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我前往医院探视莫特警官。他已转入单人病房,病情稳定,但仍得留院观察。我对小镇不熟,只好就近前往医院附近的礼品店,在玻璃冷藏柜内屈指可数的几束花中挑了一束。
“莫特警官?”我迟疑地在病房门口。
他正靠坐在床上打盹,电视声音很大。
“嗨!”我提高音量。
他睁开眼睛,一时想不起我是谁,但很快就开始微笑,仿佛像我好几天了。
“老天爷垂怜,斯卡佩塔医生,我没想到你还留在这里。”
“很抱歉只能送你这些花,楼下没有多少可供挑选。”我捧着用绿色花瓶装着一小束菊花和雏菊,“摆在这里好吗?”
我将花摆在柜子上,看到他收到的其他花束比我送的更寒酸,不禁难过。
“那边有一把椅子,如果你能多做一会儿的话。”
“感觉怎么样?”
他望着窗外明媚的秋光,脸色苍白而憔悴,眼神虚弱。
“顺其自然吧,像老话说的,”他说,“往后会发生什么无法预知,但我在考虑去钓鱼或当木工。你知道,几年来我一直想找个地方,亲手建造一间小木屋,还想用菩提树制作一根手杖。”
“莫特警官,”我踌躇地问,我不想令他扫兴,“警察局有人来探视你吗?”
“当然。”他仍眺望着蔚蓝的天空。“几个同事来过,还有人打了电话。”
“你对斯坦纳案件的侦查情况有何感想?”
“不太乐观。”
“为什么?”
“首先,我无法参与;其次,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侦查方向。我有点担心。”
“你从一开始就参与了此案的调查,”我说,“你和马克斯·弗格森一定很熟。”
“或许不如我想的熟。”
“你知道他被列为嫌疑人了吗?”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阳光穿过窗户照进来,他的眼眸苍白如水。他眨眨眼睛,轻轻擦拭泪水——可能是强光刺激,也可能是情绪波动。
“我也知道他们正全力追查查克里德·林赛,你知道,这对他们俩来说都很遗憾。”
“为什么?”我说。
“斯卡佩塔医生,马克斯无发现身体自己辩护。”
“是不能。”我表示同意。
“而克里德·林赛即便现身了,也不知道要如何替自己辩白。”
“他人在哪里?”
“我听说他逃跑了。这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一个小男孩被撞后他也躲过一次。人人都认为他犯了刑案,而不只是有过错,所以他选择消失,可再度现身后已臭名远扬。他经常喝的烂醉如泥。”
“他住在哪儿?”
“在蒙特利特路外,就在彩虹山附近。”
“我对这里恐怕不太熟。”
“蒙特利特入口右边,有一条路通往山区。以前只有山民们住在那边,你或许会称他们为山里人。不过近二十年来许多山里人迁徙至别处,只有克里德那类人搬进去。”
他停了一下,思绪似乎已飘到别处。“你在山下的路上就可以看到他的住处——阳台上摆了一台旧洗衣机,垃圾都从后门丢入树林里。”他叹了口气。“很明显,克里德不够聪明。”
“意思是……”
“他害怕他不懂的事,而他也不懂这里发生的事。”
“你也认为他没涉入斯坦纳家女孩的命案?”我说。
莫特警官闭上眼睛。床头屏幕上显示的脉搏数保持在六十六。他似乎疲惫不堪。“是的,女士,我从没想过他涉案。但如果你问我他逃跑的理由,我想不出来。”
“你说他害怕,这个理由似乎很充分。”
“我只是觉得另有隐情。但我没有必要再去过问此事,我无能为力,除非他们排队请我,而这显然不可能。”
我向他打听马里诺的事,因为我别无选择。“马里诺队长呢?你听到有关他的什么消息吗?”
莫特看着我。“前几天,他带了一小瓶酒来,就放在那边的柜子里。”他从棉被下伸出手指着。
沉默片刻。
“我知道不应该喝酒。”他补上一句。
“我说过你一定要遵医嘱,莫特警官。你必须依照医生的话生活,不要做任何让你陷入麻烦的事。”
“我知道必须戒烟。”
“可以戒掉,我从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戒掉。”
“你会怀念吗?”
