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没有被留置在苏格兰场,虽说那天晚上不只一位执法警官满脸怀疑地偷眼瞄他。他沉思着说:“这件事好笑的地方是,如果我真的牵扯进任何一种不法活动,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破解得了。亲爱的同伴,要是我能摆脱文明的束缚,我对自己得逞的机率可没有任何不实幻想。只怕事实会证明,根本没有人挡得住我。”
我的笔记写着,十月十一日,凯瑟琳·艾道斯死因调查庭终结。我出席了死因调查庭,想知道是否有任何与医学相关的发现。然而,验尸官除了保证说移除肾脏至少得懂一点基本解剖学,以及这样的肾脏在市场上是不可能有任何价值以外,根本没说什么,就连对开膛手的第二项“战利品”也没多谈。至于裁定结果,就像其他调查庭一样,都是“被未知的某人或某些人蓄意谋杀”。
当天,我傍晚时分才回到贝格街,调查庭的事让我沮丧万分。就在换上拖鞋时,我听到一阵狂乱门铃声响起。我冲到凸窗前拉开窗帘往下看,但我们的访客要不是消失了,就是已经进屋了。我才转身朝向客厅门口,若克琳小姐就飞奔进门,然后把门砰一声关上。
“他到底在哪里?”她激怒地问。
“福尔摩斯?我不知道。亲爱的若克琳小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他跟我玩阴的,他会付出代价的!他再也不能靠个人魅力混过关,演得跟真的一样。记住我的话,我会给他好看。我可不要替他当间谍又被蒙在鼓里,一星期一镑,不,一天一镑也不干,一分钟一镑都不要!”
“若克琳小姐,我拜托你坐下来,用简单直接的英语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
“有人跟踪我!”她喊道。
“老天爷!被谁跟踪,你有概念吗?”
门打开了,福尔摩斯走进来,一脸陷入深思的表情,但一见到我们的访客就变成了惊喜之色。
“被史蒂芬·邓乐维!”她几乎是在尖叫了。
“你被人跟踪了。”福尔摩斯说道。
“老天在上,”她愤怒地叫道,“我想也是。你们可以直接下地狱了,你们两个都是。”她想从他身边挤过去,穿过门口,不过他迅速地退了一步,硬是把门关上,同时从若克琳小姐的其中一个口袋里灵巧地抽出一张纸条。
“这是大都会区铁路的地铁车票。你来贝格街从没搭过地下铁。出租马车是非常显眼的交通工具,特别是在白教堂区,可见你是想用较不引人注目,甚至是让自己消失在人群里的方式。要是你没被人跟踪,怎么会想采取这种步骤?”
她开口要回答,但福尔摩斯绕过她身边,大步走向窗口。“你成功了吗?”
她闭上嘴巴点点头。
“从头开始告诉我。你几时发现你被跟踪的?”
若克琳小姐木然地走到一张椅子旁边,然后瘫坐下去。“我很抱歉,福尔摩斯先生,”她悄声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想。”让我很震惊的是,她眼中泪光莹莹,还发出一声疲惫至极的叹息,然后就把脸埋进手心里。
“亲爱的小姑娘,”福尔摩斯喊出声来,同时把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我完全不知道你这么难过。”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然后绷着脸把泪水从她脸颊上用力擦掉。“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愈快告诉我愈好。”
“我进来的时候你正说到史蒂芬·邓乐维。就是他跟踪你吗?”
