下去就算再睡上一、两百年都没问题。
我很清楚,这个紧要关头不能再逃课,因为我的出席天数快拉警报了。如果继续旷课,就拿不到毕业证书。到时候,即使有国家公权力撑腰,也挤不进东大的窄门啦!
这就不妙了,我冒了无数危险——与杀手为敌、与游击队打交道,还搞定了鳄鱼——即将到手的银杏校徽学生证可能会离我远去。
身为跑单帮客的儿子,克服了重重困难,即将成为人生胜利者的冴木隆,却面临了人生蓝图出现裂痕的困境。
拚了!无论如何都要清醒,赶快起床洗把脸,到“麻吕宇”吃免费早餐,搭地铁前往都立K高中。
因为人生始于起床,成功始于脚踏实地的努力。
就算这么躺下去,也不会有人叫我起床。我昨天凌晨一点上床之前,老爸还没回来。这个时间,他八成还在外面鬼混,即使回来了,也一定鼾声如雷。如果指望他,我离胜利者的康庄大道将会越来越远。
起来,赶快起来!
我全神贯注地坐了起来,温暖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
谁说秋夜漫长无际?
对于一个正在发育的高中生来说,夜晚永远不够长。
我终于坐了起来,用力伸了个懒腰。
保护美央公主,随着丛林大战落幕的莱依尔王室风波结束至今已经一个月。
离联考只剩不到半年的时间了。在那场风波中,我为老爸的委托人——国家公权力两肋插刀,东大推甄入学几乎十拿九稳了,没想到班导昨天向我下了最后通牒。
“冴木隆,你想三年内念完高中吗?”
“我实在爱死这里了,但凡事要懂得见好就收,所以,我也无意恋栈……”
“我很欣赏你的爱校精神。在三月结业式之前,你不可以再旷课、迟到,否则,愉快的第四年就会向你招手。”
“哇!”我从回忆中清醒,瞄了一眼枕边的闹钟。
“呃!”
时针无情地指向七点四十分。惨了,再不出门就要迟到了。
我跳下床,双脚同时塞进裤管。穿长裤时不是两只脚轮流塞进裤管,而是双脚同时穿进去,这是阿隆我为数众多的特技之一。
我把飞行夹克挟在腋下,离开房间,冲进客厅兼办公室。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老爸居然一大早就一脸凝重地坐在桌旁抽烟。
一定是昨天打麻将输惨了,整晚睡不好。
“既然醒了,为什么不叫我?”
我忍不住呛他。还不是因为他之前找我做东做西,我才会旷课时数破表。
“在丛林里转迷糊了,连闹钟都不会用了吗?”
“听你在那里鬼扯,根本是两码子事。”
老爸还是一如往常,身着棉质旧长裤、连帽上衣,满脸胡碴。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学?难道学校里来了穿紧身裙的女老师?”
“拜托,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我快毕不了业了。”
老爸面前摆着Wild Turkey的长颈瓶和威士忌酒杯,烟灰缸里满是烟蒂。他可能输得一肚子火,所以睡不着觉吧。
老爸拿起酒杯,我从一旁抢了过来。还没吃早餐,需要一点酒醒脑。
“喂,未成年一大早就喝波本酒好吗?”
“总比成天不工作的中年人一大早喝波本酒好吧。”
“看样子,你这阵子没办法打工了。”
“没办法没办法,总要唱完毕业歌以后才能做吧,拜!”
我撂下这句话,便打开了玄关门。门上有几个字,与我家窗外霓虹灯招牌上的手写字“SAIKIINVESTIGATION”一样。
也就是私家侦探。
我连我妈的长相都没看过,从小和不良老爸冴木凉介相依为命。据说他当过“商社职员”、“石油商人”、“自由撰稿人”,还做过“跑单帮”这种莫名其妙的生意,最后甚至成了“谍报员”。
我完全搞不懂谍报员是什么东西,不过,我想应该是有人相中他跑江湖磨练出来的语言能力和厚脸皮,以及在海外黑道也吃得开的人脉吧。
总之,后来他在广尾圣特雷沙公寓开了一间侦探事务所。
多亏房东兼一楼咖啡店“麻吕宇”的妈妈桑圭子对老爸情义相挺,以及目前仍在线上的内阁调查室副室长岛津先生不时介绍工作给他,冴木家才免于流落街头的命运。
我努力当一个平凡高中生,却无法过平凡的高中生活,一切都要怪这个缺乏工作意愿的颓废老爸。
虽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但恐怕全世界找不到第二个老爸会叫儿子背炸弹、伪装成性变态,或是把儿子当作引蛇出洞的诱饵。这些都是我为了家业,也就是身为打工侦探的业务范围。
不止这些。
我还差点被霰弹枪轰掉脑袋,也中过毒箭,从汽油用尽的直升机掉进满是鳄鱼的沼泽里。
至于被枪抵着头的次数,已经多得数不清了。
即使经历这么多危险,为什么我依然没有误入歧途?
