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在雷斯垂德离开以后,还在他房间里待了一阵子。他再度出来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他出来是要问我:“你愿意出门拜访一下吗?这次访问保证比你稍早的体验文雅许多。”
“福尔摩斯,我愿意听候你的差遣。”
“那么就帮我穿上外套,然后我们就可以去解决一直困扰我的问题。”
“当然了。我们要上哪去?”
“去请教一位专家。”
“一位专家?”我惊讶地重复了一遍。“可是你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犯罪侦察专家呀。”
“我不反对这一点,”他伶牙俐齿地回答,“但我们要请教的是完全不同领域的专家。”
“可是你强壮到能出门夜游了吗?”
福尔摩斯带着有点淘气的微笑,把他的其中一本备忘录塞在没受伤的那只手臂下面。“我很感激你为我担心,医生。然而在目前的状况下,我怕你是担错了心。”
一出门接触让人精神振奋的寒气,福尔摩斯就转身沿着贝格街前进。他走过两间屋子以后突然止步。“如果你不介意就拉响门铃吧,华生。跟我相比,恐怕你跟这个人还比较熟。”
我抑制住一抹微笑,照着他的要求做了。我们没等太久,门就飞快打开,莫尔·艾加医师鼻子上挂着一副不怎么相称的眼镜出现了。
“噢,瞧瞧这是谁啊!”他快活地喊道,“我还以为是一位病患呢,可是这么一来更让人满意。”
他陪着我们走进一间气氛愉快、设备齐全的房间,地上铺了一条有条纹的威尼斯地毯,壁炉栅栏里燃烧着很精省的炉火,还有数量多过光秃墙壁的书柜。艾加医师坚持要福尔摩斯独享整张沙发,他也殷勤地把我安置在一张扶手椅上,然后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站在火炉前方。
“你叔叔是位仁慈的绅士,愿意资助你开业。”福尔摩斯说道。
“啊,他要开始施展身手了!”我们的东道主笑了,并且无声地拍着手表示赞同。“我简直不敢期望能看到一次示范。如果我没那么深思熟虑,可能就会猜测我在星期六晚上,还是星期天早上,曾向你提过我的叔叔奥古斯特,不过我没有这样做过。所以你肯定会愿意在一位忠诚的仰慕者面前炫耀你的推理过程。”
福尔摩斯有点后悔地笑笑。“我想不起你来访的任何细节,一点也想不起来。知道这点,你可能会觉得很有趣。”
“福尔摩斯先生,请容我致歉,莫尔·艾加医师在此听候您差遗。”他一边回答,一边伸出他的左手来握我朋友未曾受伤的那一手。“好了,你是怎么推论出奥古斯特叔叔提供这个诊所经济上的支援?”
“某些迹象指出你行医时被迫力行节约。然而你有庞大的藏书大,其中好几本书相当稀有,而且你的房间设备齐全。你有个赞助人,不过你没有从他那里得到定期接济。所以就是单笔捐赠,出资者的财富无法更频繁地提供援助。就我的经验,在没有金钱后盾的状况下,世界上只有一种人还会捐助大笔金额,那就是近亲。壁炉上的方形照片,显然是你的双亲,他们的衣着非常简单。所以,不太可能靠这个来源替一个年轻医生建立事业。然而,我观察到你桌子后方有一个裱框文件,证明奥古斯特·艾加医师是一位有照医师。看来是你叔叔从医界退休以后,给了你一笔钱当礼物,我敢说,他同时也给你一大部分他的藏书。而你则是留着他的医生执照做纪念。”
“这真是太神奇了!不过你怎么知道奥古斯特·艾加是我叔叔,而不是我祖父?”