若克琳小姐点点头。“我看到天色晚了,就离开屋子去买点茶,还有看看以前常跟我作伴的几个女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继续说。”
“福尔摩斯先生,我曾经在大花园街租屋,所以我想过要去看看某个住在蒙特街过去一点的女孩。傍晚天气够晴朗了,我又不急,所以我想先朝那个方向出发,同时去赎回一本我以前典当的书,那时候我穷到一毛钱都没有。我沿着老蒙太古街走向当铺,不过在我走过两条街以后,我发现我忘记带当票,便转身往回走。
“有个家伙在街上跟我擦身而过,全身穿得破破烂烂,帽子拉得很低,还有条围巾围住他的脸,你从围巾顶端只能看到两只眼睛从一大片脏污中间往外望。他正走在我想起当票以前走的那条路上。我没多想那个人,就只是快跑回租屋处,从我塞在一块地板下面的烟草袋里掏出那张票。
“然后我又出了门,沿着老蒙太古街走到当铺去,然后我拿回那本书,很快就回到外头。那个围脏围巾的男人还在那里,不过在白教堂区人总是多得跟跳蚤一样,我就往回转,朝着医院走去,依旧没多想什么。
“我又多走了几步才觉得怪怪的,那个脏兮兮的家伙刚才并不是在那里乞讨、等人、站着、睡觉,或者做他彻底有权做的任何事。要是那男人身上没有任何看了眼熟的地方,我可能就不会担心什么,总之我下定决心,等我超前一点点就要躲进路边某个门框。由于我是要往回走,会从相反方向经过自家门口,到时如果他还在我后面,我就知道他在盯我梢。”
“我看到一个可能比较深的门口,还有一群救世军在我背后,所以我就闪进门的阴影里。很快那个脏兮兮的家伙就经过了,不过他东张西望地看,就好像在找啥似的,而且他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转头了,就在那一刻我看出他是邓乐维,那画面就跟我坐在这里一样千真万确,半点不假。
“天啊,简直快把我吓得要死,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我没回头,我可能永远不会看到他,谁知道他是不是从我遇见他开始就在跟踪我了?你在跟踪的人反过来跟踪你,这当然不对劲。我从那个门口冲出来,耳朵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我还把你给我的刀子握在手里,然后我穿过大花园街到白教堂路去,我一路上都用跑的,直到我抵达某个医院对面的车站,碰上一大群闹哄哄的人为止。”
我的朋友从某个抽屉里拉出一封电报。“若克琳小姐,史蒂芬·邓乐维知道你住在哪里吗?”
“他常看到我进屋。”
“就你所知,他有没有瞥见你尾随他的样子?”
“要是在今天早上我会发誓他没有,但我现在这么说,听起来很没说服力。”
“若克琳小姐,我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料到邓乐维会有这种躁进的行为,像是尾随跟踪你之类的。不过我承认,我早就怀疑他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喔,这点清楚得很了!”我皱着眉头。“一个普通士兵尾随若克琳小姐做什么呢?”
“他才不是士兵。”福尔摩斯跟若克琳小姐几乎异口同声说道。
“什么?”我喊出声来。我那两位同伴态度谨慎,彼此面面相觑。
“呃,你们两位总有一位必须明白告诉我,为什么他不是士兵。”我恼怒地说。
我得到的回答如下:“他那样跨着大步”以及“他的手帕”,这两句话同时争取我的注意力。
福尔摩斯清清喉咙。“任何一个服役超过两个星期以上的军人,都会把手帕藏在衣袖里,而不是放在外套口袋里,”他这么解释,“你自己也是这样做,亲爱的伙伴。若克琳小姐,你刚刚说的是?”
“喔,我——我是说,在你问起的时候,我也想到他把手绢儿放在哪里了。不过无论如何,士兵不会那样走路。至少我见过的没有一个是那样走。连勤务兵都不是那样。”
“那敢情好,”我不耐烦地说道,“先把史蒂芬·邓乐维不是什么人摆在一边,我可不可以问问,他实际上是什么人?”
“明天你们两个就会知道得像我一样清楚了,”福尔摩斯坚定地说,“无论结果如何,这封电报会让事情成定局。我很乐意说的是,此刻虽然还留下些许让令人迷惑的疑云,但如果你们两个都同意明天下午三点在此集合,到时候我会对你们说明一切。若克琳小姐,就只有今天请你继续搭地铁,你是否有异议?”
“我虽然一星期有一镑的收入,但是还没淑女到不能这样做。”
“如果今天晚上睡在你家以外的地方,会对你造成不便吗?我这里有个地址,你在那里会受到妥善照料。”福尔摩斯递给她一张名片。“这完全是个预防措施,我是不太愿意让你一个人自求多福。我朋友有一位亲切的管家跟一个多余的房间。”
“乔治·拉斯克,托利街一号,爱德尼路……”她念出声来。“去哪对我来说都一样。我需要的一切几乎都在我口袋里了。不过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啊?”
