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接近尸体所在的那条肮脏通道时,应该早已过了午夜两点。福尔摩斯看起来一脸煞白,却仍疯狂地执著于调查。那警员一直想跟我使眼色,我猜他是想要我带福尔摩斯离开现场,但他只能看到一张冷硬如石、不动如山的侧脸。
“有东西被动过了吗?”
“我们已经搜索过周围,看有没有共犯。但现场保持着苏格兰场掌控此地时的样子。”
我的头突然痛了起来,史无前例的痛,然而不管当时这对我来说行多紧迫,提及此事可能跟正事无关。但是在有些晕眩的状态下,直到我同伴的深灰眼眸燃起熊熊决心走近那位警员为止,我都无法精确观察到他究竟有什么盘算。
“死者大约四十到四十五岁,不过艰苦的生活让她的年纪有些难以确定。她是自愿跟着凶手走到这条小巷。她抽烟,偶尔会用挂锁,并不是彻底的酒鬼。在这事以前,她已经遇过非比寻常的暴力对待了。她还跟凶手一起享用了一些葡萄。顺便一提,凶手惯用右手,身高五尺七寸,对这一区相当熟悉,而且是英国人。”
兰姆警员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眯了起来。“先生,因为我的长官不在场,我必须记录你的……断言背后有何证据。”他说完他的论点,似乎对自己应对得宜颇为满意。
“你真的必须这样吗?”福尔摩斯轻声说道。“她吸于,因为她手里留着一包口香丸。她是自愿跟着杀她的人走,因为如果她逃跑,那包糖应该会掉。再者,不久之前我刚好在酒吧里看到这个女人,她那时候外套上并没有别着这朵衬着白色铁线蕨的红玫瑰。凶手显然花了点时间向她示好,还有你应该可以观察到葡萄梗就在尸体旁边,之后他带她进到这条小巷。她或者她认识的人一定有个挂锁,要不还有什么别的锁头能符合我在她身上找到的钥匙呢?她以前曾遭受过暴行,施暴者还把一只耳环从她耳垂上扯下来。还有,她要是个酒鬼,无疑就会典当掉她的两把梳子。”
“我看不出这些事情有什么了不起。”兰姆警员低声嘀咕,同时尽可能迅速地记录下来。
“对,要是你看得出这些,我反倒会非常惊讶。”
“呃……”警员动摇了。“对,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你愿意等一下我的长官——”
“如果你的长官能在场,我会很高兴,不过恐怕——”
“我想他们快到了,先生。”
兰姆警员说得对。苦恼至极的雷斯垂德探长来了,他几乎是跑向我们。在他后面是一辆出租马车,还有一辆警车,里面冒出更多苏格兰场的援军。
“夏洛克·福尔摩斯本人在此!”身材细瘦的探长这么吼道,他显然很高兴有机会释放他的怒气。“我没有理由质问你为什么在这里。我很感激,真的,深深感激。因为要是你不在这里,我要怎么解释一晚上发生两桩谋杀案?两桩谋杀,就在半哩范围内!如果不靠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位经验丰富的侦探理论家,谁能解释这种事呢?”
“两桩谋杀案确实需要一个解释。”我的朋友这么回答,但如果我没提到他一听这消息就为之一惊,那我就是在作伪证,毕竟我自己也顾不得面子惊呼了一声。
“你的手臂是出了什么见鬼的事情?”
“雷斯垂德,要是可以的话,请回到双重谋杀这个闪闪发亮的有趣主题吧。”福尔摩斯尖刻地回嘴。从他这番警告的力道看来,他一贯的冷静粉碎了。
“喔,就算不是双重命案,都够有意思了,”雷斯垂德冷笑着回答,“当然,两桩谋杀案在警方心中会显得更有价值,尤其这两个案子在一小时内接连发生,更别提两地距离才不过二十分钟的脚程!”
“喔,真的啊?”我朋友只能设法插入这句话。
“福尔摩斯先生,你可以尽管讲什么‘喔,真的啊’之类的话,可是你必须明白一点:你现在在调查的谋杀案,既不是两案之中最令人反感的,也不是最急迫的。”
我怀疑我同伴还有没有力气说话,所以插嘴说道:“我们是在这个罪行进行时发现的。在我们打断他行动以后,这凶手又做了什么?”
