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斯利在晚上六点二十九分回电话给赫谢尔·莫特队长时,莫特的声音近乎竭斯底里。
“你在哪里?”韦斯利再次对着免提话机问。
“厨房。”
“莫特队长,放松点。告诉我你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在州调查局探员马克斯·弗格森家的厨房里。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
“还有别人吗?”
“只有我一个人。除了楼上,我刚才告诉过你了。我已经打电话给验尸官,调度员正在派人过来。”
“放松点,队长。”韦斯利冷静得出奇。
我可以听到莫特沉重的喘息声。
我对他说:“莫特队长?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要你将现场一切保持原状。”
“哦,天哪,”他失声叫道,“我已经将他解下来……”
“没关系……”
“我进来时……天哪,我不能就让他那样。”
“没关系,”我安抚他,“不过现在不能让任何人碰他,这一点非常重要。”
“验尸官呢?”
“也不能。”
韦斯利看着我。“我们要出发了,晚上十点之前就会与你碰面。这期间,保持冷静,不要焦躁。”
“是,长官。我会坐在这张椅子上,直到胸口不再疼痛。”
“什么时候开始痛的?”我想知道。
“当我发现他时,胸口就开始疼痛。”
“以前通过吗?”
“在我记忆中没有。不像这样。”
“描述一下痛的位置。”我心生警觉。
“就在中间。”
“疼痛有没有延伸到你的臂膀或颈部?”
“没有,女士。”
“有没有晕眩或出汗?”
“有点冒汗。”
“咳嗽时会痛吗?”
“我没有咳嗽,不能确定。”
“你有没有心脏病或高血压?”
“就我所知没有。”
“你抽烟吗?”
“我正在抽。”
“莫特队长,我要你仔细听好:将烟熄掉,设法冷静下来。我很担心,你受到严重惊吓,又是烟民,这很可能会诱发冠心病。我现在无法帮助你,你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
“疼痛已经减轻了一些。验尸官应该马上就到了,他是个医生。”
“是詹雷特医生吗?”
“我们这里只有他一个医生。”
“胸口疼痛可不是闹着玩的,莫特队长。”我语气坚决地说。
“是,女士,我知道。”
韦斯利记下地址与电话号码。他挂断电话后,又拨了一串号码。
“彼得·马里诺还在附近吗?”他问对方,“告诉他我们有紧急状况。要他带上过夜行李,尽快赶到人质救援小组与我们会合。我见到他时会向他解释。”
“听着,我要凯兹参与此案。”我在韦斯利起身时说,“我们需要将所有物品进行采证,以免事情与表面不符。”
“好主意。”
“我怀疑他这么晚了还会待在人体农场。你或许应该打他的寻呼机。”
“好。我看着能否找到他。”凯兹是我在诺斯维尔的法医同事。
十五分钟后我到达大厅时,韦斯利已经等候在那里,肩上背着一个背包。而我只是匆匆回到房内将便鞋换成较得体的鞋子,再胡乱抓了些日用品,包括医事包。
“凯兹医生已经由诺斯维尔出发了,”韦斯利告诉我,“他会到现场与我们碰面。”
夜色已浓,远方一轮银色明月,树木在风中沙沙作响,有如雨声。我与韦斯利沿着杰斐逊雕像前的车道,穿过一条将联邦调查局国学院与靶场隔开的道路前行。在距离我们最近的那个可以烤肉与野餐的非军事区树林里,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由于她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我一时以为自己看错了。及至想起露西曾向我提过,她有时会在晚餐后来这里独自漫步,我忍不住想借机向她赔不是。
“本顿,”我说,“我马上回来。”
走近树林边缘时,能隐约听到交谈声,我异想天开地以为露西可能在自言自语。她坐在一张野餐桌的桌面上,我走近一些,正打算开口教她时,却发现她是在与一个坐在旁边长椅上的人说话。两人靠得很近,侧影合而为一。我僵在一棵高大浓密松树的阴影下。
“……那是因为你总是这么做。”露西以我一听就知道受了伤害的语气说道。
“不,那是因为你总是认为我在这么做。”那个女人以安抚的语气说。
“那么,不要给我理由。”
“露西,我们别再谈论这个话题了,行吗?”