“我不怀念它给我的感觉。”
“我不喜欢任何坏习惯给我的感觉,但那与能否戒掉没什么关系。”
我淡淡一笑。“嗯,我偶尔会怀念。但确实会越来越容易。”
“我得告诉彼得,我不希望他像我一样落到这步田地,斯卡佩塔医生。但他很固执。”
我一想到脸色发青的莫特躺在地板上,我则设法替他急救的那一幕,就心生恐怖。我相信马里诺回落得同样的下场只是迟早的事。我想起了午餐的炸牛排、他的新衣服与新车,以及他奇怪的行径,从这些看来他似乎已经决定不想再认识我了,而表达这种想法的唯一途径,就是将他自己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马里诺介入很深,这件案子很费心力。”我费力地说。
“斯坦纳太太满脑子都是这件事,我一点也不奇怪。如果是我,也会将全部家产投入其中。”
“她投入什么了?”我问。
“她很有钱。”莫特说。
“我也想过这一点。”我想起了她的车子。
“她大力协助此案的侦查工作。”
“协助……”我问,“哪一方面?”
“汽车。例如彼得开的那一辆,总得有人出钱。”
“我还以为是本地的商界捐钱的。”
“嗯,应该说斯坦纳太太是抛砖引玉。她让整个地区的人都关心此事,每个人都同情她,没有人希望其他小孩遭受同样的伤害。我在警界任职二十二年,没见过这种情况。但话说回来,我也从未遇到过这种案件。”
“我开的车是她捐助的吗?”我尽量不提高声音,以显得冷静。
“两辆车都是她捐的。一些商界人士捐了其他设备。如灯、无线电。各种警用装备。”
“莫特警官,”我说,“斯坦纳太太捐给警局多少钱?”
“我想将近五吧。”
“五……”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五万美元?”
“没错。”
“没有人提出质疑?”
“依我看,那和几年前电力公司要求我们关注一部分变压器而捐一辆车子没什么两样。一些便利店也会为我们提供免费咖啡,以使我们乐意随时上门巡查。这些都是单纯的赞助,目的是让我们帮助他们。只要不是从中牟利。倒也无妨。”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手仍放在棉被上,“在类似里士满这种大都市,规矩比较多吧?”
“馈赠给里士满警方的礼物只要价值超过两千五百美元,就得经决议通过。”
“什么决议?”
“市议会决议。”
“听起来挺复杂。”
“也应该如此,原因很简单。”
“是啊,当然。”莫特语气疲惫,身体虚弱,倍显颓丧。
“能说说,除了买车,那五万美元的其他用途吗?”我问。
“我们需要一个警察局局长。局里就剩我一个。而我目前的情况也不好。就算回去,我也只能做些轻松的差事。这座小镇也该找个有经验的人来负责,一切都变了。”
“明白了。”我问清了事情的真相,觉得心烦意乱,“我应该让你多休息。”
“很高心你能来。”
我们握手告别,他的力道之大令我生疼,一股深沉的绝望从他手心传来,或许他自己并未察觉。死里逃生,总让人意识到终有一天难逃此劫,从此改变一切看法。
我没有回轻松旅游汽车旅馆,径自驱车前往蒙特利特入口。我绕着入口转了一圈又一圈,琢磨着下一步应该如何做。路上人车稀少,我停在路边,休息片刻,行人或许会将我当做迷了路或是在寻找比利·葛培理旧居的观光客。从停车处可以清楚看到克里德·林赛的居家环境,事实上我可以看到他的房子和阳台上那台老旧的箱型洗衣机。
彩虹山,一定是在某个如今天的十月午后命名的。不同浓度的红色、橘色、黄色树叶,在阳光下灿烂缤纷。随着夕阳西沉,阴影向更深的山谷中移动。再过一个小时,天色就会完全暗下来。我本想返回,却发现那条沙土路边,克里德家的石砌小烟囱里有青烟袅袅飘出。
我将车开回路面,掉头,转入那条狭窄、布满车轮痕迹的沙土路,在沙尘滚滚中驶进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区。这条路通往山顶后便无法通行,沿路都是车背隆起的老旧拖车、用未上漆的木板或原木搭建的简陋房屋。有些房顶铺着柏油纸,有些则是铁皮。另外,我见到的几辆车都是老旧的货车,除了一辆颜色怪异的绿色箱型车。
克里德·林赛的住处有一片空旷的泥土,看得出他平时都将车停在此处。将车停靠过去后,我坐在车上,看着这栋简陋的小屋和破败的阳台。屋内似乎有灯光,也可能是夕阳透过窗户照入屋内的光亮。我想着这个一边在学校扫地倒垃圾,一边卖辣味牙签肉给孩子们,还采野花送给埃米莉的人,盘算此行是否明智。
我原先只是想了解下克里德·林赛的住处与第三长老会教堂、托玛霍克胡之间的相对位置,可找到答案之后,我又有了其他疑问。这里似乎没有人在家,烟囱却在冒烟,这种情况下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我不由得想起莫特的话,当然也想起我找到的“火球”糖,那正是我必须寻找这个名叫克里德的人的主要原因。
我敲了很久的门,似乎听到屋内有声响,也觉得有人在监视我,但没有人来应门,也没有任何回应。我左边的窗户布满尘垢,没有纱窗,而从右边的窗户可以看到屋内黑色木地板的边缘,以及被桌上一盏灯照亮的一把木椅。
点着灯并不意味这有人在家,在做如此判断时,我闻到了木柴的烟味,也想起阳台上那堆高耸的柴薪像是刚劈好的。我再次敲门,木门很松垮,一脚踹开似乎不难。
“嗨?”我叫道,“有人在家吗?”
