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扶福尔摩斯上楼的时候,他已经精疲力尽了,所以我马上为他注射一剂吗啡,送他上床睡觉。后来我为了想好好整理思绪,一时却不知上哪好,就信步往摄政公园走去。宽广公园里的棕色落叶像冰雹似的散落一地。
我们的米特广场之行,似乎只唤起更多令人迷惑的障碍。为什么我们的猎物知道他已经引起警觉以后,还要再开杀戒呢?为什么他要在那里动手?不是随时都可能有人从三个方向的其中一处打断他?最重要的是,我想到那个委员会成员针对我朋友所发的古怪言论。虽然苏格兰场低调不提他们谘询一位自命专业的业余人士,但是在一般人眼中,却鲜少有人比福尔摩斯更受人敬重,而且随着他接二连三解决的每一个案件——少数几个案例中,他甚至得到全副功劳——只是他那种不守成规的沉默天性,使他拒绝了无数次祝贺性质的邀约,不论邀约者是贫富贵贱,他都一视同仁。所以,到底是什么样的离奇谣言,让公众舆论对他产生敌意?
我一定闲晃了超过一小时,沉浸在漫无目的的猜测之中。我漫步走回贝格街,才刚转过街角,就从半个街区的距离外,观察到一场愤怒的争执在家门口上演。
“毫无疑问,有个可悲的状况伤害到伟大福尔摩斯先生完美的健康状况,”罗兰·K·范德温先生吼道,“可是好心的夫人,这样就是我该死了吗?而且只有在听到这话就大受影响的人面前,我才会用该死的这种字眼。如果他的状况竟然让我不能去拯救他的人格,那我就真的是该死了!”
“午安,范德温先生,”我严肃地说,“我想跟你私下说句话。我警告你,我注意到你粗俗的话语不但无视于礼节,也无视于福尔摩斯脆弱的健康状态。哈德逊太太,我会应付这个人。”
他们两位都偷偷向我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幸好他们都没注意到对方的表情)。随后我陪着范德温先生上楼去,看着他费劲走完进入我们客厅非走不可的最后几步路。进屋后,我拨动煤炭,挑燃火焰。
“我说,她该不会是波吉亚家族的远亲吧,是吗?我从来没有见识过这么多形容词,堆成小山一样往我身上招呼。我打算说的是这个,医师,”范德温继续往下说,他粗哑的声音突然变小了,还瞥向福尔摩斯的房间,“那家伙不会就这样死在我们身边吧,会吗?”
“绝对不会!”那位侦探用尖锐的男高音从他卧房里喊了出来。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知识了,”我们走进房间,范德温先生正要坐进扶手椅时,福尔摩斯如此说道,“如果稍微掩饰子音s,声调低沉的语音会比讲悄悄话更难听见。”
“所以这是真的罗?”范德温伸手顺过他那一头乱发,回应道,“你被开膛手杰克撂倒了?”
“我正在死亡边缘徘徊,”我的朋友尖酸地回答,“所以,我请你直接讲重点。”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对最近一期的《伦敦纪事报》感到遗憾。我对那则报导完全无话可说。”
“真是好极了。我还没读完今早出刊的报纸。华生,能请你找一下吗?”
我在混乱的房间里搜寻了一阵,试图找那份刊物,最后终于从报纸的漩涡中把它抽出来。那篇文章用常见的俗气大写字体拼出标题〈凶残的打斗〉,内容如下:
本报已掌握到这桩恶名昭彰的双杀案近期将有更深入的内情曝光。这些讯息将会增加我们对凶手的了解,而他野蛮凶残的行为已使我们的街坊人人自危。就在今天之前,大家还不清楚福尔摩斯先生——这位独具一格又行踪隐密的顾问侦探——当天晚上就身在双尸案的案发地区。据我们所知,当天他花时间厮混的对象是一些职业可疑的小姐们,也就是常在黑街罪恶巢穴里陪客的那些女性。同样也有证据显示,达特菲院谋杀案的“发现”者正是福尔摩斯先生,而且后来为了追踪不知名嫌犯,他在第二名受害者惨死的期间不见踪影。这不见踪影的几分钟是否会导致嫌疑指向伦敦最出名的低调人物,这点还有待观察,但可以确定的是,福尔摩斯先生回到第一宗谋杀现场时,身上血污狼籍。此外,三周前福尔摩斯先生不待警察召唤,就抵达安妮·查普曼惨遭残杀的现场,而那位奇特的绅士对于他为何出现在当地,并没有提出令人满意的解释。若说有谁暗示福尔摩斯先生把他赋予自己的使命——对抗所有形式的罪行——转了个方向,去对抗一文不名的可怜人,那将是最低级的揣测;但我们可以更加肯定地说,对于这位脱离传统的执法者,必须有人详细地盘问他在案发当晚的活动,以及他为何能够离奇的未卜先知。
让我惊讶至极的是,听到这份垃圾的结论时,福尔摩斯把头往后一仰,用他那种含蓄、无声的方式痛快地笑了,直笑到他整个人乏力为止。
“我可没看见你注意到的趣味,或许要像你这么有智慧才感觉得到。”范德温先生这么说。
“我也一样,福尔摩斯。”
“喔,别这样,华生!这真的实在太可笑了!”