“根据执照上的日期,更不要说那种字体和纸张的色泽,都排除了后面这种可能。”
艾加医师很快给我钦佩的一瞥。“我承认我暗自纳闷过,你对福尔摩斯能力的描述是否过誉了,不过我现在准备相信福尔摩斯先生是个天才了,而你则是个诚实到无可指摘的男人。”
“这种事情只是根据可见资料做出推论罢了。”福尔摩斯用他平常那种疏离的冷静态度表示异议,不过我可以看出这位年轻医师的认可让他颇为受用。
“啧!这可不能用‘只是’来形容。你在你的领域里是先驱,这种特质是我相当仰慕的。我也不巧有个特殊的研究主题,但我想你已经注意到,我还没有以此致富。”
“那么,你致力于医学的某个独特分支罗?”我问道。
“而且恐怕不是非常受欢迎的一支。”他莞尔一笑。“我们这个领域打算涵盖从病理解剖学到催眠术的所有范围,各式各样的骨相学、颅骨测量学和神经学都搅和进去了。我是个心理学家。”
“真的吗?”我喊道。
“我在巴黎萨佩提埃医院的夏考门下读了一年书。如果奥古斯特叔叔有经费,他肯定会让我在卡文迪许广场开业,而我的专业性会因为这个地理条件而得到保证。贝格街是个因犯罪侦察而受到敬重的地带,却不是心理治疗的中枢。目前我靠着转诊病人维持生计:神经症者、臆病症者,还有单纯身体有病的人。而且当然了,偶尔被刺伤的人也会找上我。”
“是啊,嗯,”福尔摩斯咳嗽着说道,“实际上我需要你协助的,就是这种事情。”
“这真是好消息!”艾加医师咧嘴笑了。“我本来就好奇得不得了,但身为一位绅士,我不方便主动开口问。我能提供什么帮助呢?”
“根据华生医师那本《医界名录》,我知道你是精神失常的专家,而且一瞥你的书架也让我明白,你可能正是我要找的专家。《脑部失调教材》《心理病理学与疗法》《性病态》——如果你是你的藏书标榜的那种医生,你应该能帮上大忙。”
福尔摩斯简短地描述他是在什么状况下,以那副血腥惨状初次见到艾加医生。在他讲完的时候,医生点了点头,一脸深感兴趣的表情。
“当然,我非常仔细追踪关于开膛手罪行的新闻。从新闻报导里我看得出,那天晚上我所缝合的伤口就是他的杰作。不过让我先弄懂你的意思,先生,你是在寻求某种心理学方面的帮助吗?”
“没错,”福尔摩斯证实了这一点。“艾加医师,我是个顾问侦探,所以很多不同分支的研究都在我的涉猎范围内,其中大多数都跟搜集与诠释实体证据有关。然而我相信,开膛手可能属于我过去从未追踪过的一种罪犯,而且能用来指证他的确切证据非常少,这点尤其让人心惊。我的工作向来是奠定在一个事实基础上,也就是某个罪行虽然看似独特,但对于犯罪史的行家来说,凶手的行为却几乎总是遵循着某种既定模式。但是在这个案例中,凶手的行为模式实在相当罕见,以至于我花了不少时间才辨识出来。但是从三十日的事件以后,我开始比较认识这个人了。双重谋杀案深刻地腐蚀了他的面具。而我们必须了解的是,屠杀这些女性的乐趣,是仅次于随后把她们切成碎片。”
在对话过程中,我觉得愈来愈不舒服,艾加医师却显得深深着迷。“意思是,他找出曾经待他不好的女人,然后出于纯粹的恨意做出这些恐怖的罪行?”我问道。
福尔摩斯摇摇头。“我不认为他认识她们。现阶段我的假设是,这个男人杀的是完全不认识的人。事实上,根据线索来看,我相信我们追踪的是个彻底的疯子,但他在表面上却完全是个普通人。”
我吓傻了,直瞪着他看。我抗议道:“我可以相信那个恶徒疯了,但是你暗示的事情是不可能的。这些女人死亡的背后一定有另一个动机。疯子不会在正常人之间来去出入却无人议论。”
“不会吗?”他的一边眉毛往天花板一挑,问道。
“不会的,”我不耐烦地说,“单单只是性情古怪的话,那人会跟你我一样神智正常,但是如果一个人毫无理由或其他前提因由,就砍杀我们之中最可怜的一批人——你真的能够相信这种恶行会持续出现在日常生活中,却没引起任何警觉?”