当然是因为我诚恳真挚的人生观发挥了惊人的效果。
但是……
老师居然只因为我出席率太低这么微不足道的理由,就想把我从人生的阶梯推下去。
不过,生性温和的阿隆并未怀恨在心,更没有诅咒老师不得好死,依然在尖峰时段默默地挤上地铁去上课。
放学后,我分别向准备去补习班、冲刺班的“蚂蚁组”,以及正要去咖啡店、电玩中心、麻将馆的“蟋蟀组”道别后,搭上了地铁。
回到广尾圣特雷沙公寓,在“麻吕宇”品尝酒保星野吸血鬼伯爵亲手制作的肉派和维也纳咖啡。
星野吸血鬼伯爵具有白俄罗斯血统,之前附近女子大学的电影社邀请他在某部恐怖片里担任主角,那部电影将在学园祭时放映。
他扮演的角色当然是“登陆日本的吸血鬼”,令人遗憾的是,星野先生并没有点头。
“阿隆,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可惜?如果演得好,搞不好真的可以登上大银幕。”
妈妈桑圭子忙着涂指甲油,嘴巴却没闲着。如果说她和我老爸有什么交集,那就是在他们身上完全找不到一丝适龄的“生活感”。
话说回来,一个是唇红齿白的富豪遗孀,一个是没有任何家产的不良中年,两人的家世背景天差地别。
妈妈桑圭子可能是基于母性,也有可能只是单纯喜欢胡子男,或喜欢冷硬派推理的程度不惜让店名也沾上那种气味。总之,她似乎对老爸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欣赏。
托她的福,我们父子俩得以在如今已成为高级精华地段的广尾有一个容身之处,房租更是享受“有钱就付,绝无催讨”的超优惠方案。
“星野先生,你应该去试一下,虽然不知能不能因此踏入电影界,但一定能够吸引更多女大生。”
我从书包拿出七星淡烟,一边点火,一边说道。
星野先生缓缓地摇头。
“不,不必了。我要忙店里的事,但如果妈妈桑要我藉此机会替本店宣传,那又另当别论了……”
“哎哟,这种事,”圭子妈妈桑吹了吹涂过指甲油的指甲,“我并不想招揽更多生意,现在这样就够了。就算再宣传也多不了几个客人。”
“那就恕我拒绝。”
“也好啦,如果店里的生意更忙,我就没时间买衣服了。”
据说她家的三房一厅有一半放满了她的衣服,这传闻似乎不是空穴来风。
目前,店里除了我以外,只有一对情侣。
“凉介呢?”
“不知道。还在睡吧,今天早上有点闷闷不乐。”
“身体不舒服吗?”
“更年期吧。”
“你在胡说什么,凉介还很年轻。”
这时,“麻吕宇”大门上的铃铛响了。
“欢迎光临!”
听到星野先生的招呼声,我回头一看,一名身穿银灰色西装的高个男正走向吧台。
他戴着浅色墨镜,头发往后梳,身高将近一百九十公分,并非只是体形高大,胸膛也很厚实。虽然比大力士略逊一筹,但显然有练过,浑身找不到一丝赘肉。
而且,他是相貌出众的美男子,圭子妈妈桑一看到他,忍不住睁大了眼。
此人浑身散发出一种中年男人的成熟味道,一看就知道他是有钱的知识分子。他的轮廓很深,端正的五官乍看之下不像日本人。
总之,这种型男不要说在傍晚的广尾看不到,就连电视上也很少见。
男人以酷帅又不做作的优雅举止,在我旁边隔了一个座位坐下。
“可以坐这里吗?”
他的嗓音低沉。
“喔,可以,请坐……”
目瞪口呆的妈妈桑如梦初醒般,慌忙递上水杯。
星野问:“喝点什么?”
