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及时到家,得以亲眼见到小霍金斯吃光他的午餐。就我所知,这是好心的哈德逊太太准备过最丰盛的冷食午宴。把他托付给一位犹豫不决却价钱可亲的出租马车夫以后,我们坐下来享用同样丰盛的午餐。福尔摩斯只花了约莫三分钟随便吃了几口,就用他纤细的手指夹着叉子晃了几下,然后便把叉子扔到瓷盘上。
“这就像是企图用沙子建造金字塔,”他轻蔑地说,“这些要命的碎片就是兜不拢。我无法相信伦敦突然出现三个手法一样残酷的杀手,还全都选在白教堂区逞凶。在人口这么稠密的地区,一帮粗人要想偷偷干他们那些变态勾当已经不太可能了,更别提选在汉伯瑞街院落的范围内。这种事情发生的机率简直微乎其微。”他突然间起身。“华生,我要出门。如果这些罪行有关联,就是在这些女人身上。但我们连最新的受害者是谁都不知道;在这样一团混沌之中还要提出理论,真是荒谬。”
“你什么时候会回来?”他消失在卧房里的时候,我喊道。
“华生,我的好朋友,对于这个问题的解答,我现在连猜都没法猜。”他这么回答。
“要是你需要我的话——”
“别担心,到时我会爬上树举白旗求救。英格兰肯定会期待每个人都尽到他们的责任。”头一点、手一挥,这位私家侦探就离开了。那一整天我都没再见到他。
这些事件让我极其不安,以至于我耗掉大半夜盯着天花板。在漫长的等待之后,晨曦从邻屋的砖墙上扬起金黄色的脑袋,这时一股无可抗拒的冲动催促我非出门不可。值得感谢的是,我答应过一位医生后辈,在他离开伦敦去度周末到星期一回来以前,帮他去探望某位卧床病人。我建议这位年事已高的希索克罗夫特太太,千万别让蓖麻油进她房间,也不可停止服用感冒药水。我很确定这说法让她很震惊。幸好我没对她造成任何伤害,因为她绝不容下身边有傻瓜或心不在焉的人,而在她声如洪钟地宣布,我朋友安斯楚德到时会听说我怎么治疗她时,我千钧一发地躲过被揪着耳朵扔出门的命运。
02
回牛津街的路上,我停下脚步买一份《泰晤士报》,看看福尔摩斯有哪些进展。我很快地找到那一栏报导,因为这份报纸并不怎么关心别的事情:
安妮·查普曼,别名“小筛”——因她跟一位制筛匠同居,而得到这个别号。她原是某位老兵的遗孀;这位老兵约在一年前过世,死前定期一周给她十先令。她跟玛丽·安·“波丽”·尼可斯属于同一阶级,也住在史皮塔费尔兹与白教堂间的廉价出租房间里。别人形容她是个结实、身材匀称的女人,个性安静,而且“曾经有过好日子”。参与尼可斯谋杀案特别调查的苏格兰场探长雷斯垂德,已着手调查最新的案件,这两宗罪行显然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他与知名私家顾问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会谈的结论是,专家同意这些罪行互有关联。尽管有许多误导之词与谣言,但尸体发现地点肯定就是谋杀案现场,而且犯人也并非帮派分子。许多居民害怕若没有早日逮捕犯人,将会有更多暴行接踵而至。
对于雷斯垂德的新看法,我抑制住一丝微笑,然后赶忙把报纸夹在腋下,匆匆冲上楼查看我朋友回家了没。他不在,不过有张纸条用我的拆信刀钉在壁炉架上,那是留给我的:
亲爱的华生:
我正在调查猫食交易神奇的内部运作流程。因此我建议你等侯若克琳小姐来访。
夏洛克·福尔摩斯
我必须承认,福尔摩斯的午后之约让我有些惊讶,也有些好奇。我花了一小时,把我在汉伯瑞街做的笔记整理得稍微清楚些,而就在我放下笔,伸展双腿的时候,哈德逊太太把头探进房里。
“有个年轻女人要见福尔摩斯先生。您在等她吗?她说她是若克琳小姐。”
“哈德逊太太,立刻请她上来吧。她是我们的同伴。”
哈德逊太太微微扬起眉毛,然后离开。一分钟后,门“砰”一声打开,玛丽·安·若克琳小姐娇小的身形出现了,这次她穿着自己的衣服——用七、八种回收利用的扣子细心扣起的暗绿棉质马甲,搭上以高超技巧修改过的男性背心,配一件上面有花纹的深蓝及膝长外套,里面还露出大量蓬松的裙摆,最外层是一件老旧的绿色羊毛裙,但反复穿用太多次,导致颜色几近黑色了。她那头奔放的秀发牢牢夹住了,并用一条狭长棉布往后扎到头顶,但还是有些许滑落的迹象。她走近我身边,伸出她的手。
“若克琳小姐,很高兴能再见到你。请坐下。”
她照做了,入座的姿态透露她不是一直都过着现在这种生活。然而她很快又站了起来,一边端详着壁炉上林林总总的稀奇玩意儿,一边紧张兮兮地用两手轮流抛接着一个古老的枪头,然后才开口说话。
“我不知道福尔摩斯先生为什么邀我来喝茶,也不明白他怎么会知道我住过米勒大院。不过呢,”她微笑着补充说明,“我想福尔摩斯先生总是为所欲为,还知道一大堆他不该知道的事。”