雷斯垂德看起来就好像要吞掉自己脑袋似的,而同时被吞噬的还有他对福尔摩斯的信心。“别这样处心积虑跟我作对,”他厉声骂道,“你是打算告诉我,你对今晚的第二位受害者一无所知?没听说内脏被掏掉,没听说她脸被割掉,更别提肠子在她身上被搞得一塌糊涂。”他以暗藏恶兆的冷静语气继续往下说:“你们一点也没听说其他加诸于她的暴行?如果是这样,拜托上帝帮忙,就算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后一件事,我也要把真相从你身上榨出来!”
“雷斯垂德,”我的朋友抗议了,“我向你保证,你说的事情我全都不知道,可是我会自己找一辆出租马车去现场,希望这样能够对你有点帮助。第二桩案件发生在哪里?”
“福尔摩斯,我不容许——”我开口说。就在福尔摩斯走向马车的时候,他钢铁般的气力终于让他失望了,他抓住车窗做为支撑。
“你得要去医院,而且这一点我不容你有意见。”我信誓旦旦地说道。
“医院!真要命,他到底怎么了?”雷斯垂德要求知道答案。
“他追着凶手跑,然后差点被谋杀。如果他再多勉强自己一刻,我都不敢想会出什么事。车夫,你该去伦敦医院!”
“车夫,我相信贝格街比较好。”福尔摩斯喊道,而我半抬着他进了雷斯垂德的出租马车。我的举动就像是要跟他一起去。
“你不准陪我去。”
“为什么?”我这么质问,他这反应让我觉得受伤。
“你要去第二个杀人案的现场。你要带着若克琳小姐,她的眼力是无价的。你们两个要记录看见的每一件事情,我们再度见面时,你们要仔细告诉我所看到的事。注意别让若克琳小姐受伤。”在进行这些指示的期间,他间歇停顿几次,以便凝聚开口说话的力气,但这些话对平息我的恐惧毫无帮助。
“我会保护若克琳小姐的安全,同时你也可以——”
“当然不行。在我休养生息的时候,你得负责调查的工作。华生,绝对要小心。开车吧!”他喊道。出租马车奔入蒙蒙黑暗之中,只留下我、一个歇斯底里的探长、几个警员,还有无所畏惧的若克琳小姐。她才刚刚从男士俱乐部里走出来,神情沉着又坚定。
“那是福尔摩斯先生吗?”在他的马车走远的时候,她这么问。
“是的。”我简短地说,“他身体状况不好。刚刚还发生了另一桩谋杀案。”
她的手猛然抬到嘴边,但她立刻恢复自制。“谢谢你,还有我们最好赶快走,否则就要付出惨重代价了。”
虽然我心烦意乱,却毫不怀疑若克琳小姐说得有理。“雷斯垂德,另一个犯罪现场在哪里?”
“就在此地西边的米特广场。”雷斯垂德回答时,仍然一脸惊慌地瞪着福尔摩斯的马车消失的那一点看。“汤玛斯探长已经抵达了,所以我可以亲自带你们过去。可是我必须警告你们,苏格兰场在那里没有管辖权。那宗谋杀案是在伦敦市内犯下的。”
跟西区的西敏斯特市彼此相对,伦敦市做为大都会区东区的中心枢纽,被局限在只有一平方哩的土地上。那里不归苏格兰场保护,而是由伦敦市政府管辖,他们自己组织起一小批警力来负责治安工作。不管福尔摩斯跟伦敦市警里的多少人打过交道,我是一个也不认识,所以我很感激并接受雷斯垂德陪我们过去的提议。
“咱们走吧,”伴随深切焦虑而生的强悍精神,我坚定地说,“我们不能再损失任何时间了。”
“等一下,”雷斯垂德讶异地看了若克琳小姐一眼,“这位年轻小姐到底是谁?你住在这里吗?”
