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的,非得在这个时候刹车?”
司机咂了下嘴,嘟嚷着一个急刹车,出租车向前摔出去似的速度大减。信号灯由黄变成红的同时,出租车前面停了一辆白色的小型汽车。
岸本辰朗在后排座位倚门而坐,咬牙忍着。急刹车弄得他整个身子都要飞起来了,胃也像翻了个个儿,喉咙处黄水上涌。他用手摁住嘴唇,强咽下去,又打了个嗝。
清晨三点,绿灯行,黄灯仔细行,红灯要是四下无人也能继续开啊。司机并不知道后排的乘客是警察,也不用害怕砸了出租车公司的牌子。当然,他也没说刑侦剧里的经典台词:
“给我追上前面那辆车!”
绿灯亮了。小型汽车在前行的同时打亮右转方向灯,减速灯也亮了起来。出租车只得跟着急刹车,司机又咂了下嘴。
“有没有搞错啊,这是违反道路交通法的好不好。”
怎么开是你的自由,只要别那么折腾就行。
威士忌在胃里翻腾。虽然只是个咖啡杯,但喝的时候都数不清又续了几次了。睡着前,杯子里估计是满满—杯威士忌吧!
迎面开过去了三辆车后,小型汽车右转,司机粗鲁地踩了加速器。发动机发出嗡嗡的声音,辰朗身子后仰,紧贴着车座。他清清喉咙,手伸进夹克衫口袋里捏住了身份证,盘算着要不要把那金色的徽章甩到司机眼前让他看看。
违反道路交通法?违反障碍防止条例?妨碍执行公务?好像哪个罪名都不合适。
他想打个哈欠,却没打出来,只能用指尖擦了擦眼角挤出来的眼泪。
他拿起枕边的手机,放到耳边时,脑中一片混沌,只模模糊糊听见一个不熟悉的男声正叫着自己的名字。
“是岸本巡查长吗?”
“对。”
“我是四分驻的胜见,案发现场……”
他首先告诉自己,四分驻是警视厅第二机动搜查队第四分驻所的简称。胜见这名字好像有点印象,但记不清了。就连他本人的名字岸本,都用了十多秒才反应过来。
他把胜见说的地址记下来,为了确认,他又重复了一遍,接着电话就被挂断了。
而后他便坐在床边发呆。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正盯着白亮灯光下潦草写下的纸片。站起身来换衣服时,他嘴里不停地絮叨着,像念咒似的。
“徽章、手机、钱包,徽章、手机、钱包,徽章、手机、钱包……”
出租车又来了个急刹车,整个人眼看就要被抛出去了,辰朗赶紧抓住副驾驶座的椅背。刚想说“你有完没完啊”,司机却率先嘟嚷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好壮观啊!”
辰朗努力撑起他那微显水肿的耷拉着的眼皮,向右看去。反向车道上停着一排红灯闪烁的警车,总共五辆,另外还停着四辆装有可移动式警灯的封闭式搜查车和两辆黑面包车。
司机转过身来,回头看着辰朗:“先生,怎么办呀?路上挤满了警察,您要去的地方去不了。要从后面绕过去吗?我对这片地方不熟,您知道怎么走吗?”
他并没有说自己也是第一次来这地方,只摇了摇头。
“到这儿就行了,我自己走过去吧。”
付了车费,拿了发票和找回的零钱,他下了出租车。雨势毫无减弱之意,不停地下着,不一会儿他的头发就湿了,前边的头发也没了型,贴在额头上。他把单薄夹克衫的拉链拉到脖子处,看了看左右就穿过了马路。
出租车司机说得没错,就连岔路口处也停着辆警车。警官身上的雨衣被雨打湿了,反射着明暗交替的警灯。
清冷的梅雨之夜,警车排出的尾气泛着白烟。刚走近堵在岔路口的警车,站在后备厢后面的警察就开口说道:“抱歉,请问你是这一带的居民吗?附近发生了案件,现在这条路被封住了。能否麻烦您从别的地方绕过去呢?”
“不……”
他用手遮住那个之前没打出来的哈欠,用另一只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身份证。
“我是八王子警署的……”
警官诧异地皱起眉头,歪着脑袋看着辰朗的脸。这位中年警官长着一张胖乎乎的脸,看上去特别老实。
“八王子警署?”