“你说得非常正确。但现在我恐怕无法回答你任何一个问题,不过摇铃要茶肯定在我的权限之内。”
在提到这样宝物的时候,她眼中出现一丝光芒,但她很快就把那道光芒藏在刻意装出来的淡漠神情底下。“喔,如果福尔摩斯先生不觉得被冒犯就行。他在电报里确实是说四点钟,我提早到了。我想,那可能是英国史上第一封送到米勒大院的电报,而我靴子里还藏着他给的钱,可以付给车夫。我都不记得上次坐出租马车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用一根羽毛就能把我那些吃惊的同伴打翻在地;我离开时还对着窗外挥挥手。”若克琳小姐想着想着就笑出声来,我也忍不住跟着她笑了。
“既然福尔摩斯先生叮咛我,在他来以前要让你舒舒服服的,我想立刻来些茶点还不赖,你不觉得吗?”我一边问,一边拉了叫人铃。
“茶啊,”她懒洋洋地说,“用上好瓷器端上来,我打赌会是这样。也许还有奶油。喔,华生医生,我很抱歉,”她尴尬地喊出来,“那么,嗯,我口袋里有些茶——我是说,刚好够三个人用。我昨天晚上走了好运。你想要来一点吗?”若克琳小姐掏出一个皮革制的小袋子,里面装着灰扑扑的棕色茶叶。从包装看来,那东西对于物主来说,显然是极为珍贵。
“若克琳小姐,我确定你在我们家作客时,福尔摩斯先生会婉拒这样慷慨的馈赠。哈德逊太太来了。”
我们的房东太太确实到了,她使劲托住一个托盘,里面放的三明治之多,远超过平常没什么胃口的福尔摩斯与谨慎节制的我会要求的分量。
“这就跟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一样!我记得像这样的托盘——分层式的,这样说没错吧?华生医生,可以由我来倒茶吗?”
“当然可以,”我微笑道,“但如果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太冒昧,若克琳小姐,请告诉我,你在哪里出生的?”
“就在英格兰。”她立刻就回答了,同时以惊人的优雅姿势倒了茶。“妈妈是义大利人,我爸爸说服她抛弃自己的家人,跟他一起走。我们曾拥有过土地,不过遗嘱有争议……如果我的记忆正确,那年我七岁。上天明监,他们两个都已经过世好几年了。霍乱打倒了他们,一个接一个。所以我成了现在这样,看到一顿像样的午茶就大吃一惊。”
虽然她面带微笑,我却忍不住怪自己真不该挑起这个痛苦的话题,而正当我张开嘴巴,希望能说点恰如其分的话时,福尔摩斯走进来了。
“哈罗,哈罗,我们这里来了个稀客呀?”他喊道,“若克琳小姐,十分欢迎你来。我应该先前把时间花在——唔,也许我最好先往自己脸上泼点水,然后直接回来加入你们。我先前去了一个极其糟糕的地方。”他消失了一下子,再回来时又跟平常一样整洁了。他迅速伸出精瘦的手探进装烟草的拖鞋里。
“要是我点燃烟斗,你应该会谅解。这个枪尖引起了你的兴趣吗?这是个非常古老的东西,但是在一桩非常现代的罪行里,这东西成为置人死地的工具。”
原本我好不容易驱散了若克琳小姐的焦虑情绪,但她一看见我的朋友,那些情绪就全回来了。“福尔摩斯先生,感谢您好心地请我喝茶,但我已经尽我所能回答所有问题了,说真的,我都回答了。”
“我毫不怀疑。不过,我邀你来这里不是为了侦讯你。我带你来,只是要简单问你一句,若克琳小姐,你是否认为你能够出一分力,让白教堂杀手就逮?”
“我?”她喊出声来。“你怎么会期待我能帮得上忙呢?波丽在坟墓里尸骨已寒,而另一个姑娘的内脏被涂得满地都是。”
“但我恐怕必须说的是,若克琳小姐,我认为这男人很可能会继续杀戮,直到他被捕为止,”这位侦探回答,“虽然毫无疑问,迅速找到他对我们全都很有利,但我想你对波丽·尼可斯的感情,应该会鼓励你扮演更主动的角色。”
“说真的,福尔摩斯,我想不出来你指的到底是哪种角色。”我反驳道。
福尔摩斯佣懒地吸了一口烟斗,而这一向都代表他是更专注而非放松。“若克琳小姐,我建议你接受我的雇用。我可以花费大半时间在伦敦东区建立人脉,掌握谣言最新的脉动,但我怕没办法勉强自己到这地步。可是你却处于一个理想的位置,可以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听见、看见一切。”
“你要雇用我去刺探消息?刺探什么消息?”若克琳小姐难以置信地问道。
“刺探这个街区本身的消息。要藏木于林,没有一个掩护地点比熟识你也信任你的在地酒馆更好的了。”
福尔摩斯非比寻常的建议,让若克琳小姐翡翠绿的眼睛瞪大了许多。“但为什么要我一个女人去打探白教堂区?为什么不找个男人,或者受过侦察训练的人来?”