回答我的是树梢间的瑟瑟风声。冷冽的空气中,漂浮着物品芙兰、发霉与分解的味道。这栋有一两间房的小木屋屋顶锈蚀,电视天线歪歪扭扭,两侧的树林里是经年累月丢弃的垃圾,掩盖在层层落叶之下。我能看到的大都是已经成为碎片的纸张,塑料牛奶罐和可乐瓶,经过长期的风吹雨打,商标早已褪色。
我下了结论:屋主已经许久没有往屋外丢垃圾,因为这些垃圾都不是最近丢的。我正入神时,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人——有人盯着我的后背。我缓缓转身,手臂汗毛直竖。
那个女孩如幽灵般出现在路上,靠近我车后的保险杠。她像一头鹿般在薄暮时分静立不动地盯着我,淡褐色的头发散垂在在苍白的小脸旁,有点斗鸡眼。从她瘦长的四肢判断,只要我一动,或发出任何吓到她的声响,她会拔腿就跑。她目不转睛,我也盯着她看,仿佛我可以接受这种奇特邂逅中必要的注目礼。在她稍微变换姿势,似乎要再度呼吸或眨眼时,我才敢开口。
“你能帮我吗?”我毫无惧色,亲切的说。
她的手插在深色外套的口袋里——外套小了好几码,下身穿着皱巴巴的卡其裤,裤管只到脚裸处,脚上是一双磨破了的鞣皮靴。我想他应该只有十几岁,但不能确定。
“我是外地来的,”我再问一次,“有事找克里德·林赛——住在这里的那个人,或者我认为他住在这里。这件事很重要,你能帮我吗?”
“啥要干什么?”她声音尖锐,让我想起五弦琴。要听懂她说什么恐怕很困难。
“我需要他的帮助。”我一字一句地说。
她盯着我,向前走近几步。那苍白的眼睛,令我想起了逞罗猫。
“我认为他知道有人在找他,”我冷静地说,“但我和他们不同,完全不同。我不是来伤害他的。”
“啥叫什么名字?”
“我是凯·斯卡佩塔医生。”我回答她。
她细细地瞧着我,仿佛我刚透露了一个惊天秘密。我想即使她知道医生是什么意思,恐怕也没见过一个女医生。
“你知道医生是干什么的吗?”我问她。
她望着我的车子,似乎它与我方才所说相矛盾。
“有些医生在有人受伤时为警察帮忙,我就是做这种工作的,”我说,“我在为这里的警察帮忙,所以才会开这种车。警察借车给我,因为我不是本地人。我来自弗吉尼亚州的里士满市。”
她摸摸看着我的车子,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沮丧地认为自己太多嘴,一切似乎都泡汤了,看来我别想找到克里德·林赛了。我竟以为自己可以和不认识且无法了解的人沟通,真是太愚蠢了。
我正打算驾车离去时,女孩忽然走过来拉起我的手,默不作声地拽着我向车子走去。我吃了一惊。她搁着车窗指着前坐上黑色的医事包。
“那是医事包,”我说,“要我拿出来吗?”