男人缓缓转头看向我。我面前装肉派的盘子已经空了,杯里还剩下半杯维也纳咖啡。
“跟阿隆一样。”男人说道。
妈妈桑和我都大惊失色地看着对方,只有星野先生泰然自若。
“阿隆,是你朋友吗?”
“不,没见过耶。”
男人朝我露出微笑。他的微笑足以匹敌阿隆百万级的笑容,妈妈桑发出陶醉的叹息声就是最佳证明。
“你应该不记得了,我上次见到你时,你还在吃奶嘴。”
妈妈桑放声笑了起来。我有点受伤,瞪着对方。
“你是我老爸的朋友吗?”
人不可貌相,如果他真是老爸的友人,这家伙也不是做什么正当生意的。
男人依然露出酷帅的笑容。
“说朋友也没什么不对,我们的确对彼此了如指掌。”
我听不太懂。
“找我老爸有事吗?”
“我的确要找冴木,不过现在不见他也没关系。因为刚好看到你在这里,所以想跟你聊几句。”
他越说越莫名其妙了。既然是老爸的旧识,就算现在拿出雷管炸药点火,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我耸耸肩。男人缓缓地把手伸进外套内侧。
他拿出来的不是雷管炸药,而是和雷管差不多粗的雪茄。
男人拿着雪茄,看向圭子妈妈桑。
“不好意思……,可以抽吗?”
“啊?喔,当然可以,请随意。”
男人微微偏了偏头代替道谢,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金色雪茄剪,剪下雪茄头,然后以闪闪发亮的都彭打火机点燃。现在,恐怕只有在新宿的牛郎店才看得到这种打火机。
一股香气飘来,气味高雅,也不会太浓郁。
“请用。”
星野先生把一杯维也纳咖啡放在男人面前。
男人喝了一口,点了点头。
“嗯,满不错的咖啡豆。”
“谢谢!”
妈妈桑脸颊泛红地答道,男人对她笑了笑,然后看向我。
“阿隆,现在几年级了?”
“高三。”
“那应该很忙喽?”
“嗯……,见仁见智啦。”
我只能这么回答。
男人猛地探身向前,墨镜后方的那双眼睛注视着我。
难道他也像不少美男子一样,是个双性恋!?
“你出过国吗?”
“去过几次。”
“最近呢?”
“去了一趟东南亚的莱依尔。”
“喔……”
男人喷吐了一口烟:“好玩吗?”
“见仁见智喽。”我还是只能这么回答。
“有没有遇到危险?”
“遇过几次。”
“没有因此讨厌出国吗?”
我再度耸耸肩。
“如果真有危险,不管我讨不讨厌,都会找上门。如果可以掉头就走,那就不算是真正的危险。”
男人点头笑了起来。
“你说的对,但你还是平安回来了,也就是说,你克服了这些险境。”
“我只是运气好。”
“好运往往属于优秀的人。”
男人语重心长地说道。
“也是有人只有运气。”
我对着天花板说,男人则摇摇头。
“不,冴木能力强,真的很强。正因为这样……”
他注视着我。
“怎么了?”
“不……,没事。谢谢你,很高兴跟你聊天。”
男人伸出右手,我发现他手上戴了一只蓝宝石戒指。
他握着我的手站了起来,看着圭子妈妈桑。
“谢谢!这么好喝的维也纳咖啡,感激不尽。”
“不不不,别客气。呃,要不要在这里等凉介……不,冴木先生……”
“我,我和他不适合在有美女的地方重逢。”
男人脱口说出这么一句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然后恭敬地握了握圭子妈妈桑的玉手。
怎么办……
妈妈桑快晕厥了。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只薄薄的皮夹,把一张崭新得可以当纸刀的万圆大钞放在吧台角落。
“不用找了,请冴木喝杯好喝的咖啡吧……”
“请凉介……?”
“要不要告诉他是哪一位请客?”
我问道。
男人微笑,缓缓地摇头。
“在我和冴木打滚的世界里,名字根本毫无意义。”
语毕,他便转身离开了。我和妈妈桑互看了一眼,迟疑了一秒,我立刻追了上去。
当我推开“麻吕宇”的玻璃门时,那男人刚好上了停在门口那辆车的后座。
一身制服的司机为他关上车门,利落地坐上驾驶座。
我忍不住张大了嘴。
那是劳斯莱斯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