“先生,我名叫玛丽·安·若克琳,”她表明身分,“我受雇于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探长朝着天空翻了个白眼,又摇摇头,不过他也没再多做别的。“肯定是这样,小姐,毫无疑问。可是我得先警告你,医生,如果这位小姐真要出席的话,她会被当成是福尔摩斯先生的同事,而不是苏格兰场人员,否则明天一早我就人头落地了。总之,全部给我进马车车厢里,然后回到米特广场去。医生,我希望你有足够的力气面对这种状况。我相信有一层地狱是专门给这个混蛋独享的,否则宇宙就再没公义可言了。至少这点,我很肯定。”
我们沿着商业路往西,然后沿着白教堂大街走,抵达女王陛下广大领土的古老核心。没有人说话。福尔摩斯缺席造成的阴影,甚至比第二桩谋杀消息的影响更巨大。先不管我对朋友安危的严重焦虑,白教堂杀手至少证明了在让大众心生畏惧的威胁之中,他是最可怕的一个。然而,侦办中少了福尔摩斯,我们能够靠什么来对抗他呢?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碰到如此怪异的处境,但我咬紧牙关、下定决心,无论我必须做什么,都要尽到我最大的力量。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担忧,因为这趟车程只有五分钟。马车在杜克街停下,之后穿过犹太大会堂,闪进一个被遮蔽住的小出入口。当我们进入一个宽广的广场时,立刻看到一群阴郁的伦敦市警环绕在尸体旁,遮住了尸身。她躺在一排无人居住的小屋前,那些屋子的窗户都空荡荡的像是张大了口,而且四处爬满增添衰败感的野草藤蔓。
有个体格高大、眼神锐利又有军人风度的男人,穿着剪裁时兴的一般服装。他一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就转了过来。
“这是谋杀案调查,”他这么宣布,“你们不能进入广场,免得扰乱证据。”
“我是大都会区警方的雷斯垂德探长。”雷斯垂德颇为犹豫地伸出他的手。“你是亨利·史密斯少校,对吧?说实话,先生,我们正在调查伯纳街发生的另一件谋杀案,全部的迹象都显示这是同一凶手的杰作。”
史密斯少校低声吹了个口哨。“圣乔治在上,探长,你吓着我了。而你是?”他转向我问道。
“约翰·华生医师。另一起事件发生时我在场。”
“华生医师,我听过您的大名。你说那时你在那里,难道你撞见了正在行凶的杀人犯?”
“没错。”
“那么那个男人已经被捕了?”
“我们相信他逃脱了,然后犯下你在这个广场发现的第二桩暴行。”
“先生,你的故事相当匪夷所思。不过请见谅的是,华生医师,既然您亲自到了这里,现场又有这么多不凡的人物,那么我要问的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在哪里?”
我犹豫了一下。“他遇到凶手,并且受到攻击。他已经被送去医院了。”我指向若克琳小姐,补充说明道:“这也是福尔摩斯先生和我本人的助手,协助我们这次的调查。”
“先生,我是玛丽·安·若克琳。很荣幸见到您。”
“这是我的荣幸。唔,那么现在我们彼此认识了,”史密斯少校继续说下去,显然他并不愿多想若克琳小姐出现在此是否得体。“瓦金斯警员在巡逻时发现死者。他的整个巡逻范围要花上大约十三分钟才能走遍,而他向我保证,他在一点三十分察看广场的时候,并没有尸体。然后瓦金斯警员立刻要远处仓库的守夜人去求援,接下来就没有离开过尸体。华生医师,在这个可怜人被抬到停尸间以前,我们很欢迎你先自行观察。”
“若克琳小姐,如果你愿意,请看看这个广场有没有任何不同于平常的事物。”我这么提议时,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
当她四处查看时,雷斯垂德跟我穿过成群的警方人员,走上前去。探长一只手准备写笔记,另一只手拍上我肩膀,然后点点头。我屈身跪在死者旁边。
“她的喉咙被割开来,从一边耳朵直划到另一边。两边眼皮、脸颊跟鼻尖上都有严重的刀伤。腹部完全被切开了,肠子被抽出体外,挂在右肩上。受重伤的部位有胰脏、子宫内层、还有结肠……”我停下来深吸一口气。“我们必须等验尸报告才能确定全部的伤害程度。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个可怜女人的血液喷溅形式显示,躯体毁损是在她死后发生的。”
一阵短暂的寂静为我的谈话下了标点。雷斯垂德把笔记本塞进外套的同时,重重叹了口气。“很明显,这头野兽是在遇到福尔摩斯先生以后,又把他肮脏的冲动施加在第一个出现的人选身上。我知道最近的几桩谋杀案都很丑恶,医师,但这一件……这怪物已经是处于彻底疯狂的状态。”
一只细致的手摆在我的肩膀上,把我从阴暗的想像中拉出来。
“医师,她的耳朵。”
若克琳小姐在一旁低头看着惨遭亵渎的尸体。她高亢的语调透露出她处在何等压力之下。“你看到她的耳朵了吗?”
“是。一小部分的右耳被切掉了。”
“你记得那封信吗?”
若克琳小姐的话语让那封信的内容如潮水般涌回我心里,如在眼前。“当然了!”我喊道,“信里提到家这样的躯体毁伤。若克琳小姐,你记得确切的说词吗?”