“是的,去拿啥。”她说。
我打开车门拿出医事包,暗想她是否出于好奇,她却一言不发地拉着我走向她刚才所占的碎石路上山。她的手粗糙而干燥,像玉米苞。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问。我们走得很快。
“黛波拉。”
她的牙齿不好,容貌与年龄不符,憔悴而苍老。这是长期营养不良的典型症状,食物短缺的地区常有这种病例。黛波拉的家庭应该和我在贫民区看到的许多家庭一样,靠联邦政府的实物折价券购买些高热量、低营养的食品生活。
“姓呢?”在接近一栋木板楼时,我问她。那显然是用木材厂的破木料搭建的,屋顶用薄油纸覆盖,偶尔夹杂少量砖块。
“黛波拉·沃什伯恩。”
我跟在她身后,沿着摇摇欲坠的木质阶梯走上残破的阳台,上面除了一堆木柴和绿色的秋千椅,空无一物。她将门打开,那道门油漆剥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她拉着我进门,这趟行程的目的也立刻一目了然。
空无一物的地板坐垫上有两个小孩,小小的脸上显出与年期不相称的苍老。旁边一个男人做的垫子上,有血滴在他铺于腿上的破布上,他正试图缝合右手拇指上的伤口。近处一个玻璃罐装着半满的透明液体,我怀疑那只是水。他已设法用缝衣服的针线缝了一两针。在头顶灯泡的照射下,我们对视片刻。
“啥是个医生。”黛波拉告诉他。
他端详着我,血由拇指渗出。我猜他快三十岁了,头发黑而长,皮肤苍白,仿佛从来没有晒过太阳。他身材高大,中围很粗,因为摄取过多油脂、甜食、酒类而浑身发臭。
“你从哪找来的?”他问女孩。
“啥在找啥。”黛波拉说。我这才惊讶地发现她用“啥”来代替所有的代名词,也猛地想到这个男人想必就是克里德·林赛。
“你带她来干什么?”他似乎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愤怒或恐惧。
“啥痛。”
“被什么割伤的?”
“刀子。”
我仔细查看。他割破了表皮。
“这种伤口用缝合不是好办法。”我取出消毒水与治疗外伤的药膏,“什么时候割伤的?”
“今天中午。我正试图打开罐头。”
“你记得最后一次注射破伤风疫苗是什么时候吗?”
“不记得。”
“你明天应该去注射一针。我本来可以帮你注射,但我没带。”
我环顾四周想找纸巾,他茫然地望着我。厨房里只有木制火炉,水使用洗涤槽内的一个水泵打上来的。我清洗双手用力甩干后,跪在他身旁的垫子上拉起他的手。他的手长满厚茧,结实有力,指甲参差不齐且脏兮兮的。
“会有点痛,”我说,“我没法帮你。如果你有可以止痛的东西,请自己去拿。”我看着那灌透明液体。
他也低头看了一眼,用没受伤的手将罐子取过来。那罐不明的饮料让他掉出泪来。我等他又喝了一口,才开始清理伤口,用粘合膏与纸胶带将他掀破的皮肤粘回原位。我处理完伤口后,他松了口气。我只能用纱布包扎,没有随身带绑带。
“你母亲呢?”我问黛波拉,同时将撕下的包装纸放入包内,因为我找不到垃圾桶。
“啥在啥汉堡店。”
“她在那边工作吗?”
她点点头。坐垫上的小孩起身换台。
“你是克里德·林赛吗?”我若无其事地问。
“你问这个干吗?”他鼻音浓重地说。我不认为他如莫特警官所说智商不高。
“我必须和他谈谈。”
“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他与埃米莉·斯坦纳的案件没有任何关联。但我想他知道一些事情,可以协助我们找到真凶。”
他伸手取那罐液体。“他会知道什么?”
“那得问他才行。”我说,“我怀疑他喜欢埃米莉,发生这种事,他应该也很难受。我怀疑他在难过时就会远离人群——他现在现在就在这么做,尤其当他认为自己会卷入任何麻烦时。”
他低头望着罐子,缓缓转动里面的液体。
“他那天晚上没对她做什么。”
“那天晚上……”我问,“她失踪的那个晚上?”
“他在路上碰到她背着吉他,就减慢车速打招呼。但他什么也没做,没有载她或做其他事。”
“他提出过要载她吗?”
“他不会开口,因为她不会答应。”
“为什么?”
“她不喜欢他。她不喜欢克里德,虽然他送她礼物。”他的下唇颤抖着。
“听说他对她很好,在学校送花给她,还送糖果。”
“他没有送过糖果,她不会接受。”
“她不会接受?”
“她不会,即使是她喜欢的那种。我见过她接受别人送的糖果。”
“‘火球’?”
“伦恩·马克斯韦尔用那种糖果跟我换牙签肉,我曾看到他送给她糖果。”
“那天晚上她背着吉他回家时是一个人吗?”
“是的。”
“在哪里?”
“马路上,离教堂大约一英里。”
“她没有沿马路走的。那是天已经黑了。”
“青年团契的其他孩子呢?”
