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马里诺的调查,被害人的邻居没有一个曾在周末看到她。她的同事在星期五与星期六打电话来也没人接。星期一下午一点钟,该上课了,她仍没出现,她的朋友打电话报警。警察赶到现场,走到屋后,看到三楼有扇窗豁然敞开。看来被害人的室友出城去了。
她住的地方离城中心不到一英里,在弗吉尼亚大学校区边缘。该校校区建筑分散,有多达两万名以上的学生。很多学院坐落在沿西大街翻新的维多利亚式老屋与砖石房子中。夏季班正在上课,学生在街上漫步、骑自行车。他们流连于餐馆外的小桌间,胳膊肘边放着一叠叠书,他们与朋友交谈,尽情享受七月温暖阳光下迷人的午后。
马里诺告诉我,汉娜·耶伯勒约三十一岁,在大学的广播学院教新闻学,去年秋天才从北卡州搬来。她已死了好几天,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知。
警察和记者挤满了现场。
车流缓缓驶过那幢三层暗红砖房,入口有一面蓝绿两色的手制旗帜在飘扬,红色和白色的天竺葵让窗外的花坛显得格外耀眼,蓝色的铁皮屋顶上有新艺术派的浅黄花样。
那条街挤得水泄不通,我只得将车停在半条街外。一路上我注意到那些记者比以往更静默,我经过时他们几乎没有动静,也没有把照相机或话筒推到我脸前。他们的举止几乎有点像军人——僵硬、安静,但很不自然——好像他们已猜到又是一个。这已经是第五个了,五个像他们自己,或像他们太太或情人的女子被人残暴地杀死了。
一个穿制服的警察站在老旧的石阶上,提起拦住前门的警戒带。我进入一个昏暗的门厅,走上三层木楼梯。在顶层的走廊我看到警察局长、几个高级警官和一群警察。比尔也在那里,紧临敞开的门口往里看。他的眼神短暂地与我接触,脸色灰白。
我几乎没有注意他。我站在门口往内看,那间小小的卧室充满了腐尸特有的恶臭。马里诺背对着我,蹲下来打开衣柜抽屉,熟练地翻检整整齐齐叠好的衣服。
衣柜上面疏落放着些香水与面霜、一把梳子、一套烫发卷。衣柜左方靠墙有张桌子,桌面上的电动打字机像是一片纸海书洋里的小岛。头顶的架子上和木头地板上堆了更多书籍。衣橱间的门开了一条缝,里面没有开灯。地上没有地毯,房间里没有摆设,墙上没有照片或图画——好像没有人长住在这间卧室,或者她只是暂时借住。
我右边较远的地方有一张单人床。从远处我看到纷乱的被单和一团纠结的深色头发。我注意着脚下走过的地方,慢慢靠近她。
她的脸正朝着我,但已经浮肿腐化到不可辨识,我只能看出她是白种人,有深棕色头发,除此之外看不出她生前的相貌。她裸身侧卧,双腿上提,双手被绑在背面。看起来凶手用了百叶窗的绳子,那种绳结和杀人的模式熟悉得可怕。一条深蓝色的被单丢在她的大腿处,从被单丢弃的样子看得出凶手的冷酷和轻蔑。床脚的地上有件短睡衣,上衣扣了纽扣,从衣领到下摆被割开,睡裤则从侧面被割开。
马里诺慢慢穿过卧室,走到我旁边。“他爬梯子上来的。”他说。
“什么梯子?”
那里有两扇窗户。他瞪着的那一扇开着,就在床边。“在外面,靠着砖墙。”他解释给我听,“那里有个老旧的铁消防梯,他就从那里进来。梯子生了锈,有些锈片掉落在窗台,可能是从他的鞋底掉下来的。”
“他也是从那里出去的。”我大声说出假设。
“不一定,但很有可能。楼下的门上了锁,我们得撞进来。但外面,”他再朝窗户看了一眼,“梯子下方的草很高,没有留下任何脚印。星期六雨下得很大,对我们没有丝毫帮助。”
“这里有空调吗?”我在起鸡皮疙瘩,房间内的空气不流通,又湿又热,并且弥漫着腐烂的气息。
“没有,也没有风扇。一个也没有。”他伸手去擦他发红的脸。他的头发像灰绳子似的黏在潮湿的前额上,眼睛布满血丝,眼眶一团乌黑。他看上去有一个星期没睡觉、没换衣服了。
“那扇窗是锁着的吗?”我问。
“两扇都没有……”他一脸诧异,我们同时转向门口。“见什么鬼……”
有个女人在楼下门厅里尖叫。杂乱的脚步声和男人的说话声随即传来。
“滚出我的家!噢,上帝……滚出我的房子,你这狗娘养的!”那个女人尖叫道。
马里诺突然越过我,大步流星地冲下楼梯。我听到他在和人说话,尖叫立刻停止,喧闹转为低语。
我开始检查尸体的外部。
她身体的温度同室温一样,死后的僵硬已经发生过又停止。她死后不久,身体僵硬变冷,后来外面的温度上升,尸体的温度也跟着上升,最后尸体不再僵硬,好像刚死的震撼已随时间消逝。
我不需要拉开全部被单就知道下面的情景。一时间,我无法呼吸,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我轻轻把被单放回去,脱下手套。这里没有什么可检查了。没有。
听到马里诺再次上楼,我转过头,想告诉他,要他确定尸体送到停尸间时,必须包在被单里。但那些话哽在喉咙,我诧异得无法开口。
马里诺与艾比·特恩布尔就站在门口。马里诺在想什么?他疯了吗?艾比·特恩布尔,王牌记者,和她比起来,大白鲨只能算是金鱼。我注意到她穿着凉鞋、牛仔裤,上衣是白色棉布衫,没有塞进长裤。她没化妆,也没带录音机或笔记本,只有一个帆布包。她直勾勾地望向床上,脸因恐惧而变形。
“上帝!不,不!”她伸手捂住张开的嘴。
“那么是她了。”马里诺低声说。
她靠近一点,双目圆睁。“上帝!汉娜!噢!上帝……”
“这是她的房间?”
