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一直没见到我的朋友,直到将近八点钟为止。那时来了一个外表极端凌乱不整的人物,穿着肮脏油布雨衣和高筒靴,看起来像是为了几块铜板卖命疏通下水道的男人,他向我打过招呼,就消失在福尔摩斯的卧房里。半小时后他又出现了,穿着灰色的花呢外套,拿普他的烟斗,然后在桌边坐下,看起来就是个乐陶陶享受眼前工作的男人。
“那么今天清洁工做了些什么呢?”
“他踏进夏洛克·福尔摩斯至少一时不敢涉足的领域。晚餐吃什么?”
“哈德逊太太提到羔羊肉。”
“了不起的女人。亲爱的伙伴,就拉铃吧。从今天凌晨以后我还没想过食物呢,因为那时有太多的事要做。”
“你先前在东区?”
“呃,今天的部分时间。我还做了其他的事。好比说,我在苏格兰场逗留了一会儿。”
“穿成那副德行?”我大笑。
“我要求见雷斯垂德探长。我说我有紧急资讯要告诉他,对他会有莫大的好处。他的同僚犹豫不决。然后我只好迫威胁他们,如果我带着我的消息去找报社,他们就会显得很愚蠢。这个暗示改变了他们的情绪,过了一会儿我就进了雷斯垂德的办公室。找揭露我的身分之后,那位好探长相当恼怒,然后我问了他几个关键问题。”
“像是?”
“首先,警方对那个杂称塔维史托克的理论非常感冒,不过他们也很想避开有所偏袒的指控。某些比较活跃的家伙甚至建议,要为了整体考量跟社会观感逮捕我。”
“老天爷啊,凭什么证据?”
“很难以置信的是,真的有人发现一把染血的刀子弃置在凯瑟琳·艾道斯陈尸处的几条街外,不过雷斯垂德没跟我们挺起这件事,因为那把刀跟开膛手用的双锋刀实在太不一样了。发现这把刀纯属巧合,可是雷斯里·塔维史托克或者他那个可恶线人的歹毒心肠却愉快地想到,艾道斯可能曾经为了自保而挥舞那把刀。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刻,就算任何一位英国陪审员能一眨眼就把整个故事驳回,那也没什么用。我甚至不能告他毁谤,因为他没有写下任何一句谎话。”
“可是他太过分了啊!”我抗议道。
“华生,如果只因为报纸做了推测就惩罚他们,英国发行的任何一本刊物都会很快就破产了。在我离开苏格兰场以后,我去了白教堂区,并且去探望史蒂芬·邓乐维一下。他用最强烈的字眼声明他的无辜。”
“这完全是意料中事。”我口气紧绷地说,同时暗暗想着,如果邓乐维继续躲在瞎编的借口底下糊弄我们,又努力想要赢得若克琳小姐的青睐,我除了把他扔进泰晤士河以外,实在没多少别的选择。
“我倾向于相信他,”福尔摩斯沉思道,“说真的,我更加笃定了,有个充满恶意的力量在运作,决心阻碍我的进展。或许我心中察觉的阴谋根本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但这些小小的迫害让我施展不开,而这事正中开膛手下怀。”
“我很难认为这些只是小小的迫害。”
我的朋友敷衍地挥挥他的烟斗。“对于这个主题我没什么好多说的,因为在我们见过塔维史托克以前,我们很难知道更多。”
“我们要跟塔维史托克见面?”