“他们离她很远,我只看到三四个。她走得很快,边走边哭。看见她在哭我就减速,但她没停。我也没停,只是看着他,我担心会出事。”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她在哭。”
“你看着她回家吗?”
“是的。”
“你知道她家在哪里吗?”
“知道。”
“接着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警方为什么怀疑他了。如果他们听到我们的电话,一定会更加怀疑。
“我看着她进门的。”
“她看到你了吗?”
“没有,有一阵我没有打开车灯。”
老天!我暗惊。“克里德,你知道警方为什么想追查你吗?”
他将手中的液体转得更急了,眼帘微垂,眼睛的颜色是褐色与绿色相混,这很少见。
“我没有对她做什么。”
“你只是看到她心烦而留意她,”我说,“你喜欢她。”
“我看到她心烦,我看到了。”他端起罐子喝了一口。
“你知道她的陈尸在什么地方吗?那个钓鱼老人在什么地方发现这个可怜的小女孩的?”
“我知道那个地方。”
“你去过那里?”
他没有回答。
“你去过,还留下了她的糖果——在她死后。”
“很多人去过那里,他们都去看。但她的家人没去。”
“她的家人?你是说她母亲?”
“她没去。”
“有人看到你去那里吗?”
“没有。”
“你将糖果留在那边,送她一份礼物?”
他的嘴唇再度颤抖,眼中噙着泪水。“留下‘火球’给她。”他说“火球”时听起来像说“远球”。
“为什么摆在那里?为什么不放在她的墓前?”
“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
“为什么?”
他望着那个罐子,他无需说出口,我知道为什么。我可以想象他在走廊上打扫地板,那些孩子会替他取些什么绰号。我可以想象一旦克里德·林赛喜欢上某人,会惹来什么样的揶揄与嘲弄。他喜欢埃米莉·斯坦纳,而她喜欢伦恩。
我离开时天色已暗,黛波拉像一只沉默的小猫跟着我回到车边。我的心隐隐作痛,像是胸部的肌肉受到拉扯。我很想给她点钱,可我知道不该这么做。
“你叫他小心点,那只手要保持干净。”我说着打开雪弗兰的车门,“你还要帮他找个医生,这里有医生吗?”
她摇头。
“请你母亲去帮他找一个。汉堡店的人会告诉她怎么做。你可以这么做吗?”
她拉起我的手。“黛波拉,你也可以打电话到轻松旅游汽车旅馆找我。我这里没有电话号码,但电话薄上有。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的我的名字。”
“啥没有电话。”她拉住我的手,专注地看着我。
“我知道你没有。但如果必须打电话,去找公共电话,可以吗?”
她点头。
有车辆驶上山来。
“啥是啥的母亲。”
“你多大了,黛波拉?”
“十一岁。”
“你在黑山上小学吗?”我想起她和埃米莉同龄,心头一震。
她再度点头。
“你认识埃米莉·斯坦纳吗?”
“啥比啥高年级。”
“你们不是同年级的?”
“不是。”她放开我的手。
那是辆老掉牙的福特车,有盏前灯坏了。车子隆隆驶过时,一个女人朝我们的方向望过来。我永远忘不了那张疲倦困顿的脸,嘴巴凹陷,头发随便用发网罩住。黛波拉跑向她的母亲,我关上车门,离开了。
回到旅馆后,我跑了很久的热水澡,突然想吃点东西。看着客房服务的菜单时,我发现自己心不在焉,就决定不如先读点书。十点半,我被电话铃吓了一跳。
“什么事?”
“凯?”是韦斯利。“我必须和你谈谈,十分紧急。”
“我去你房间。”
我立刻过去敲门。“是凯。”我说。
“等一下。”他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从他的脸色看来,情况不妙。
“怎么了?”我走进去。
“是露西。”
从桌面判断,他下午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电话。到处都是便签纸;领带丢在床上,衬衫也没塞进裤腰。
“她出了车祸。”他说。
“什么?”我心头一阵冰凉。
他将门关上,似乎心烦意乱。
“她还好吧?”我无法思考。
“事情发生在今天傍晚早些时候,在就十五号公路上,就在里士满北面。显然,她曾前往匡提科,出去用餐后又开车回来。她在奥北克餐厅用的餐。你知道吗,就是那个位于弗吉尼亚州北部的澳洲牛排馆。我们查清了她曾到过汉诺瓦的一家枪店——绿顶公司,她就是从那里离开后发生的车祸。”他边说边踱步。
“本顿,她没事吧?”我浑身瘫软,无法动弹。
“她在弗吉尼亚医院。情况很糟,凯。”
“哦,天哪。”
“她显然是在亚特里与埃尔蒙特交流道上驶出路面,失控翻车。州警查出车主是你时,从现场打电话到你的办公室,请菲尔丁帮忙联络。菲尔丁却打电话给我,他不想在电话中告诉你这件事。他是法医,他担心你听到露西出车祸之后会有什么第一反应——”
“本顿!”