“让我来一口那个东西。”
“我希望你不要沉迷。”
“我不是沉迷,只想吸一口。”
伴随着划火柴的声音,一道小火花划过黑暗。顷刻间,露西的侧影浮现,她凑近她的朋友。我看不见她朋友的脸。黑暗中只有她们来回传递香烟时,香烟头发出的微光。我默默地转身离开。
我回到韦斯利身旁,我们再度迈开脚步前行。“你认识的人?”他问。
“我以为是的。”我说。
我们默默走过空荡荡的靶场,一排排枪靶静立不动,轮廓冷硬。靶场后,一座控制塔伫立在完全以轮胎搭建而成的一栋建筑后方,那是人质救援小组,即联邦调查局的特种部队实弹演练场所。一架蓝白色的贝尔喷气式直升机停在附近草坪上,像一只酣睡中的昆虫,飞行员怀特与马里诺站在飞机旁。
“都到齐了?”我们靠近时怀特问道。
“是的,谢谢,怀特。”
怀特是个典型的健美男子,穿着一身黑色飞行服。他打开直升机门协助我们登机。马里诺和我坐在后座,韦斯利坐副驾驶座。螺旋桨开始旋转,引擎开始预热,我们也戴上了耳机。
几分钟后我们飞离地面,黑暗的地表忽然落在脚下。通风孔开启,舱内灯光熄灭后,我们的交谈声飘忽不定。直升机往南朝一座山城加速飞去,当地又有一个人丧生。
“他一定是到家后不久。”马里诺说,“我们知道……”
“是没多久。”韦斯利的声音由副驾驶座传来,“他开完会后立刻离开匡提科,搭乘下午一点的国内班机。”
“我们知道他所乘航班带达阿什维尔的时间吗?”
“大约四点半。他可能在五点钟到家。”
“在黑山?”
“没错。”
我插嘴道:“莫特六点发现了他。”
“天啊!”马里诺转向我,“弗格森一定是刚刚……”
飞行员打岔道:“机上有音乐,有人想听吗?”
“当然。”
“哪一类?”
“古典乐。”
“去你的。本顿。”
“少数服从多数,彼得。”
“弗格森回到家不久,这一点很确定,无论该怪谁或怪什么。”我在法国作曲家柏辽兹的音乐中,重拾我们断断续续讨论的话题。
“看起来像是意外,自,慰出了差错。不过我们不能确定。”
马里诺以胳膊顶顶我。“有没有阿司匹林?”
我摸黑从手提包掏出一把迷你手电筒后,在医事包内继续翻找。在我表示爱莫能助时,马里诺暗自咒了一声,我这才发现他仍然穿着参加漆弹训练时的运动裤、带帽兜的运动衫、系带长靴。他看起来像是某个棒球小联盟球队的酗酒教练,我忍不住将手电筒照向他背部上方及左肩明亮的红漆。马里诺中弹了。
“行啊,不过你应该看看其他人。”他的声音忽然传入我的耳中,“喂,本顿,有没有阿司匹林?”
“晕机?”
“玩过头了。”马里诺说。他厌恶飞行。
天气不错,我们以每小时一百零五盈利的时速飞过清朗的夜空。我们下方的车辆有如眼睛明亮的水虫在滑行,而万家灯火则如同树林中的小火苗般闪烁。若非我精神紧绷,晃动不已的夜色很可能会将我摇入梦乡。影像纷至沓来,疑问接二连三浮现,我无法定下心来。
我脑中浮现出露西的脸庞—她凑近女友以手遮住火光时,下巴与脸颊可爱的曲线。他们充满激情的声音在我的脑中回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目瞪口呆,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想不出韦斯利到底知道多少。露西自从秋季开学之后便一直在匡提科实习,他与她见面的机会比我多。
一路上们有什么风,直到我们进入山脉。一时间整个地表似乎成为一片漆黑的平原。
“已爬升到四千五百英尺。”飞行员的声音有耳机中传出来,“大家都还好吗?”
“治理不能抽烟吧?”
九点十分,漆黑的夜空浮游着点点繁星,蓝脊山脉有如一座漆黑的海洋,无声无息的耸立着。我们沿着浓密的树林前进,平稳的转向一座砖造建筑,我猜那是一所学校。我们在一处角落找到一座足球场,警方将我们的降落区照得一片通明。上百万烛光亮度的夜间照明灯照在机腹上,怀特驾驶着飞机如小鸟般平稳降落。
“‘战马之家’,”韦斯利读者围墙上所悬挂旗帜上的字说,“希望他们这一季打得比我们好。”
在螺旋桨逐渐停下时,马里诺望向窗外。“我高中参加了橄榄球队,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观赏过高中橄榄球赛了。”
“我不知道你打过橄榄球。”我说。
“嗯,十二号。”
“什么位置?”