福尔摩斯带着微笑领着她到门口去。“我非常期待明天。在此同时,若克琳小姐,你先待在安全的地方。我很遗憾你受到惊吓,不过你要明白,在这整个调查过程里,我都非常敬佩你坚毅的精神。”
听他这么说,若克琳小姐脸上一阵发热。“如果我需要忍耐的只是几趟地铁,花这点时间是值得的。那么明天再见了,绅士们。我想这位拉斯克先生见到我会很讶异吧?好吧,没关系。我会很快就让他习惯这件事。”
第二天下午两点半左右的时候,我膝上摆着一本《刺胳针》,试着想读进一篇谈寄生虫病的文章,成效却不彰。在差十分钟三点的时候,我生了火,然后从凸窗往外张望,看看有没有人来。最后我听见福尔摩斯猫也似的轻巧脚步在楼梯上响起,接着我的朋友就进来了,还暗自轻声发笑。
“真是太完美了,”他说,“我从来没想到一切会配合得这么完美。我先提醒你,昨天以前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跟踪她,不过这样对我们来说是再好不过了。哈——铃响了!若克琳小姐已经到了。”
若克琳小姐出现时心情比昨天好多了。她开心地向我们招呼;当她在餐具柜的倒影里瞥见自己的头发时,露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还伸手想把它们顺得服贴一点。
“就一个女孩子来看,留给拉斯克先生照顾的那些年幼孩子,实在是不忍卒睹。”她从自己口袋里抽出一根别针,有些得意地评论道,“虽然从麻烦程度来说,大的那四个远不及小的那三个。但我昨晚到达以后,扮过公主、印度大君的女奴、精灵跟一匹载重马,所以要是我清醒的时间能长到——”她听到楼下门铃响,就截断了自己的话头。
“若克琳小姐,请你坐这张柳条椅吧。”福尔摩斯建议她。“华生医师,就坐你平常的位置,然后为了让访客更舒适些,我们就空出整个沙发的空间。”
我不知道我在门打开以前本来有何期待,不过那个金发、宽肩的高大年轻人穿着朴素方格长裤和深灰色外套出现时,看起来是在极力克制着他的激动情绪。他的五官很讨喜,除了一撇翘八字胡以外,脸上都刮得干干净净的,但此刻他却是,脸可怕的忧虑表情。在下午微亮的光线下,我一下子认不出他,但随即我就看出来,在那个可憎的夜晚,跟若克琳小姐在女王头酒吧里相聚共饮的就是此人。
“我冒昧认定,你就是史蒂芬·邓乐维先生,”侦探这么宣布,“我的名字是夏洛克·福尔摩斯,虽然我会自认为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你也想起华生医师了吧?而且我还知道你曾有幸数度得到若克琳小姐的陪伴。”
知道福尔摩斯在等他,史蒂芬·邓乐维看起来丝毫不讶异,但他一看到若克琳小姐在场,就放心的喊了一声,浑然不觉得不好意思。至于表情丰富的若克琳小姐则是惊讶地扬起眉毛。
“唉唷,邓乐维,”最后她这么说,“看来从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以后,你好好梳洗过了。”
这句话显然大出我们这位客人的意料之外,但是福尔摩斯一如往常,掌握着整个房间的状况。
“请坐下,邓乐维先生,”我的朋友提出要求,“我很高兴你出现在这里,这肯定了我先前对你形成的看法。或许你愿意好心地回答我们想问的所有问题。”
“当然了,先生。从你要我来的时候起,我就很想搞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福尔摩斯露出谜样的微笑。“我想,我可以把这一连串事件描述给你听。当然,有几处枝微末节需要请你补充。”
“我愿意听候你差遣,我很高兴看到若克琳小姐人在贝格街。”
听到这句话,若克琳小姐跟我困惑地对望,但福尔摩斯不受干扰地继续说。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刚开始,我还不确定你是伦敦市的便衣警察或是私家侦探,不过现在我很乐意介绍你跟若克琳小姐和华生医师认识:史蒂芬·邓乐维,记者,为《星报》这个恣意散播不满骚动的温床工作。”
我讶异地猛吸一口气。“记者!那失踪士兵跟遇害女子的故事又是怎么回事?”