“对不起。”他将手打在我肩上,“老天!我不善于处理这种事,尤其当事人……呃,当事人是你。她多处擦伤,有脑震荡,能活着真是奇迹,车子翻了好几圈……车身全毁,他们必须将车体锯开才能就她,再动用直升机送她就医。原本他们从车身损毁的情况判断,她恐怕无法幸免于难。她能存活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我闭上眼睛坐在床边。“她喝酒了吗?”我问。
“是的。”
“告诉我还有什么事。”
“她被控酒后驾车。他们在医院检验出她血液中的酒精浓度相当高。我不知道具体是多少。”
“没有其他人受伤?”
“没有波及其他车辆。”
“谢天谢地。”
他坐在我身旁,揉搓着我的颈部。“没有伤到别人真是万幸。我猜她出去用餐喝了许多酒。”他伸出臂膀拦住我,将我拉近了些。“我已经替你订了机票。”
“她去绿顶公司干什么?”
“她买了一把枪,一把西格索尔P230.他们在车内很容易找到了那把枪。”
“我必须马上赶回里士满。”
“明天一早才有航班。凯。到时候再说。”
“我很冷。”
我浑身颤抖,他将西装外套披在我肩上。看到韦斯利所感受到的恐惧和他紧张的语气,使我想起他打电话告诉我马克出事的那个晚上。
我在电话中听到韦斯利的声音,就知道情况不妙,随后他简单解释了伦敦发生的爆炸案——马克在火车站,刚好经过爆炸地点:爆炸并不是冲着他来的,但他仍遭到池鱼之殃。我悲恸欲绝,记事在父亲去世时,我也不曾体验过那种锥心之痛。父亲去世时我还太小,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只有母亲在哭泣,似乎失去了一切。
“不会有事的。”韦斯利说着,起身替我倒了杯酒。
“你还知道其他什么事吗?”
“就这些,凯。来。这会有点帮助。”他递来一杯没有加水的苏格兰威士忌。
如果房间内有香烟,我会立刻点燃放入口中。我会破戒,就此忘了戒烟的决心。
“你知道她的主治医生是谁吗?有哪些伤口?安全气囊是否发挥作用?”
他继续揉搓我的颈部,没有回答。他说得很清楚,知道的都已说尽了。我匆匆喝着威士忌,我需要这种感觉。
“那么,我明天一早起程。”我说。
他用手指从下往上揉搓我的头发,令我略有放松。
我闭上眼睛,和他谈起当天下午的经历。我告诉他我去探视了莫特警官。我说起彩虹山飞居民、那个不会用代名词的女孩,还有克里德——他知道埃米莉·斯坦纳在青年契聚会之后,没有选择绕过湖边的小径。
“很感伤。在他告诉我情况时,我仿佛身临其境。”我说着,回想起她的日记,“埃米莉原本要提前和伦恩碰面,可他没有现身,后来又对她不理不睬,所以她没等到聚会结束就离席,在大家离开前跑开了。”
“她匆忙离去,是因为她受到了伤害,也受到了羞辱,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克里德恰巧开车路过,他想确定她平安到家,因为他看出她正心烦。他暗恋她,就像她暗恋伦恩,而现在她已经惨死。有人爱上了,付出了。却没有回报,好像受伤者会伤人。”
“凶杀案总是这么回事,真的。”
“马里诺在哪里?”
“我不知道。”
“他的调查方向全错了。他很清楚这一点。”
“我想他与德内莎·斯坦纳已经牵扯不清了。”
“我知道。”
“我看得出来会发生这种事。他很寂寞,情场失意。事实上在桃丽丝离去之后,他就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德内莎·斯坦纳遭遇不幸,正需要帮助,这很符合他饱受摧残的男性自尊。”
“显然,她很有钱。”
“是的。”
“为什么?我以为她前夫只是在教书。”
“就我所知,他的家族很有钱,在西部开发石油之类。你必须将与克里德·林赛碰面的事像上面汇报,那似乎对他很不利。”
我明白这一点。
“我了解你的感受,凯。但你的话令我有些不自在。他跟踪她,还熄灭车灯,这令我起疑。他直到她的住处,这很清楚她在学校的一举一动,这也令我起疑。他前往她的陈尸处,并留下糖果,这更令我不解。”
“她的皮肤为什么会出现在弗格森的冰箱里?克里德·林赛怎么和这个证据扯上关系?”