“这是毁谤!”
“真是妙极了。这篇文章澄清了一个小谜团,因为这篇文章是由谜样的雷斯里·塔维史托克先生所撰写的。但是它也呈现出一个新的谜团。这篇文章在事实方面无可指摘,可是塔维史托克怎么会知道那些细节?在报界还没听说第一桩谋杀案以前,我就像一袋橘子似的被车子运走了,你也离开了现场。你想若克琳小姐可能接受访问,谈及当晚的事件吗?”
“可能性很低。”
“或许是一般的苏格兰场警员乱放话,说他们古怪的业余援军常常混迹于名声不好的酒吧?”
“这更不可能了。”
“我想你应该不会放弃平常的习惯,从过分华丽的传记直接转向低级小报吧?”
“你可以抛开这个念头了。”
“这篇文章里有某种成分是我不了解的,”福尔摩斯坦承,“这篇文章恶毒得奇怪。”
“我看不出那有什么特别的。记者很少会担心自己太恶毒,”范德温先生纠正他的看法,“你懂吧,他们太过在意要让报纸卖钱了。”
“我忍不住想,记者的工作应该是报道新闻,而不是要卖报,”福尔摩斯阴沉地回答,“无论先前怎么说,我无法想像有哪一个记者会这么没来由地自行写下这种废话。”
“你对我这一行比我还要有信心,不过这或许是因为你不常待在那种环境里。虽然如此,你认为他有个相当灵通的消息来源倒是没错。我不知道还有谁在追踪你那一晚的行动,除了你朋友跟苏格兰场——这些警察倒是很勤奋,尽力去封住那些大嘴巴。讲到你的盟友,他们不会是虚情假意的吧?”
“我不认为他们会那样。”我的朋友断然声明。
“很好。在这种状况下,我想我们已经讨论够了地方报纸为你制造的话题了。接下来该想的是,我们在案发后的早晨接到的一张明信片。这张明信片读起来不怎么愉快,不过我也不知道什么能逗你开心了。”
福尔摩斯看到那张明信片的时候,脸色立刻变了,这透露出他有强烈的兴趣。细细端详明信片的正反两面以后,他把那张纸丢给我。
我给你暗示的时候,并不是在搞笑,亲爱的大老板。明天你最好留心大胆老杰克的作品。这次是双重案件,第一号鬼叫了一下,所以没法顺利了结。没时间把耳朵拿下来给警察。多谢留住上一封信直到我再度动手为止。
开膛手杰克
“愈来愈奇怪了,”福尔摩斯沉思着。“一开始笔迹似乎不一样,但是更仔细检查,就会发现只是下笔仓促又情绪激动。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漂亮玩意?”
“各家报纸会争先恐后要登这封信。前一封的副本已经由《每日新闻》刊出了。每个男人、女人跟小孩,现在都管那个疯狂的恶魔叫开膛手杰克。”
“我注意到了。你希望达到什么成果?”
“毫无疑问,我们该让报纸卖钱。此外,我还没绝望,有可能某人会认出来。”
“你已经帮上大忙了。”
“唔,警告你是我的责任,而我已经做到了。我也决定豁免自己的罪责,在这两方面我都要恭贺自己。我会自己离开,谢谢你,华生医师,劳烦你花个十分钟陪我下楼。祝你们二位今日一切顺利。”
福尔摩斯就着他床边的蜡烛,点燃了烟。然后他带着精明的微笑瞥向我。“你看到这些威胁信件的重要性了吗?”
“这些信有提供什么具体线索吗?”
“没有,但它却指出一种趋势。在第一个案件里,这些信是来自本地;两封的邮戳都是来自东区,这进一步证明我们要找的人很熟悉白教堂区,或许就住在那里。不过更有意思的是,这些信件刊出时,将会达成一种非常特殊的目的。”
“福尔摩斯,是什么目的?”
“恐惧,我亲爱的同伴。最可悲的恐惧。要是我还以为这个案件的调查仍旧像以往一般黑暗,那我就是大错特错了,因为从今晚开始这案子变得更加黑暗阴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