“喔,事情的关键就在这里。”福尔摩斯说着,得意地点起一支烟。“我会从头说起,如果有任何地方不清楚请随时发问。
“史蒂芬·邓乐维用的是他的真实姓名,他赚取每日食粮的方式,就是撰写我哥哥最近抱怨的那种耸动文章。简单说,他是靠暴露白教堂这个英国文明废墟的实况来维持生计。而且对于报界较为大胆的成员来说,如果可以取得比较好的新闻故事,伪装潜入调查并不是前所未闻的手法。
“玛莎·塔布兰谋杀案的前一天是银行休假日,已经够扰攘的大都会因此涌入了许多闲人、好事者和享乐主义者。预计会出现的街头市集与烟火,把那天变成劳动阶级心中的特别日子,而任何热心工作的记者都会选择出席这类场合。邓乐维先生,你花了几先令租了一套禁卫步兵团制服,把一本笔记本藏在身上,然后就出门去,希望能采访到一则引人注目的故事。
“既然他们这群人爱好交际,又很照顾自己人,你很快就混进一群才刚放假的士兵里。他们没看破你的花招,只能说若不是你非常小心,就是他们醉得厉害,而我相信是这两个元素的组合让你得以成功。你们一起跌跌撞撞逛过一间又一间的酒吧,然后随着夜色愈来愈深,你发现自己几乎跟他们一样烂醉又鲁莽了。”
“据说军团里最爱交际的家伙,是一位强尼·布莱克史东中士,他所有的伙伴都知道他服勤时是条好汉,但喝醉以后完全是个流氓。你对他的人格一无所知,所以就算他比较亲近的同僚都因为他惹事生非的恶名而开溜了,你却还继续陪了他很久。
“在两酿造师酒吧里,你认识了玛莎·塔布兰,还有她的某位熟人,珍珠·普尔小姐。珍珠·普尔消失在伦敦的地下世界里,不过玛莎·塔布兰却得到这分‘殊荣’,成为强尼·布莱克史东在狂怒中杀死的第一个女人。或者说,至少是我们所知的第一个。是什么事情导致他犯下这个血腥的勾当,我自有一番猜测,不过你或许可以提供更多精确的第一手消息。”
在叙述的过程中,史蒂芬·邓乐维变得愈来愈激动。在福尔摩斯的暗示下,他用手帕抹了抹额头,然后用力点了点头。“福尔摩斯先生,你真是吓了我一跳,因为你说的每件事都完全正确。既然我已经知道你做了什么,就更难拒绝你。那天等我们到达两酿造师的时候,都已经醉醺醺了。我们跟几个女孩子聊了开来。布莱克史东完全就跟你说的一样,他是个非常潇洒的黑发男子,在八二年那时跟冷溪卫队一起在泰勒凯比尔作战。就我看来,他将近三十岁了,他身边的人都很喜欢他。
“后来,我稍稍穿透脑袋的迷雾,看看周遭情况,这才发现我们待太久了。因为隔壁桌吵了起来,而布莱克史东居然拿一只酒瓶去砸一个男人的手。我们很丢人现眼地离开了酒吧,那时候可能差十分钟就两点了。我们沿着街道走,女孩们则在一小段距离之外。布莱克史东很快就替自己找了个借口,好让他能够跟玛莎一起躲进某个黑暗的缝隙去,我也装成要如法炮制的样子,不过那时我已经稍微恢复那么一点清醒,就用一先令感谢那女孩的辛苦,打发她走了。我想在巷子出入口盯梢,同时等待布莱克史东再现身。
“五分钟过去了,然后是十分钟。我回到酒吧去,看看他是不是像我一样改变主意了,因为跟我们起冲突的男人已经走了,可是没看到他在那里,我就返回原地。等到有个警员从那暗巷里走出来,几乎迎面撞上我的时候,已经两点过一刻了。我当下震惊得不得了,却想不出别的做法,只能继续伪装。我知道要是我坦白跟警员说我不是个士兵,一定会招致难缠的盘问。我只好供称我的朋友,一位卫兵同僚跟一个女人一起不见了,我正在等他们回来。那个警员说,他会注意有没有别的士兵出现,同时叫我走我的路。”
“我相信,你接受了他的建议。直到第二天,你带着宿醉浏览报纸的时候,才得知有个女人被刺了三十九刀。”
