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时间都过了一刻钟,我还在《伦敦纪事报》总部熙来攘往的等候室里等着。这里满是衣着寒伧的特约记者,而且灯光跟煤炭两者都相当短缺。从我踏进雷斯里·塔维史托克先生办公室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次经验不会太愉快。这位坐在办公椅里的男士,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脸充满算计的表情混合了冷静的漠然与刻意的讥讽。我才做了自我介绍,还来不及多说一个字之前,他半抬起手,做出一种友善的抗议姿势。
“好啦,华生医师,”他开口说话了,“我无意问你是为何而来,那样怕是侮辱你的忠诚或者判断力。不过那则报导已经成了伦敦的街谈巷议了,我正在继续追踪消息来源,以便从不同凡响的福尔摩斯先生身上找出更多引人注目的细节以飨大众。但同时我也很高兴你在这里。要是不介意,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我肯定会介意。因为你的报导,福尔摩斯先生遭到最可耻的毁谤,而我今天下午唯一的任务,就是来确定你是想揭露你的消息来源,还是宁可在毁谤官司里为自己辩护。”
别说塔维史托克对我的话感到惊讶,连我自己也没料到我会这么突然、这么快地进行正面攻击。他眉头一弯,一副非常失望的样子。
“华生医师,对于你是否能采取这种行动,我有些怀疑。福尔摩斯先生如果希望继续他非比寻常的冒险,就必须忍受大众紧迫盯人的仔细检视。我这篇文章背后的事实全是真的。如果描述那些细节的措词你不喜欢,或许你愿意澄清一下福尔摩斯先生不太寻常的先见之明。”
“福尔摩斯一直是严惩犯罪分子的重要助力。他参与这个案件的动机应该是够清楚了。”我激动地说。
“他认为该由自己来负责惩罚罪犯吗?”塔维史托克若无其事地问道。
“他打算做他能力所及的每件事,以便——”
“对于那天晚上没抓到开膛手,以致发生进一步的杀戮,福尔摩斯先生对此有何感受?”
“别说了,先生!这真是令人难以忍受。”
“我向你致歉,华生医师,不过考虑到恐怖的肢解已成为这些罪行最突出的特色,或许该为这些案件负责的,也可能是一位医师?”
“请你再说一次?”
“我要说的是,就理论而言,身为行医者,你无疑曾经靠着你的技巧与训练,参与过这种工作?”
“开膛手的‘技巧’只是屠杀而已。至于我自己的医疗能力,到目前为止,我都把它们的用途局限在治愈病患,不论是在实际上与理论上,都是如此。”我冷酷地回答。
“无疑如此,无疑如此。不过呢,福尔摩斯先生虽然不是医生,却有非常周全的解剖学知识。我相信我应该是在你对他工作的描述里读到这点的。就是那篇非常吸引人的文章,在去年的《比顿圣诞节年监》里。照你的意见——”
“照我的意见,你罪证确凿。公众读物上出现过许多穿凿附会的说法,而你是最夸张的一个。”我这么喊道,同时从椅子上站起来。“别担心,你很快就会再听到我们的消息。”
“华生医师,对此我一点都不怀疑,”雷斯里·塔维史托克露出微笑。“我也可以给你跟福尔摩斯先生同样的保证吗?我确定,你会有非常愉快的一天。”
在我回到家里以前,太阳已经在贝格街的砖墙上刻下长长的阴影。虽然开膛手杰克的罪行让我厌恶到难以言喻,但胡乱报导、恶意罗织这等程度较轻微的冤屈,对我的影响却更大,我气得怒火中烧,难以自己。我进入我们家客厅的动作,一定比我原本想的更粗暴,因为如今把沙发当成行动基地的福尔摩斯,在我进屋时立刻醒了过来。
“看来你跟塔维史托克先生已经有过愉快的交谈了。”他挖苦道。
“福尔摩斯,真抱歉,应该要让你好好休息的。你觉得怎么样?”