“若不是弗格森将皮肤放在那里,就是别人放的。就这么简单。我认为弗格森放的。”
“为什么?”
“侦查结果不符。你也知道。”
“高特呢?”
韦斯利没有回答。
我抬头望着他。我非常了解他的沉默,我可以像沿着一条如洞穴般冰冷的隧道追随他的沉默潜进。“你有些事没告诉我。”我说。
“我们刚接到伦敦方面的电话通报,断定他再度犯案了,这次是在伦敦。”
我闭上眼睛。“天哪,不!”
“这次是个男孩,十四岁。几天前遇害。”
“与杀害艾迪·希斯的手法一样?”
“咬痕被切除,头部中弹后被弃尸,够接近了。”
“那并不意味着高特没有来过黑山。”我心中疑团丛生。
“我们无法这么断言。高特行踪不定,我实在不了解他。艾迪·希斯与埃米莉·斯坦纳这两个案子有许多共通点,也有许多不同点。”
“有不同点是因为这是不同的案子。”我说,“我不认为是克里德·林赛将皮肤放在弗格森的冰箱里。”
“听着,我们不知道皮肤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我们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放在他的门口,而他从机场回家时发现了,就像任何优秀的探员一样将它放在冰箱里,只是没有来得及上报便已去世。”
“你是说克里德等到弗格森回家时才送去?”
“我是说警方也要考虑是否克里德所为。”
“他为什么这么做?”
“良心不安。”
“当然高特也可能借此戏弄我们。”
“那当然。”
我静默半晌,然后说:“如果这一切都是克里德做的,你该如何解释德内莎·斯坦纳的指纹出现在弗格森穿的内裤上?”
“如果他有穿女性内衣裤的怪癖,在搜证时可能会顺手牵羊。他在侦办埃米莉的案件时经常出入她家,很轻易就能拿到。在自慰时穿着女性内衣裤可以刺激性幻想。”
“你真的这么想?”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我将这些说出来,是因为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知道马里诺会怎么想。克里德·林赛是嫌疑人,事实上,他告诉你的那番话已经让我们有从充分的理由去搜查他的房子和货车。如果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如果斯坦纳太太认为他的长相或是声音相当晚闯入她住处的人,克里德就要以杀人罪被起诉。”
“刑事鉴定的证据呢?”我说,“实验室还有其他的结果吗?”
韦斯利站起身,将衣摆塞进腰带中,“我们已经追查到那卷鲜橘色胶带来自纽约的阿蒂卡监狱。显然,胶带老是失窃,某位典型=狱长不堪其扰,决定定做特别的、不会被轻易偷走的。他选择了鲜橘色——囚衣的颜色。胶带常被用来修理监狱内的设施,例如床垫,所以一定要防火。休福公司曾接过一份订单,我想大约有八百箱,时间是一九八六年。”
“真是怪事。”
“至于在绑德内莎·斯坦纳的胶带上采集到的证物,即沾在上面的残留物,那是一种亮光漆,与她卧室柜子上的亮光漆吻合。既然她是在卧室被绑的,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这个分析结果没什么用。”
“高特从来没有在阿蒂卡监狱坐过牢,对吗?”我问。
韦斯利对着镜子打领带。“是的,没有。但不能排除他以其他方式获得那卷胶带的可能性。也可能是别人给他的。在州立监狱还位于里士满时,他曾和一个管理员交情不错,就是后来被他杀害的那个。我想这事值得调查,以免有胶带流入那边。”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吗?”我问,因为这时他将一条干净的手帕放入口袋,并将手枪插入腰间的枪套里。
“带你去吃晚餐。”
“如果我不想去呢?”