“我下一回要把女土的耳朵切下来,送到警官那里去。这只是为了好玩,要是你,不会吗?”她压低声音,迅速回答。
“若是能告诉我究竟是谁收到这封信,我会非常感激。”史密斯少校平静地说。
“这是上星期四送到中央新闻社的,”我回答,“这封信指出,如果可能的话,他会切掉下一个受害者的耳朵,然后把耳朵送给警方,就像若克琳小姐刚说的那样。”
“可不是吗—据我所知,这封信并没有被登出来?”
我摇摇头。“福尔摩斯把信还给中央新闻社了。那封信上面的署名是‘开膛手杰克’。”
“这也是真的,”雷斯垂德咬着牙说道,“不过我们认定那是个骗局。现在这疯子似乎不只是到处乱跑,把妓女切成碎片,他还替自己取了个笔名,并且把他的行程表寄给报刊杂志。”
“表面上看是这样。”
雷斯垂德用手掌轻拍着头。“我快要受不了。我们连着好几星期都被报纸骂得体无完肤,现在他又一个晚上犯下两件大案,还平安脱身?全国都会骚动起来的!”
“探长,你镇定点,”史密斯少校斥责道。“这两起案件都是刚犯下的。一个人犯下这种罪行,不可能完全没留下个人身分的蛛丝马迹。很可能今晚我们就能把‘开膛手杰克’绳之以法。”
我发现若克琳小姐刚才晃到别处去了,现在她又走回我旁边,脸上带着困惑的表情。“我似乎没办法在这里找到。”
“找到什么,若克琳小姐?”
“她的围裙,”她一边指,一边回答,“她不可能原来就穿这样。如果围裙上有个红色的洞,我就不会这么惊讶,但是系绳被干净俐落地割断了。她一定是修补过那件围裙,或者曾经拿布料去当旧货卖。”
史密斯少校走过来查看。“若克琳小姐,你的推断完全正确。瓦金斯警员,”他喊道,“把话传出去,有人从尸体上拿走一片围裙,很可能就是凶手拿的。”接着他转过身,跟雷斯垂德探长进行一场安静、公事公办的对话。
时间已经超过三点。我既没有工具,也没有验尸的权限,而且福尔摩斯肯定很清楚,我在地上爬来爬去、观察烟灰与脚印的能力,不会比我救治伤患、起死回生的能力强。伦敦市警已经完成他们的调查,看起来似乎只有相当贫乏的发现。我疑惑地想,他们是否错过整件事的关键,而我是否该负起责任,试着找出对福尔摩斯来说显而易见的一根树枝、一片碎纸或一抹污泥?这时一股压倒性的自卑感笼罩着我。
就在若克琳小姐与我一同告辞,要结束这个言语难以形容的漫漫长夜时,我们听到一个警察飞奔而来的沉重脚步声。
“史密斯少校,那里有发现!”他胸口起伏不已,设法挤出话来。“那片不见的围裙,有个都会区警员在巡逻的时候看到了,他回报给里曼街警局,警局打电报给查尔斯·华伦爵士。先生,我们的人丹尼尔·霍斯在现场,不过留言是出现在大都会区的地盘上。在高斯顿街。查尔斯爵士想要把那玩意擦掉!”
“好小伙子,什么留言?你冷静点,慢慢说。”
“先生,是凶手的留言。他用那块破围裙擦他的刀。围裙是在地上发现,就在他涂鸦的简短讯息下面。”
“圣乔治在上,我们必须立刻去看看。”
“我们在多赛街的弟兄,也发现一条线索了,少校。那里有个血淋淋的脸盆,凶手可能就是在那里洗手。”
“我立刻陪同你们去多赛街。”亨利·史密斯少校立刻回答。“雷斯垂德探长,高斯顿街就进入你的管辖范围了。如果你可以好心地带上你的同伴,去那里看看能发现点什么,并且跟我们的人霍斯说明一下最新发现,我就欠你一次。华生医师,请代我向福尔摩斯先生表达我的关心。”他在匆匆转身离开广场以前,补上了这句话。
雷斯垂德那双距离很近、像雪貂一样的眼睛闪烁着希望的光芒。“管他是不是局长,我才不让查尔斯爵士在我看到任何证据以前就毁了它。还有你,医生,你也该记下这一笔。等福尔摩斯康复时,他肯定会想知道那则留言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