“有点像是一具不平衡的蒸汽引擎里放错位置的活塞。”
“如果你想的话,我去准备一些吗啡。”
“天哪。最好立刻就讲吧,华生。”他露出微笑。“这场谈话不可能跟其他事情一样糟吧。”
我怀着强烈的厌恶之情,说出我跟塔维史托克先生之间的对话。在我做结的时候,福尔摩斯伸手去拿了一支烟。他锐利的凝视落在一种没有焦点的幻梦中,一直到将近十分钟之后,他才再度开口。
“没法好好点燃自己的烟斗,这种事真是讨厌透了。”
天外飞来一笔的抱怨,让我忍不住笑了。“不管为时多短暂,总是会发生一边肢体不堪使用的状况。”
“说真的,我已经选好今天最讨厌的事了。塔维史托克没提到任何能透露他消息来源的线索吗?”
“什么部没有。”
“而且在你看来,他也没有想要忏悔的样子。”
“这样说是低估了整个事态。”
我们的对话被速处响起的铃声打断了。“雷斯垂德来了。”福尔摩斯叹了口气。“他要来通知我们新受害背的身分跟相关资料。可是他在来访前先送了一封预付回电的电报,问我身体到底有多虚弱。我想你应该会同意,这种好心问候不是个好预兆。”
雷斯垂德固执、好管闲事的五官变得更萎靡了,却也带着一种坚定的决心,像是打算不计代价看着这件坏事告终。他的坚持很令人钦佩,但我知道这种特色也很折磨人,因为从我在白教堂区跟他分开以来,他可能还睡不到六个小时。
“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道,一抹微笑短暂地让他的五官变得活泼了些,“我代表那些在苏格兰场的朋友来致上问候之意。”
“你若愿意,请把我的谢意转达给他们。请坐,并且请用最后一批受害者的故事,来娱乐一下疗养中的人吧。”
“这个嘛,”雷斯垂德拿出他的警用笔记本,念道,“我们至少知道她们是谁了,虽然这样对我们完全没有积极的帮助。当晚的第一位受害者是伊丽莎白·史特莱德,这位寡妇可能有孩子,也可能没有。”
我点点头。“这个不幸的女人全身穿着黑衣。但很偶然的是,就在她被杀之前,我们在那附近看到过她。”
“你们有遇见她?”雷斯垂德急切地回答:“她跟谁在一起?”
我已经耸耸肩膀为自己残缺的记忆致歉了,这时福尔摩斯开口说:“是一个跟霸道母亲同住在诺伍德的酿酒师傅,但是他跟现在这档事完全没有关联。”
“喔。无论如何,她习惯性的服丧应该是为了她的丈夫和小孩,她声称他们全都在‘爱丽丝公主号’汽船碰撞意外中丧生了,但我们有纪录显示,她丈夫约翰·汤玛士·史特莱德,是在白杨木联合济贫院死于心脏病;她一定是想透过这个故事引发更多善意施舍。她在瑞典出生,这是她住所当地的瑞典教堂神职人员说的,他也告诉我们,她是个健康状况很糟的女人,能活这么久算是运气好。我们也拜访过她的同居人,麦可·基德尼。他显然习惯用挂锁把她关在室内。”
“还真是魅力十足啊。好吧,这至少解释了那把复制钥匙。”
“至于另一个可怜人,”雷斯垂德打了个冷颤继续说道,“她叫作凯瑟琳·艾道斯,她跟一位隶属于皇家爱尔兰第十八军团,名叫汤玛斯·康威的男人,生了三个孩子。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们结了婚,他们就只是从一处游荡到另一处,卖唱绞架歌谣。在她开始喝酒以后,她跟他还有孩子们失去联络。在她被杀的时候,她才刚跟她的相好做完采啤酒花的工作,再回到这里。那人叫约翰·凯利。我们花了比本来预期多一点点的时间才找到他,可是在谋杀当晚他们是分开睡的。因为没钱租有双人床的房间。”
“雷斯垂德,有任何证据显示艾道斯跟史特莱德,或者尼可斯跟查普曼,或者到目前为止出现的任何受害者之间,彼此互相认识?”