史蒂芬·邓乐维猛点头,同时不经意地飞快瞥了若克琳小姐一眼。“就是你说的那样,福尔摩斯先生。”
“现在我们要来解开更加夹缠混乱的结。无论你的证词对苏格兰场来说有多重要,你都认为你非但无法确定布莱克史东在命案中的角色,也因为这种不实的情境,以致你的乔装打扮让你不可能去找警方商量。邓乐维先生,请容我这么说,这样的决定不是很有男子气概。”
“这两个月我都在设法纠正我的错误。”邓乐维喊道。
“你确实这样做了,因为波丽·尼可斯在邻近地区以同样狂暴的方式遇害以后,你把找出布莱克史东的行踪视为你的责任。”
“塔布兰被杀的那晚,他回到连营房去了——我相信那是在八月初,八月七日。可是他抱怨有些病痛,行为举止又非常不合理,而且还很快地发起低烧。他在那一周就被除役了,同时免除了一切义务。”
“然后你非常精明地认定,他可能跟第二桩谋杀案有点关系。所以你自行展开调查。靠着这个做法,你不但希望安抚你的良心,还可以推进自己的事业,因为如果你设法找到开膛手杰克,你就能创下新闻界前所未有的丰功伟业。
“要跟布莱克史东的军团搭上线需要时间,要找出他的朋友也需要时间。的确,你甚至还去找珍珠·普尔小姐,好弄清楚她是不是以前就认识布莱克史东。这个调查把你引到兰贝斯济贫院,普尔小姐偶尔就住在那里。但是,因为非常古怪的缘分巧合,你在济贫院看到我们跟若克琳姐姐在一起。我必须这么推论:你认出我来,然后暗自思索我为什么跟这位年轻小姐在济贫院的台阶上握手,此外我想不出你有什么别的理由要在酒馆接近她,还提起最恶劣的谋杀案。”
“圣母啊!”若克琳小姐大喊。
“我确实认出了她,”邓乐维勉强承认,脸都红了。“而且福尔摩斯先生,我听说过你经常雇用……来自东区的助手。华生医师写过这样的事情。我要坦白的是,我的确希望她是你们的盟友,这样我或许就能从她身上探听到什么。可是直到我发现她做了一件不寻常的事,就是偷走我的皮夹又还回去,这下我才确定你们有合作关系。”
“你从来没说!”她倒抽一口气。
“这无损你的名声,若克琳小姐;你做得很专业。在我离开酒吧的时候,我总是会确定我的值钱物品还在身上。在你好心物归原主以前,我正打算要求你归还。”
“所以你就是从那时开始尾随我?”
“不是,不是的!”他抗议了。“直到双重谋杀案那一晚以后才开始!你们全都在那里,深陷其中——我以为你们一定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若克琳小姐,比起在西区跟踪福尔摩斯先生,在白教堂区的人群里尾随你简单多了。而在知道你唯一固定去的地方是贝格街之后,我就完全停止跟踪了,除非——我是说,除非出现某些特定情况。”
“就是在你读过所有报纸,或者喝过茶以后闲闲没事做的状况。”她气呼呼地说。
“无论如何,”福尔摩斯继续说道,“昨天若克琳小姐都灵巧到足以发现你在跟踪,而我打了封电报给你,我想这电报是确保你今天下午会在此出现。”
“那么电报的内容呢?”我催促道。
史蒂芬·邓乐维从他口袋里抽出一团纸,苦笑着交给我。
“若克琳小姐在混沌不明的情况下失踪了。请在下午三点准时与我在贝格街相会——夏洛克·福尔摩斯。”我大声念出来。
纸条里提到的那位女士难以置信地瞪着那张纸。打从我认识她以来,她第一次茫然到无话可说。
“我确定你会原谅我对你玩这种小把戏。邓乐维先生,虽然你有诸多缺点,但你对若克琳小姐的关切,值得为你记上一笔大功。”福尔摩斯这么说,同时把他精于算计的目光转回邓乐维身上。“不过,有某件事我必须得到满意答复。在你待在东区的时候,你一直跟你的雇主保持通讯。你有通知任何报业成员我个人的进展吗?”