“十点钟我们会在辛普森餐馆跟他一起抽雪茄。”
“到时候你就能够声称,你认识全伦敦除了开膛手杰克以外最低贱的生物。”我绷着脸说道。
福尔摩斯大笑。“好啦好啦,我们是带着好好工作一天以后的舒适心情去的。”
“但是福尔摩斯,你还做了什么别的事?你今天早上很早就出门了。”
“我向你保证,我并没有虚掷光阴。啊!哈德逊太太来了,请你见谅,我要把注意力集中在她带来的那个托盘上了。”
当天晚上,就像那年十月的许多其他晚上一样,街道笼罩在一层味道刺鼻的浓雾里,我们用围巾紧紧围住我们的脸,缩着脑袋走路,就好像我们是迎着一阵强风似的。虽然有那种同伴在等待,但是当我透过幽暗的空气看出前方大约五码处辛普森餐厅微微发亮的门面时,内心还是由衷地感到高兴。
擦得晶亮的桃花心木,还有水晶与银器轻碰的声响提振了我的精神,至少维持到我们进入壁炉生了火、角落还有气派棕榈树的私人接待室为止,因为那时候我再度见到了雷斯里·塔维史托克。在他办公室里,我几乎没注意到他的体型,但现在我看出他站着的时候远低于平均身高。他锐利警醒的棕色眼睛透出来的不是智慧,而是狡猾。他往后梳得光滑的浅棕色头发,与动作丰富的双手,都像是在说:这男人是透过他认为必要的所有手段,才爬到他今天的位置。
“福尔摩斯先生,真是荣幸能见到您本人。”他大声喊道,同时伸出一只手来走近我的朋友,我朋友则刻意加以忽略。“喔,好,”他继续说下去,手腕一动,就把这个失败的招呼变成谅解一切的挥舞动作,“我几乎不能怪你。公众人物太习惯听到崇拜的群众对他们歌功颂德,所以任何责备都可能让他们感到窘迫。”
“尤其是在那些所谓的群众打算宰了你的时候。”福尔摩斯冷淡地回答。
“天哪!”塔维史托克喊道,“你没再冒险进入东区吧,有吗?你知道的,那一带不安全。不过福尔摩斯先生,我真是对你很感兴趣。你是否愿意说说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的朋友徐缓而冰冷地露出猛禽似的微笑。“塔维史托克先生,除了你是个单身汉,用鼻烟,提倡工会运动,又是个赌徒这些事实以外,我对你一无所知。然而我确实知道,如果你拒绝向我透露你这些该死文章的消息来源是谁,你很快就会后悔的。”
虽然我够熟悉福尔摩斯的方法,因此也留意到那名记者一身凌乱不整的服装、袖口的细微烟灰、朴素的别针,还有在桌上摊开来的两份赛马杂志,但是那位记者却不知道这点,因此他在倒出三杯白兰地的时候,企图用一声笑来掩饰自己的懊恼,但脸上却藏不住那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
“所以你真的能够针对别人做些聪明的猜测。我还以为那是华生医师用钦佩恭维的风格创造出来的形象呢。”
“你的这些‘猜测’。事实上是这位好医师在文学创作中最缺乏的风格元素。”
塔维史托克交给我们两小杯白兰地,我们接下了,虽然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不愿意跟人共饮。“福尔摩斯先生,你心里似乎认定我做了大错特错的事情。我向你保证,虽然我不足挂齿的小文章,可能带给你某些暂时的不便——对于此事,请相信我,我衷心感到抱歉——但我的责任就是告知大众。”
“你真的希望为了大众利益而采取行动吗?”福尔摩斯问道。
“毫无疑问,福尔摩斯先生。”
“那么就告诉我是谁联络你。”
“你必须了解,这是不可能的,”这个极其恼人的男子沾沾自喜地说道,“因为保护他,就等于保护大众,也就是说我要保护他们免于你的进犯。”
“如果你敢当着我们的面,影射我朋友会做出这种野蛮行为,我就要你负起责任。”我忍不住愤怒地插嘴。
“我们要走了。”福尔摩斯平静地说道,同时把他没动过一口的玻璃杯放下。
“等等!”塔维史托克叫道,他聪明伶俐的表情笼了一层焦虑。“福尔摩斯先生,我是个公平的人。如果你答应给我个专访,我就向你保证,我们下一期刊物会以非常不同的角度来呈现你。”
“塔维史托克先生,你应该不会惊讶听到我这么说吧,关于那个主题,全伦敦我最不愿意放心透露意见的对象就是你。”我的朋反冷淡地回答。
“请见谅,福尔摩斯先生,但这太荒谬了。你有机会从污泥中冒出头来,变成再纯洁不过的人物。”
“你做梦。”
“这是数十年来最扣人心弦的新闻故事啊!”他喊道,“夏洛克·福尔摩斯,正义的高贵哨兵,还是色欲熏心的变态祸源?你要做的就只是给我几个突出的细节。”
“如果你不揭露你的消息来源,你对我来说就连一点用都没有。”
塔维史托克的眼睛狡猾地眯了起来。“如果白教堂区的居民认为你就是凶手,你真的认为你的调查还有机会成功吗?”