探长摇摇头。“福尔摩斯先生,我本来也觉得这似乎是个值得考虑的念头。好比她们可能都是某个异端邪教的成员,因为背叛团体而被杀。或者更棒的想法是,她们全都有同一个老相好。但实际上却完全没出现这类关联。她们可能曾经彼此交谈过,但她们并不是朋友。”
“那么我怕我可能想对了。”福尔摩斯喃喃说道。
“称尔摩斯先生,你想对了什么?”
“雷斯垂德,我必须把我的理论再整理得好一点,但之后你肯定会听到。你的调查有发现任何线索吗?”
“唔,福尔摩斯先生,事实是这样,在苏格兰场是有些人认为我们掌握了一条线索。”雷斯垂德承认。
“那么,你是认为他们搞错罗?”我的朋友会意地说道。
“呃,我是这样想。先提醒你,这并不是多数探长的想法,不过他们的声浪真是该死的大,远超过应有的程度。”
“我全神贯注准备好要听你说了。”
“记着,福尔摩斯,依我看,照这条路线问下去彻底是白费力气。”
“所以这条徒劳无功的线索,绝不会是你想支持的?”这位侦探带着不寻常的好心情探问着。“或许你对于这个案子的第一手经验,让你反对那个做法;或许甚至还包括你自己对嫌犯的特殊了解。”
“呃,坦白说,我的确不打算浪费时间在这上面。其他人也一样,葛里格森、琼斯、威克里夫、蓝纳、郝斯……”
“那么我很乐意代替你来检视一下这个状况。”我的朋友提议道。
“我真不想浪费你的精力,福尔摩斯先生。”
“别胡扯了,”他奚落道,“我还怀疑我是不是只能在这房间范围内问案。”
雷斯垂德看起来一副脚下地毯突然被抽走的样子,但他很快就振作起精神,挫折地握紧双拳。“该死,我实在是太羞于告诉你,但这是你自己要问的?”精疲力竭的探长喊道,“所有那些话,什么‘你会在左边第三个马厩里找到那把枪’,还有‘那封信是一个戴宽边软呢帽的男人寄的’,你知道那些你不该知道的事情,还神奇地出现在犯罪现场!今天早上班奈特在我办公室里说,以前没出过这种乱子还真是奇迹。”
“哈!这么说你的确怀疑我了!这真是最让人宽心啦。”
“福尔摩斯先生,我向你保证——”
福尔摩斯装出一种夸张的深思熟虑状,然后宣称:“不,拜托你,我只会为了建立论证起见,稍微勾勒一下这个小小的理论。所以,追溯我自己的行踪,住银行休假日的那天晚上,我在疯狂的激情中刺杀了玛莎·塔布兰三十九刀。华生医师可能会声称,当天我上紧我那把小提琴的弓弦,就这样度过一个宁静的夜晚,不过——”
“我从来没说——”
“尼可斯被杀的那大早上,在你把我叫醒的时候,我有没有泄漏出自己形迹可疑?”
“福尔摩斯先生——”
“我刚想出来,我是怎么样设法在发现伊丽莎白·史特莱德尸体之前,抢先一刻杀死她,”他无情地继续下去,“不过如果医生对我在银行休假日的行动撒了谎,他为什么不再说一次谎?我真的必须向你道歉,亲爱的华生,因为我竟然要求你坚持这么卑鄙的作假行为。在杀死史特莱德以后,我冲进市区屠杀艾道斯,然后身上沾满了她的血,回到我的上一个犯罪现场。还有什么理论比这更简单的呢?”