“你回去的。”
“你倒是信心十足。”
他靠过来,绕过我的肩膀取下西装夹克,同时吻了我。“我现在不希望你独处。”他穿上夹克,看起来仪表堂堂,英俊潇洒。
我们找到一个灯管明亮的大型货车休息站,里面从丁骨牛排到中国小吃应有尽有。我觉得身体不太舒服,只点了蛋花汤和蒸饺。身着工装和长靴的男人大嚼他们盘内的牛排与猪肉,还有淋着浓汁的虾球,同时以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我的幸运饼警告我要提防酒肉朋友,而韦斯利的则是未婚有望。
入夜后不久我们回到了汽车旅馆时,马里诺在等我们。我将调查收获告诉他,他显得很不高兴。
“我真希望你没有去那里,”在韦斯利的房间里,马里诺对我说,“找人约谈不属于你的权责。”
“我拥有授权,可以全力侦办任何暴力致死的案件,也可以以我的想法提出任何问题。你说这话真是太荒谬了,马里诺我们已经共事这么多年。”
“我们属于同一个团队,彼得。”韦斯利说,“小组正是为此而成立,我们也正是为此而来这里,听着,我不想当老顽固,但我不能让你在我的房间里抽烟。”
马里诺将烟与打火机放回口袋。“德内莎说埃米莉常向她抱怨克里德的事。”
“她直到警方在找他?”韦斯利问。
“她不在城里。”他避重就轻地回答。
“她去哪儿了?”
“她在马里兰州的一个姐妹生病了,她去那边住一天。我要说的是,克里德让埃米莉感到害怕。”
我曾目睹克里德缝合自己的大拇指,也见过他不怀好意的眼神与苍白的脸,他会吓坏小女孩我并不觉得意外。
“还有很多问题悬而未决。”我说。
“是啊,也有很多问题已迎刃而解。”马里诺继续说。
“认为克里德·林赛是真凶,这是在说不通。”我说。
“越来越说得通了。”
“不知道他的住处有没有电视。”韦斯利说。
我想了一下。“当然,山上的居民没什么家当,但似乎都有电视。”
“克里德有可能从电视上得知艾迪·希斯案的详细情形。报道中的若干细节在这个案件中有所体现。”
“该死,这种刑案到处都有。”马里诺说。
“我想睡觉了。”我说。
“那我不妨碍你了,”他站起来时望了我们一眼,“我可不想妨碍别人的好事。”
“我受够了你的冷嘲热讽。”我怒气渐涨。
“我可不是冷嘲热讽,我只是看到什么就说什么。”
“别挑起这种话题。”韦斯利平静地说。
“挑明吧。”我既疲惫又沮丧,加之喝过威士忌,胆子也壮了,“就在这个房间里说清楚,我们三个人一起谈,因为这是我们三个人的事。”
“当然不是,”马里诺说,“这房间里只有一段男女关系,和我无关。我有何看法是我的事,何况我有权保留自己的看法。”
“你的看法不仅自以为是,而且大错特错。”我怒不可遏地说,“你就像个陷入迷离的十三岁男孩。”
“这可是我听过最无聊的话。”马里诺脸色铁青。
“你的占有欲太强,醋劲又大,快把我逼疯了。”
“做梦去吧。”
“你不能再这样了,马里诺,你会破坏我们的关系。”
“我不知道我们还有过关系。”
“当然有。”
“很晚了。”韦斯利提醒道,“大家压力都很大,都累了,凯,现在不适合谈这种事。”
“我们只有这种时候可以谈。”我说,“马里诺,混蛋,我很关心你,你却将我推开。你在这里的处境把我吓得半死,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我告诉你吧,”马里诺看上去似乎很恨我,“我认为你没有资格评论我目前的处境。首先,你什么也不懂;其次,至少我不会与一个已婚人士乱来。”
“彼得,够了。”韦斯利厉声说。
“你说的一点没错。”马里诺冲出房间,用力将门带上,我确定整个旅馆的人都可以听到那声音。
“老天,”我说,“真是一塌糊涂。”
“凯,你拒绝了他,他才会失去理智。”
“我没有拒绝他。”
韦斯利忧心忡忡地踱步。“我知道他爱慕你,这些年来一直真心喜欢你,我只是不知道他会爱得这么深切。我完全不知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家伙并不笨,我原以为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想出解决的办法,但没想到他会被影响到这种地步。”
“我要睡觉了。”我又说了一遍。
没睡多久,我又醒了。我凝视着黑夜,我想这马里诺和我的所作所为。我正陷入一场有违道德的情感,并为此醋意大发。可我对他永远无法产生浪漫的情怀,我必须告诉他这一点,只是想不出该在何种场合谈这事。
凌晨四点,我坐在寒冷的阳台上仰望星空。北斗七星就在上方,我想起露西幼年时曾担心站在那些星星下太久,星星会往她身上泼水。我想起她完美的骨架,、肌肤和绿的出奇的眼眸。我想起她望着嘉莉·格雷滕的神情,相信那必定是出差错的部分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