“啊!不对……”他慌忙更正。
那是自己的“老东家”。因为在八王子警署地域科干了很长时间,自然而然就把它说了出来。越着急,胜见之前说的那个简称就越想不起来,他急得背上都渗出了汗珠。
“我是第二机动搜查队第四分驻所的岸本。”
“啊?四分驻的呀!”
“正是,正是。”
“辛苦了。你的同事已经到了。案发现场在前方一百米远处右拐,十字路口边上的一间酒吧,到了就知道了。”
“谢谢。”他轻轻点了点头,从这个穿制服的警官旁边穿了过去。
又打了个哈欠,呼出的气体热乎乎的,还散发着一股臭味。胃里的威士忌又翻腾起来。
他跑不动。他本该跑着过去的,但腿肚上的肌肉萎缩,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腿一样。
终于看到案发现场了。门口停着一辆巡逻车和一辆封闭式搜查车。因为道路过于狭窄,无法让所有警车都开进来。
大家肯定都是冒雨走过来的。
根据工作规定,工作期间警察是不能打伞的。就算被雨淋湿了感冒了,单位也不负担治疗费。
案发现场是间破旧的酒吧。公寓的第一层做了店铺,大敞着的门上安着一盏黑色的方形纸罩座灯,“CHACO”这名字就以白色的字体写在灯座上。不只是建筑物,就连名字都让辰朗觉得非常“复古”。
站在店前的一位男子着装很不协调。他头戴一顶既没印花又没徽章的深蓝色棒球帽,帽檐深深遮住了眼,身穿一件防水布料做的防风短大衣,大衣下面是西服,紧紧系着领带,尖头皮靴浸在水坑里。男子看着店里,从他戴着的框架眼镜可知,那帽子或许是用来挡雨的。
店里有机动搜查队鉴证科的人进去了,他们穿着深蓝色的制服,背上印着黄字。另外还有身穿便装的搜查员。
辰朗走近站在雨中的男子。
“打扰了,我是岸本。”
男子转过了脸,只见他紧闭嘴唇的两侧腮帮都垂了下来。看着辰朗的脸,他抽抽鼻子闻了一下。辰朗赶紧后退半步。
“抱歉,因为我正在休假……”
要说辰朗的正式身份的话,直至明天结束他都是八王子警署地域科人员。根据指示,他将于本周四结束地域科的工作,下周一早上七点到机动搜查队上班。所以从星期五到星期日都算休假。
星期六是辰朗的生日,他本想和女朋友共进晚餐的。
他早就计划好了,先预订一家六本木或新宿的高级宾馆的餐厅,共享晚餐后去酒吧,摘不好还能直接在那里过夜。明明是自己的生日,却要自己花钱吃饭庆祝,这的确有些不合常理,可他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有了晚餐时的红酒、酒吧里的威士忌和鸡尾酒,她也会放松警惕,自己也能更自信一些吧。可是……
“这样啊?辛苦了,但事出紧急……总之,让你接电话什么的还是行的吧?”
“啊?”
大半夜的被叫出来,就是为了接电话?这也太伤人了吧!辰朗含糊地点了点头。
“我是组长胜见。”
“请多关照!”
只听胜见朝店里喊道:“裕子,过来一下!”
裕子?搭档是个女的?辰朗朝店门口看去。
出来的果真是位身穿皮夹克和皮裤的苗条女人,在脑后绾了个发髻。远远望去,她的眼角好像有些上挑,也不知是现场气氛太紧张还是头发扎太紧的缘故。
胜见指着女警,说道:“这位是加藤裕子巡查部长,这位是岸本巡查长。”
胜见刚说完辰朗的姓,裕子就大吃一惊地看着辰朗。从店门口洒出来的光反射着他茶色的瞳孔。
“他本该是星期一上任的,但因为河村休假了,所以就叫他来了。你就多关照关照他吧!”
“我是岸本辰朗。”
“啊,”裕子的肩膀放松了下来,“安本是吧?”
“对,请多多关照。”
她似乎是故意把名字的声调给念错了,辰朗心里怀疑,但还是敬了一礼。
和胜见一样,裕子也抽了抽鼻子。辰朗又后退了半步,解释道:
“抱歉,因为正在休假,所以……”
“休假啊?”裕子耳不转睛地看着辰朗,“或许你有约会,但非常遗憾,只能取消了,短时间内休息不了了。接个电话还是可以的吧?”
“我没有约会。”辰朗愤然说道。
裕子一笑置之:“是不是被甩了才喝闷酒的啊?算了,跟我来吧!”