“是的,是的!噢!上帝!上帝……”
马里诺一偏头,示意一旁的警察送艾比·特恩布尔出去。我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和她的低泣声逐渐远去。
我轻轻地问马里诺:“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嘿。我永远知道我在做什么。”
“那是她在尖叫。”我麻木地接下去,“对警察尖叫?”
“不。鲍尔斯刚好下楼。她对他尖叫。”
“鲍尔斯?”我不能思考。
“倒也不能怪她。”他径直道,“这是她的房子。难怪她不想看到我们在这该死的地方到处爬,但偏不准她进来。”
“鲍尔斯?”我像呆子似的又问了一遍,“鲍尔斯告诉她,她不能进来?”
“还有其他几个家伙。”他耸耸肩,“找她谈话可能很有意思,完全不可思议。”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床上的尸体,他的眼睛里有某种想法闪过。“这位女士是她的妹妹。”
二楼的客厅满是阳光与盆栽,最近刚花费不菲地整修过。发亮的硬木地板几乎完全被一块白底有淡蓝绿几何图案的印度地毯盖住,白色的沙发上放着有棱有角的浅色小靠垫,白色的墙上挂着很多惹人艳羡的里士满画家奎格卡波的作品。房间的布置没有考虑实际功能,我猜艾比完全依自己的喜好而设计。她那冷色调的小窝令人印象深刻,显示出屋主的成功与冷眼看世人的态度,这种印象与我对其创造者的评估似乎相去不远。
她蜷缩在白色皮沙发的一角,紧张地抽着一根细长的香烟。我从来没有近看过艾比,她的长相奇怪得惊人,眼睛呈不规则形,一只眼比较绿,丰满的嘴唇与突出的鼻子好像不属于同一张脸。她留着棕色垂肩的头发,有些已经开始变得灰白。颧骨很高,眼角与嘴角遍布细纹,腿长而纤细。她与我年纪相仿,可能还年轻几岁。
她瞪着我们,眼睛像受惊的鹿一样眨也不眨,陪伴她的警察离开了,马里诺轻轻关上门。
“我很抱歉。我明白这对你来说有多困难……”马里诺念出一贯的台词。他平静地解释,她回答所有问题很重要,记起所有和她妹妹有关的事——她的习惯、朋友、常做的事——细节越多越好。艾比呆坐在那里,一言未发。我坐在她对面。
“据我所知,你出城了。”他开始提问。
“是的。”她的声音发抖,身体也是,好像很冷,“我星期五离开家去纽约开会。”
“哪种会议?”
“一本书。与我的经纪人有约,我们在磋商一本书的合约。住在一个朋友家。”
玻璃咖啡桌上的录音机平缓地转动。艾比空洞的眼睛瞪向它。
“你在纽约时曾打电话给你妹妹吗?”
“昨天晚上我打给她,想告诉她我什么时候回来。”她深吸了口气,“没人接,我觉得有点奇怪,我猜,我只是以为她出去了。我到了火车站后又试了一遍,我知道她下午有课。最后我叫了出租车。我一点也没想到。直到我回来,看到这么多车,看到警察……”
“你妹妹和你住了有多久?”
“去年她同丈夫分居。她想要有所改变,有时间想一想。我告诉她可以来和我住,直到她安顿下来,或决定回到她丈夫那里去。那是秋天,八月下旬。她在八月下旬搬过来,然后开始去大学教书。”
“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什么时侯?”
“星期五下午。”她的声音升高破开,“她开车送我去车站。”泪水涌上她的眼睛。
马里诺从后裤袋里抽出一条皱皱的手帕递过去。“你知道她周末的计划吗?”
“工作。她告诉我她要留在家里做事,准备教书的材料。汉娜不是很外向,有一两个好朋友,也都是教授。她有很多课要准备。她告诉我星期六会去买菜,就这样了。”
“在哪里?哪家店?”