“助攻员。”
“可以想见。”我说。
“这里其实是斯旺纳诺阿,”怀特说,“黑山就在东面。”
两位穿制服的黑山警察局警察走上来。他们看起来稚气未脱,似乎未到可以开车以及配枪的法定年龄,目光躲闪﹑脸色苍白﹑神情惶恐,好像我们是乘宇宙飞船在一阵眩光中降临一般。他们不知道要如何对待我们,也不知道小镇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开车接我们离去的路上,彼此没说几句话。
没过多久,车就停在一条友消防车和警示灯的狭窄街道上。我数了数,除了我们这辆,还有三辆警车﹑一辆救护车﹑两辆消防车﹑两辆没有标记的车辆,以及一辆凯迪拉克。
“太好了,”马里诺关上车门时嘀咕,“大家都来了,连他表哥艾布纳也来了。”
刑案现场的警戒条从前阳台围至庭院内的树丛间,将灰色的二层楼的两侧都隔开来。一辆福特烈马汽车停在碎石车道上,后面跟着一辆没有标记的云雀牌警车,车上有警用天线和警示灯。
“那些车子是费格森的?”卫斯理在我们走上混凝土台阶时问道。
“停在车道那些,是的,长官,”警察回答,“他在角落里那个开着窗户的房间。”
当赫谢尔·莫特队长突然由前门现身时,我有点错愕。他显然没有听从我的劝告。
“感觉如何?”我问他。
“我一直撑着。”他看到我门后如释重负,我几乎以为他会来一个拥抱。不过他脸色苍白,衬衫衣领已经汗湿了,眉头与颈部也有汗水的亮光。我闻到一股烟臭味。
我们在走廊处停下,背对着通往二楼的楼梯。
“已经采取什么措施了?”韦斯利问。
“詹雷特医生拍了许多照片,但他什么都没有碰,正如你吩咐的。如果你想找他,他就在外面与警察谈话。”
“外面车子很多,”马里诺说,“可人都到哪里去了?”
“有几位兄弟在厨房,还有一两位在院子里和后面的树林中搜查。”
“他们没有上楼?”
莫特重重吐了一口气。“好了,我不想站在这里向你撒谎。他们的确上楼看过,但没有人破坏现场,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医生是唯一靠近的人。”
他开始上楼。“马克斯是…他是…呃,可恶。”他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我们,眼中泛着泪光。
“我仍没弄清楚你是怎么发现他的。”马力诺说。
莫特设法保持冷静,我们也继续上楼。二楼的地板与一楼一样铺着暗红色地毯,上了厚漆的松木呈现出蜂蜜的颜色。
他清了清喉咙。“今天傍晚大约六点,我顺道过来看看马克斯是否要出去吃晚饭。他没来应门,我以为他在洗澡之类的,于是自行进门了。”
“你可知道她曾有过这种行为?”韦斯利委婉地问。
“没有,长官,”模特动情地说,“我无法想象。我真的弄不明白…呃,我曾听过有些人是用稀奇古怪的情趣用品,但我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
“重点是在自慰时使用绳套会压迫颈动脉,”我解释,“使氧气及血液无法流向脑部,这似乎会增强高潮的快感。”
“有人说,快感来时,你也快要走了。”马里诺以他一贯的嘲讽语调说道。
我们走向走廊尽头亮着灯的房间,莫特没有跟过来。
周调查局探员马克斯·费格森的卧房相当男性化,很质朴,松木橱柜,以及一盒“彪悍骑士”牌安全套摆放在床边的桌子上,床上铺有被褥。他早上在匡提科穿的那件西装整齐的挂在一把椅子上,鞋袜就在附近。
浴室与橱柜间摆有一把木制吧台椅,他的尸体就在椅子边,被一条色彩缤纷的阿富汗针织毯遮盖。尸体上方有一根已经割断的尼龙绳,由木制天花板的一个挂钩上悬垂下来。我从医事包中取出一双手套与温度计。当我拉开那条毯子,露出费格森的惨状时,马里诺暗暗咒了一句。我怀疑他这时的恐惧比挨子弹还强烈。
他仰面躺着,D罩杯的黑色胸罩内塞子袜子,闻起来有一丝麝香味。他死前穿着的黑色尼龙裤已褪至膝盖处,一个安全套仍垂挂在阴茎上。一旁的杂志显示他偏好受虐的波霸型女性。
我开始检查紧缠在他颈部的那根尼龙绳套索。绳子老旧起毛,在完美的绞刑结第八圈处被割断了。他眼睛几乎闭着,舌头吐出来。
“这符合他坐在椅子上的情形吗?”马里诺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的断绳。
“符合。”我说。
“他是达到高潮后滑倒?”