“你指的是那个讨厌的粗人塔维史托克?我确实向几位同僚提到你的参与程度,对此我深感遗憾,”邓乐维一脸难受的表情,“不过到目前为止,我只说了你很天才地预测到那恶魔的攻击。”
“但让我遗憾不已的是,你的假定完全是空穴来风。”福尔摩斯冷酷地回嘴。
“福尔摩斯,他不可能有……”
“当然不可能,华生。邓乐维先生,请原谅我这么说,我要你来就是为了确定你是打算成为我们调查行动的帮手,还是阻碍。”
“福尔摩斯先生,我就随你指挥了,”邓乐维诚挚地回答,“恐怕我唯一真确的发现,就只有他原来的租屋处,不过在事发第二天晚上,他就彻底抛下那里了。要是在我能力范围内还能对你提供任何帮助,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太好了!那么我就祝你今天下午愉快了。”我朋友简洁地说,并同时打开门。“你可以期待我这星期之内就会联络你。”
邓乐维先生跟我握了手,然后向若克琳小姐一鞠躬。“我衷心为我使出的骗术道歉,”他这么说,同时转向福尔摩斯,“以后我要是再涉人任何卧底工作,会更仔细考虑。祝你们大家今天愉快。”
门关上以后,我大胆开口了:“我亲爱的伙伴,我真心希望你愿意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悟出这一切,就算不为别的,也为我们的心理健康着想一下吧。”
福尔摩斯扫开一堆报纸,好清出空间来放他觉得更重要的其他报纸。“很简单的关联问题,只要能观察到不一致的地方,后面就会接连有发现。像我先前说过的,为什么一位军中友人会在一个严重事件发生了一个月以后,才开始搜查呢?还有为什么一位密友要花上两个月,才在那天晚上确定他同僚在哪租屋?另一方面来说,要不是真有某种牵扯,为什么一个男人会反复提起一连串同类案件里最不起眼的一件?其他部分就只是不辞辛劳地进行研究。他在兰贝斯济贫院并无熟人,但是他却去询问院内居民。他不认识我,却接近若克琳小姐,还对塔布兰之死提供了非常惊人的描述。不过事实证明,我仔细读报的习惯比任何一件事带来的成果都还要更丰硕。我要请你注意《星报》,九月五日晨间版,然后是十月五日的版本;两者都贴在我的备忘录里,就摆在那边桌子上。”
那一大本书摊开来放在那里,用一盒易击发弹药匣压着。我详读他提到的那些文章。“〈夜晚之城:连载中的东区日记〉,”我念道,“作者S·路德文。”
“一位卧底记者极有情报价值的日记。我还找出了几篇其他的。这个变位文字手法,算是够简单的了,不过我询问过几个办公室,才确定我是找对人了。”
“你确定新闻是他唯一关注的事情?”
我的朋友一阵怒气上涌,扔下他收拾起来的报纸。“医师,我已经听烦了这种指控,说我安排让若克琳小姐跟伦敦最恶毒的社会渣滓连续约会,”他厉声说道,“我可以向你保证——”
“请二位见谅,但我昨天睡得够糟了,这一只小手抓我头发,另一只小脚顶着我内脏。那间客房人满为患,但我现在已经没事了。喔,不是那样的,”若克琳小姐一边向我们保证,一边迅速地走到门口,“那张床本来是要给一个人睡的,可是住在那里的小孩实在太聪明了。总之,我要回家了。绅士们,我会照平常的时间来见你们。坚持下去,福尔摩斯先生。”
门关上以后,我转回去面对我朋友。“我亲爱的伙伴,如果我影射你忽视若克琳小姐的安全,请相信我现在后悔了。”我说道。
虽然我的致歉词直接撞上一堵冷硬的墙壁,但我决定继续说下去,就算全伦敦最棒的侦探挺起了肩膀,端出自满的态度。“如果那个布莱克史东是个狡猾的杀人犯,他在邓乐维的陪伴下还能动手,这不是很奇怪吗?”
“并不奇怪。整晚不断灌邓乐维酒喝,或许根本就是刻意的安排,至于后来把他送进珍珠·普尔小姐满怀爱意的臂弯,是因为如此一来,他就不会碍着布莱克史东的事了。”
“我懂了,”我表示同意,“毕竟他不知道邓乐维是个记者。对,这非常有可能。可是福尔摩斯——”
“华生,怎么了?”他质问道,同时啪一声合上他手上握着的那份报纸。
“邓乐维说,他只有在特殊状况下才会继续尾随若克琳小姐。”
“他当然是这样。”福尔摩斯抽出一本笔记本,然后开始写下交互参照的指示。“在她叫出租马车直奔贝格街的平常日子,他就不再跟踪她。只有在她到处游荡,徒步又无人相伴的时候,他才跟着她穿越白教堂区的黑暗迷宫。”我的朋友抬起头,给我一个讥讽的眼神,然后补充道,“为什么他要做这种事,我就留给你无可匹敌的想像力来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