裕子的一针见血让辰朗面红耳赤,只好默默跟着裕子过去。裕子走近封闭式搜查车,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钥匙串,打开后备厢就往里看。
这种姿势,屁股当然就翘了起来。皮裤紧紧贴在她的屁股和腿上。
辰朗眨了眨眼,注视着裕子的屁股。股沟能明显地看出来,但看不到内裤的痕迹。
莫非她没穿内裤?不可能吧……他心里嘀咕着,不断妄想。
机动搜查队的女搜查官不穿内裤,只穿一条贴身的皮裤,想想都觉得非常刺激。她的屁股清晰地呈现在面前,不难想象脱了皮裤露出下半身的样子。
正凝思间,只听砰一下,有东西砸到了胸前,辰朗的梦想破灭了。
裕子怒目而视。
“这个,穿上!这是指示。”
她把一件防弹背心扔了过来。仔细一看,裕子的皮夹克下面也穿了一件防弹背心。看不清她胸部的形状,真是太遗憾了,但从圆开领可以看到她白皙的皮肤和细细的金项链。
再次意识到裕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辰朗赶忙慌慌张张地接过防弹背心,头也不抬地拉开了夹克衫。
“你穿得好帅呀!”
被裕子一说,辰朗才意识到自己在睡衣上套了件夹克衫就出门了。一直念叨着身份证、钱包、手机这些不能忘的东西,却没意识到身上穿的是什么,只记得穿了牛仔裤和系了腰带。
他心中一惊。
“裤子里面不会也穿的睡裤吧?”
“怎么会呢?”
辰朗苦笑着摇了摇头,又被她给说中了。他诅咒自己的窘态。他有两套睡衣,今天刚好穿的是亮粉色那套。然而,就算是另一套,也是蓝底心形图案的设计……
他把防弹背心自头顶套下,又把腋下的尼龙带扣好,再套上夹克衫,拉好拉链。
“还有这个。”
她又拿出一副白色的棉手套。
辰朗当然明白她的意思——现场所有物件就算确信跟案件无关,也不能直接用手去碰。以前有一次检测物证时曾测出辰朗的指纹,导致他不仅被上司狠狠训了一顿,还被鉴证科的同事大加挖苦,其他的搜查员也都对他冷眼视之。
“谢谢。”
“没什么,反正这是同事用过的。”
“是河村吗?”
裕子点了点头。
“调职了吗?”
“去了警视厅总部搜查一科,应该说是升迁了。”
不愧是机动搜查队啊——这句话险些就说出口了。的确,机动搜查队是成为刑警的跳板,但经验浅薄的搜查员是不会被委以搜查任务的。机动搜查队里也有许多经验丰富的老刑警。
辰朗注视着手放在腰间、微微歪着头的裕子。她细长的眼睛上抹了层淡淡的眼影,淡妆更衬托出她美丽的肌肤。
“还有别的吗?”
听见辰朗的提问,裕子点了点头,从后备厢里取出一个白袋,是一个印着便利店标志的塑料袋。
“这是干什么用的?”
“呕吐袋。”
裕子爽快的回答使他的心脏抽搐了一下,他不自觉地笑了一笑。
“您可真会开玩笑。我又不是刚上任一两天的菜鸟,已经处理过很多死于非命的尸体了。交通事故的现场都挺惨烈的呢。”
“拿着。这和交通事故不同,以防万一,”裕子关上了后备厢,“要是吐在现场,又不知会被鉴证科的人说什么了。”
“好吧。”辰朗不情不愿地接过塑料袋,塞进了口袋,“这次是个什么案子?”
“大屠杀。有七人被杀,全都是被射杀的。”
看着裕子走在前面的背影,辰朗也走向了现场。裕子的脑后绾了个圆形发髻,发髻上从右上到左下斜插着一根簪子,簪上镶有银白色的圆珠,下端很尖。
辰朗一边走一边感慨,真想不到她竟是个古典美女。
装在口袋里的塑料袋早已被他忘到九霄云外。但进店没几分钟,他就跑到门口,把脸埋在了塑料袋里。
虽然说被雨水洗刷过,但店前或许还留有犯人的痕迹。总不能把胃里的泡面残渣到处乱吐吧。
上帝没有抛弃辰朗,喝进去的一大半威士忌都吐了出来。
他用手指擦掉嘴角沾着的唾沫,仰头望天,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