“也有可能昏了过去,然后滑倒。”我回答。
马里诺走到窗边,俯身查看窗台上一个装着琥珀色液体的玻璃杯。“威士忌,”他说“完全没加水或几乎没加。”
肛温是三十三摄氏度,与我预期的相符。费格森如果在这个房间死去大约五小时,尸体又被盖着,就应该是这个体温。细部肌肉已经开始僵硬。安全套黏附着,里面一大摊分泌物已经干了。我走到床边查看,盒子里面的确有一个安全套不见了。我走入主卧的浴室,在垃圾筒中找到了紫色的铝箔包装纸。
“有意思。”我在马里诺拉开抽屉时说。
“什么?”
“我原本以为他会在套上绳索时才将安全套戴上。”
“你的推断很合理。”
“可为什么包装纸不在尸体附近?”我将包装纸从垃圾中挑出来,尽量避免碰触,把它放进一个塑料袋内。马里诺没有搭腔,我接着补充道:“呃,我猜那得看他是什么时候将内裤脱掉的。或许他在将绳索套在脖子上之前就脱了。”
我再次返回卧室。马里诺蹲在柜子旁,凝视着尸体,满脸难以置信和鄙夷的神色。
“我一直认为最悲惨的事是死在马桶上。”他说。
我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挂钩,无法判断它已经装在哪里多久了。我正打算问马里诺有没有找到其他色情杂志时,被走道上一声沉重的撞击声一惊。
“搞什么鬼…”马里诺叫道。
他冲出门,我紧随其后。
莫特队长瘫倒在楼梯附近,脸朝下,动也不动的趴在地毯上。我跪在他身旁将他翻过来,他已经脸色发青。
“他的心跳停止了!叫医护小组过来!”我将莫特的下巴扳开,以免气管阻塞。
马里诺砰砰跑下楼,我将手指按在莫特的颈动脉上,却摸不到脉搏,又重击他的胸口,心脏没有反应。我只得做心肺复苏术,重压他的胸口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然后将他的头往后仰,朝他口中吹气。
等他的胸口鼓起,我数四下后再次吹气。
我维持每分钟六十下的节奏,额头汗如雨下,脉搏加速。我的胳膊酸痛,到了第三分钟几乎不听使唤时,终于听到楼梯口传来医护人员与警察的声音。有人扶着我的胳膊,将我带开,几双戴着手套的手接过急救工作。有人高声维持秩序,并以急诊室中那种冷静的声音宣布各项抢救行动。
我靠在墙上设法喘气,这时注意到一个矮小的金发年轻人很不协调地穿着高尔夫装,正在台阶顶端望着抢救行动。他朝我这个方向望了几眼后,怯生生地向我走来。
“斯卡佩塔医生?”
他眉毛以下的诚挚脸孔已被日照晒伤,显然是没有戴帽子造成的。我想他可能就是外面那辆凯迪拉克的车主。
“有什么事?”
“詹姆斯·詹雷特。”他证实了我的猜测,“你还好吧?”他递了一条折叠整齐的手帕给我。
“我没事,很欣慰你在这里。”我很诚恳地说,因为我无法将自己的病人交给非医学院毕业的人照料。“我能否将模特队长交给你照顾?”我擦拭脸庞与脖子时,手臂微微发抖。
“没问题,我会送她到医院。”詹雷特随后把他的名片递给我,“今晚如果有任何问题,可以打我的寻呼机。”
“明天早上你会替费格森验尸吗?”我问。
“会。欢迎你来协助,到时候我在讨论这一切。”他望着走到另一头。
“我会到场。谢谢你。”我挤出一丝笑容。
詹雷特跟着担架出去了,我回到走道另一头的卧室。从窗口望去,街道上闪动着红光,莫特被台上了救护车。我不知道他能否活下来。我望着费格森瘫软的安全套和僵硬的胸罩,似乎觉得他仍活着。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救护车的后门关起来。警笛像是抗议似的卡了几声,开始鸣叫。
我没有注意到马里诺已经走入房间,直到他触碰我的胳膊。
“凯兹在楼下。”他告诉我。
我缓缓转身。“我们需要另一个小组。”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