“我不认为有雇用其他侦探的必要。若克琳小姐,你的见识比那些人更多。至于费用,这里是供你开销的五镑预付金,而我认为一周一镑对你来说应该够用了,对吗?”
“对我来说够用吗?!”若克琳小姐喊了出来,随即低下她尖尖的下巴。“可是如果我跷掉我的日常工作,我要怎么跟人解释?”
福尔摩斯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想你可以说,你吸引到一位充满诗意又热情的西区顾客,他决定用比较全面的条件买下你的服务。”
这个建议逗得若克琳小姐发出一连串银铃似的笑声。“你知道吗?你疯了。这下子我也要开始胡言乱语了——我是什么角色,竟然要帮忙抓住‘刀客’?”
“他们是这样叫他的吗?”我的朋友微笑了。“若克琳小姐,我想不到其他更适合的人选了。”
“这样嘛,”她毅然说道,“如果你有这个意思,我完全赞成。如果我可以帮忙逮住杀死波丽的凶手,那就是个好工作。绅士们,这个月我不用再靠抽布条赚钱啦。”
“她的意思是,从偷手帕得来的收入。”福尔摩斯低声说道。
“喔,对,”我说,“我了解。”
我们说好了,若克琳小姐的侦查范围是在白教堂与史皮塔菲尔兹的街坊内,她会记下当地人的所有推测,并且每周到贝格街向福尔摩斯报告两次,对外的说法则是去拜访她的绅士追求者。我注意到,若克琳小姐下了楼梯走向街角等出租马车时,整个人一副充满决心的样子。
福尔摩斯瘫在沙发上,而我则是想尽办法要点燃我的烟斗。
“华生,记住我的话,事实会证明她很有用。”他一边这么声称,一边抛给我一个火柴盒。“Alis volat propriis,如果我没弄错,话是这样说的。”
“福尔摩斯,她不会有事吧?”
“我希望不会有事。跟她平常工作的阴暗巷弄相比,酒馆就像教堂一样安全。顺便一提,我今天早上设法取得一点进展了。”
“我正要问你,猫吃的肉跟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关系?”
“虽然我还没确定安妮·查普曼——我发现最新的受害者叫这个名字——波丽·尼可斯或者玛莎·塔布兰有没有任何关系,不过她却倒霉到落入白教堂杀手的魔掌。而这回杀手带走的纪念品,可能是我听过最令人厌恶的一项。”
“我也这么认为。”
“那么,前面提到的纪念品,让你想到什么?”福尔摩斯炯炯有神的双眼和眉毛抽动的样子,让我十分期待听到他的发现。
“你是要告诉我,你找到线索了?”
“亲爱的华生,再想一想,看看你是否能发现某项值得注意的事实。雷斯垂德在一连串事件所引起的恐惧之中,似乎还没掌握这一点。”
“对我来说,每一样邪恶的事实都已经充分检视过了。”
“喔,好啦,华生,再努力一下吧。如果你是凶手,你做掉你的受害者,把她剖开来,还拿掉了她的子宫。”
“喔,当然啦!”我喊道,“他到底拿这个见鬼的东西做什么了?”
“好极了,华生。那个恶棍肯定没把子宫装进裤子口袋,轻轻松松地从巷子走出去。”
“那猫食呢?”
“我去找了,今天早上我发现有一些猫吃的肉藏在二十七号院落的某颗石头下面,这想必让你完全明白了。你还记得吗,我很想知道汉伯瑞街二十九号一楼前房的哈迪曼太太,那天早上生意忙不忙?”
“我知道了!凶手买了一包猫食。”
“说得对,亲爱的华生。你说得让我觉得像是亲眼所见。”
“然后他倒出猫食,把那个血淋淋的器官放进猫食的包装袋里,然后沿着街道离开,完全没引起怀疑。”
“亲爱的老友,你就快要精通演绎法的艺术了。”福尔摩斯说。
“不过他是谁呢?”
“哈迪曼太太的叙述相当引人入胜,她说:‘他是个看起来很普通的男人,中等身材,以很独特的方式表现他的礼貌。’她觉得自己以前见过他,不过想不起来她以前有没有卖过猫食给他。跟我们先前的推论一致的是,他显然不是个会引人注目的男人。而且猫食的事再度点出凶手是有预谋的,对我来说,这点令人相当不安。”
“他是鬼迷心窍了吗?为什么会要这样残暴恐怖的战利品?”
“我根本不知道能告诉你什么。唔,无论如何,这是我们目前找到最好的线索。不过,当若克琳小姐在过滤淤泥的时候,我们应该试着研究这个穿着寒酸的家伙,看他还有没有更多的细节可以挖。这人对纪念品的品味既不成体统,又难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