福尔摩斯耸耸肩,但我可以从他绷紧的下巴看出他心里掠过同一个念头。
“现在就开始吧。”这记者从他外套口袋里抽出一本笔记本。“只要几句声明,我们就可以制造出你生平所见最耸动的头条。”
“晚安,塔维史托克先生。”
“但是你的职业生涯呢?”塔维史托克情急地抗议,“你看不出来吗?只要我继续写这个故事,你的事业会如何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
福尔摩斯摇摇头,这位报人坦白的谈话,让他的眉头笼罩在厌恶的阴霾之下。“华生,我想外面的空气比较清新。”
在户外,充满刺激性的空气还是那么浓稠,又有点让人恶心。出租马车在这种气候下无法运作,所以我们沉默地朝摄政街走,各自落入不安的深思之中。我不得不同意塔维史托克恫吓性的宣言:如果针对福尔摩斯的反感继续像前一天晚上那样高涨,不只是他的调查,连他的生命都有危险。
我们在快到达贝格街的时候,福尔摩斯才打破沉默。“你完全正确,我亲爱的同伴。在塔维史托克的诋毁之词仍然有力的时候,我无法平安无事地在白教堂区活动。在前五分钟,你已经偷瞄我的侧脸四次;你观察到《伦敦纪事报》上的插画精确得令人困扰,这个想法没错,我们两个人昨晚都尝到苦果了。”
我忍不住笑出来,福尔摩斯则悔恨地叹息。“幸运的是我只有这么一个亲近友人。我帮自己澄清,只会在我用石头打造的名声之上敲出许多小洞。”
“你的名声——”
“现在确实有比较大的问题。无论如何,我很高兴我亲眼见到塔维史托克。我很乐意接受你的说法,他是个恶棍,不过没什么能够比得上直接见到本人。他说溜嘴,冒出了一句奇怪的话。”
“他有吗?”
“他说他的消息来源希望保护大众。如果他认为没有我会对大家比较好,他要不是个疯子,就是个——”我满怀希望地等着,但很快福尔摩斯就摇摇头,继续说下去。“我们可以先抛弃塔维史托克是为了某种理由要迫害我的这个假设。他的表白清楚得让人恶心,我上台当首相或者惨遭五马分尸、脑袋被挑在尖棍上都可以,只要准他详细描写就行。”
“福尔摩斯,有没有我能够做的事?”