“别问我。这正是我想问艾加医师的事情。”福尔摩斯这么回答,同时把他钢铁般的严厉凝视转向,看着那位站在微弱炉火前方的心理学家。“就你的专业意见来说,一个疯子是否有可能完美地伪装成理性的人类?”
艾加医师走向他的书柜,挑出一本薄薄的书。“我开始猜到你的意思了,福尔摩斯先生。你指的是伦敦怪物。”
福尔摩斯轻快地指向他那本备忘录。“我指的不只是伦敦怪物,虽然他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几乎一世纪以前——一七八八年四月的伦敦,伦敦‘怪物’第一次出现。在八八年到八九年之间,大约五十位女性在街上被刀戳了。嫌犯始终没被抓到。华生,请注意。后来地点换到欧洲大陆;一八二八年,在茵斯布鲁克,有人接近好几位女性,然后用普通的折叠刀刺伤她们。这些案子也始终没解决。一八八〇年,在布莱梅,有位美发师在被捕以前,在光天化日之下划伤不下三十五位女性的胸部。我相信这些案例全都可以说是一种极为病态的疯狂性癖。”
“先生,你这一连串推论相当吓人。”艾加医师说道。
“福尔摩斯,这算哪门子推论啊?”我忧心忡忡地质问道。
“如果我能够发现串起这些受害者的连结,好比她们都知道某个秘密之类的,我这个假设就会很幸运地彻底粉碎,”他这么回应,“不过我曾经反复问我自己,谁会因此得利?问到最后我觉得这几个字都烙在我大脑上了,但唯一的答案是没有人。所以现在事情很清楚,任何犯下这么多无动机罪行的人必定是疯了。然而为了继续随心所欲地犯案……”
“这名罪犯不可能表现出疯癫的一面。”艾加医师说完了这句话。
“所以我问你,艾加医师,”福尔摩斯严肃地做了结论,“这样的事情有可能吗?”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也没有什么把握,”他小心翼翼地回应,“但是,追根究柢,心理疾病到底是一种灵魂之病,一种血统的堕落,还是一种脑部的缺陷?你提出的是一种全新形式的疯狂,一种潜伏在理性心灵之下的偏执,会自行采取帮补、伪装等步骤。你的想法更接近古典定义上的纯粹之恶,而比较不像任何一种拿刀狂挥乱砍的疯子。你讲到的是一种彻底的道德堕落,还有着亲切友善的门面与精明的智力相助。”
“正是如此。”福尔摩斯说道。
“我恐怕得说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艾加医师回答。
“那么我就没别的要问了,”我的朋友说道,“多谢你的协助。请容我这就告辞了,我眼前有一大堆工作要做。你先前的服务费用在此,放在桌子上了。”
艾加医师动作很快地想退还那些钞票。“福尔摩斯先生,身为你的邻居,我做梦也没想到要为那一次急救收取报酬。”
“那么就把这当成顾问费吧。”我的朋友露出微笑。“华生,走这边。我们不能再占用艾加医师的时间了。”
“多谢你,福尔摩斯先生。”这个亲切友善的年轻人站在门边。“如果你们觉得有必要再来占用我的时间,请不用迟疑,尽管过来!今天下午我治疗了三个病人——两个人是因为失眠,另一个则有掩饰得不好的鸦片瘾。你们的来访拯救了这一天。”
我们挥别艾加医生,然后缓缓走回到自己家。
“你看起来很困扰,华生医师。”福尔摩斯评论道。
“我没办法相信,在写来惊吓读者的小说之外,真的有这种人存在。”
“我知道这很难理解,因为就连要考虑这种恶梦的可能性,都花掉我好几星期的时间。”
“那你确定我们在找的人就是这种类型?”我们拾级而上的时候,我继续问道。
“我毫不怀疑。”
“我甚至想不到你会采取什么步骤。福尔摩斯,你形容的是个怪物。”
“他既非怪物也非野兽,而是某种更加危险的东西。既有全然的邪恶又有彻底的坚定信念,我怕这个男人比怪物野兽都更致命。而且我开始害怕,这种人几乎找不出来。但我会去找的,华生。我会抓到他,我向你发誓我会办到。”福尔摩斯点头表示晚安,然后一语不发地进入他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