“现在你听好了,”那个胀得满脸通红的探长喊道,“我亲自来这里把我们搜集的所有证据给你看,不是因为我认为你跟这档事有任何关系!在那篇卑鄙无耻的文章颠倒是非以前,从来没有人质疑过你的人格。我们在报上早就被整惨了,而当你也被恶整的时候,是有这么一、两个人发出阴沉的笑声。很快地,我们之中的某些人会开始针对那篇文章的内容问些笨问题,然后你就麻烦大了。”
“我可以向你保证,曾经有人因为更少的理由就被送上吊刑台。”
当雷斯垂德发现福尔摩斯与其说是盛怒,还不如说是觉得好笑的时候,他多少冷静下来了。“那么很好,如果我可以带着你的说明回到苏格兰场去,我们就能回避掉一些不快。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说说我来以前的那一小段过程吧。”
“华生医生跟我刚好碰上一个看起来才刚刚死去的女人。我们开始搜索那个地方,却太快就找到那名罪犯了。”
“我懂了,”探长一边潦草地记下笔记,一边说道,“时间是?”
“接近凌晨一点。”
“我们遇到的某位警员知道这整个故事,”我插口说道,“我相信是兰姆警员。”
“是的,呃,”雷斯垂德扭怩地说道,“我们有他的报告。可是他是在福尔摩斯先生消失以后才到的,而且我已经毛遂自荐说要听你亲口说这个故事。福尔摩斯先生,在你回来以后没多久我就出现了,并且把你送进马车里。你直接去了伦敦医院?”
“不,我回到这里。”
探长看起来失望透顶:“你回来了?”
“这有什么差别?”
“喔,没有没有。只是……好吧,有个特别白痴的说法是这样,你一搭出租马车离开,就跑到高斯顿街写下那些粉笔字。”
福尔摩斯跟我一定是一脸震惊的样子,因为探长匆匆向我们保证:“这种恶作剧的时间安排难如登天,不过你看得出来,我为什么非得确定这件事。”
“我怎么想都觉得那个笔迹不像福尔摩斯的。”我说道,同时忍不住愈来愈生气。
“我知道的,不是吗?我看到了。可是医生你也记得,没有可以留下来做比对的样本了。而且再加上同样疯狂的想法,说什么血也不是他自己的……”
“如果我的话对苏格兰场来说还不够有力的话,你只要去问贝格街二二七号的莫尔·艾加医生,就能确认血是谁的!”
“或者你自己看看吧,”福尔摩斯开心地补上一句,“华生?基于医学考量,你有任何反对意见吗?”他把他的领带甩到地上去,然后解开他衬衫前襟的头两颗扣子。
“天啊,不要,不用了,谢谢你,我已经有很充分的资料了。”探长这么说,他因为专业上的尴尬处境而一脸苦恼样。
“那么晚安了,雷斯垂德。能见到你真好。”福尔摩斯朝自己房间大步走去的时候,对抛下这句话。
“福尔摩斯先生,就只剩下一件事了!葛里格森跟蓝纳想要我告诉你,最好是短期内别让人在白教堂区看到你,至少等到这些丑陋的鬼话都澄清了再说。”
我的同居人桀骛不驯地靠在他房间的门框上,说:“他们只有可能更频繁地在白教堂区见到我,直到我们之中的一个人或全部人阻止了开膛手杰克的恐怖统治为止。”
我本来以为,我同伴的声明会让探长觉得深受冒犯。但是我显然又再度低估了雷斯垂德探长,对此我很懊悔,因为我突然间明白,对福尔摩斯来说,整个苏格兰场没有比雷斯垂德更好的朋友了。他甚至没有一点惊讶的样子,只是带着疲惫的满足感微微一笑。
“喔,福尔摩斯先生,对此我毫不怀疑。完完全全不怀疑。可是我非得这么跟你说,不是吗?祝你顺利康复。华生医师,祝你有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