我们已经抵达自家门口了,虽然在幽暗中只能勉强分辨。“没有,没有,我亲爱的伙伴。恐怕必须行动的是我。而我会行动的。”
那天晚上福尔摩斯缩在他的扶手椅上,一边膝盖收到下巴底下,定定地瞪着从开膛手的礼物烟盒上拆下的纸上的数字。超过一小时,他一直维持同一个姿势,眼睛几乎闭上了,就像个神谕使者一样安静孤独,抽掉好几碗粗于丝,后来我告退上床睡觉,却很难不去想我们眼前的试炼。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一张纸条,是用我朋友清晰、一丝不苟的字迹写成,夹在奶油碟下面。
亲爱的华生: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不过我的调查可能让我短时间内无法回到贝格街。你会了解时间就是精髓所在,而我在东区的种种调查,属于单独进行比较有效果的那种。我请你不要忧虑,而且不管伦敦变得多肮脏,都别游荡到太远的地方去,因为我希望很快就会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如果把信寄到白教堂邮局支局我就收得到,收信人要写杰克·爱斯科特。
夏·福
附注:因为我的新调查已经有了比较危险的转折,你应该会很高兴得知,我已经指示若克琳小姐可以支薪放假。
不用说,那段附注对于福尔摩斯先前的指示——不要担心他个人的安危——起了反效果。虽然我承认,他独自一个人确实能够更有效率地工作,而且在我们两人共同侦办的许多案件里他都是这么做,但不请自来的念头飞快在我脑中闪现:事实证明,在某些场合单独行动太危险了,即使那个人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也一样。
哈德逊太太从门缝边缘探出头来。“华生医师,若克琳小姐要见你。”
我们的调查伙伴表情丰富的五官因为忧心忡忡而显得沉重。她脱掉一副新的手套,然后把手套藏进口袋里。
“午安,若克琳小姐。”
“哈德逊太太刚刚说要拿茶来,虽然现在不是我通常喝茶的时间。但她真是不可多得,不是吗?”
“请坐,我很高兴能见到你,因为考量到——”
“考量到我已经被开除吗?”她脸上带着一丝微笑问道。
“老天爷啊,不是!”
我把纸条交给她,她流露出警戒之意的眼睛飞快瞥向我。“那么,他一个人想干仆么?”
“凭我游历过三个不同大陆的经验,夏洛克·福尔摩斯恐怕是我遇过最孤僻的男人。他在做什么,我不会比你更清楚。”
她咬着嘴唇,靠近我先前刻意任之熄灭的炉火,然后充满斗志地用拨火铁棒戳刺着。“今天早上在早餐前,我收到他打的一封电报。但我可不是靠着坐在酒吧里跟醉醺醺的姑娘们闲扯淡赚钱的。”她这么宣布,同时挺直身体。“所以,我们能做什么?”
“上次你坐在酒吧里,确实把我们导向某些很有意思的结果。”
“这是天赋,我不否认这一点。不过灵感有点干枯了。前几天我以为我碰到一条好线索,不过她认为刀客可以透过电流把自己传送到别处,这个想法在某种程度上,让她那个故事的其余部分变得没那么有趣了。可怜的蕾西小姐。我向你保证,她都是被鸦片酊害的。还有别的吗?”
“若克琳小姐,就算我们觉得有些神秘难解,但我知道福尔摩斯大致上对此案了然于心,”我指出这一点,“仓促行事可能会坏事。”
“要是我们不能做点什么那才奇怪呢,就算是戴着撕成小条的腕带住街头巡逻都好。”
“这个嘛,”我缓缓回答道,“让雷斯里·塔维史托克失去信用,确实会对福尔摩斯有利。”
“那个记者?我愿意付大钱看他的脸被压在泥巴里。”我的同伴再度直起身子,在地毯上转了一圈,她长着雀斑的额头专注地绷紧了。
“若克琳小姐?”
“这样可能没有用。但如果有效的话……”
“亲爱的若克琳小姐,你想到什么了?”
“医师,如果我们能够发现塔维史托克是怎么挖到他那些垃圾,对福尔摩斯先生会有极大的帮助,不是吗?”
“我想确实是这样。”
“我知道我可以办到。”
“你现在到底想到什么了?”
“我不想现在马上告诉你,因为这样可能毫无成果。不过要是有效,就可能引起大量的注意。或许我必须稍微秘密策画一下,不过要是他可以弄到那个东西……”她兴奋得喘不过气,只得停了下来。“我告诉你,我会把那样东西带来这里给你,到时候你可以决定要不要做。”她重新拿出她的黑色手套,然后在门口对我挥挥手套。
“亲爱的若克琳小姐,在这件事情上我完全不许你冒任何危险!”我喊道。
这样说根本没用。因为才一眨眼,她就下楼下到一半了。我只能听到她好声好气地为了午茶的事情向哈德逊太人致歉,然后她就轻快地从前门走进雾气里,像是乘着微风的一段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