“我不知道,这不重要。我知道她没去。刚才在这里的警察要我去查厨房。她没有去买菜,冰箱和我走的时候一样空。一定是星期五晚上发生的,就像其他案子。整个周末我在纽约,而她在这里,这种样子的在这里。”
良久没有人说话。马里诺在观察客厅,他的脸丝毫不动声色。艾比颤抖着点起一根烟,转向我。
她还没说出口,我就知道她要问什么。
“是不是和其他的一样?我知道你看过她了。”她迟疑了一下,试着让自己镇静。她平静地问我,那模样就像暴风雨即将爆发。“他对她做了什么?”
我发现我在给她那一套“等我仔细检查之后,才可奉告”的废话。
“上帝!她是我妹妹!”她哭道,“我要知道那个野兽对她做了什么!噢,上帝!她有没有很痛苦?请你告诉我她并没有受苦……”
我们任由她哭,她深沉的呜咽里充满不可掩饰的痛苦与愤怒。她的痛苦把她带到一般人不可及的地方。我们坐着。马里诺专注地盯着她,看不出任何表情。
每次遇到这种时候我便痛恨起自己。我是那种冰冷而一板一眼的科学家,不为任何人的痛苦所动。我该说些什么?她当然很痛苦!当她发现凶手在她房间里,于是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她恐惧,她看过报纸以及她姐姐那些让人全身发凉的报道,恐惧开始浮现心头。她知道其他被杀女人的遭遇,那只会让她更为恐惧,还有痛苦,身体上的痛苦。
“好吧。你当然不会告诉我。”艾比讲得又急又乱,“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打算告诉我。她是我的妹妹啊,而你却不告诉我。你一把抓住所有的牌。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了什么?那个杂种要杀多少人?六个?十个?五十个?然后警察才抓得到人?”
马里诺继续面无表情地瞪着她。他说:“不要怪警方,特恩布尔小姐。我们和你在同一边,我们在帮忙——”
“可不是!”她打断他,“你帮忙?就像你上星期帮的忙!狗屁!那时你在哪里?”
“上星期?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说有个可疑的家伙从报社一路跟我回家。”她大声说道,“他就在我后面,我转他也转。我甚至停下来去买东西,为了甩脱他。二十分钟后我出来,他还在那里。同一辆该死的车跟踪我!我回家后立刻报警,但他们做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两个小时后有警察过来看有没有事。我描述给他听,甚至给他牌照号码。他有没有继续跟踪?见了鬼,可不是,再也没有回音。我看,一定是那个在车里的猪干的!我妹妹死了,被人谋杀。因为有些警察才懒得多事!”
马里诺仔细地看着她,眼神流露出兴趣。“什么时候发生的?”
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想是星期……二。上星期二。很晚了,可能是……十点,十点半左右。我在报社工作到很晚,要赶一篇稿……”
他好像很迷惑。“嗯,如果我说错了请你纠正,但我以为你上夜班,从晚上六点到深夜两点。”
“那个星期二有别的记者上我的时段。我必须早点到,白天就到,写完编辑下一版要的一篇文章。”
“嗯,”马里诺说,“好,再说这辆车。它什么时候开始跟踪你?”
“很难说。我开出停车场几分钟后才注意到。他可能在等我,或者在哪个点上看到我,我不知道。但他一路紧跟,还开了大灯。我减速,希望他超车,但他也慢下来。我加速,他也加速。一直甩不掉他。我决定去买菜,不让他跟我到家,但他最后还是跟到了我家。他一定先开过再回头,然后在附近的停车场或街上等我,等我回来再跟踪。”
“你确定是同一辆?”
“一辆新的黑色捷豹,我完全确定。警察不管事,我只好自救,找了个车辆管理局的人替我查牌照。是辆出租车。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写下租车公司的地址和牌照号码。”
“嗯,我的确想知道。”
她从包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她伸出的手在抖。
他看了一眼,放进口袋。“然后呢?那辆车跟踪你,一直跟你到家?”
“我别无选择。我不能开车开整整一夜,那样什么都做不了。他看到我往的地方。我进来后立刻打电话报警。我猜他开过我家后就继续开走了。当我望向窗外时,没有看见他。”
“你以前见过他的车吗?”
“我不知道。我以前见过黑色捷豹,但不太确定是否车型相同。”
“有没有看到开车的人?”
“太黑了,而且他在我后面。但绝对只有一人在里面。他,那个开车的人。”
“他?你确定是个男人?”
“我看到好大个轮廓,那家伙留着短发,明白吗?当然是男人。好可怕。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直视我的背后,就那么死瞪着。我告诉汉娜这件事,警告她要小心一辆黑色捷豹汽车,如果看到那样的车在家旁边就打九一一。她知道城里发生的事——那些谋杀案。我们还谈过。上帝!我简直无法相信。她知道!我明明告诉她要锁上窗,要小心!”
“这么说她常常不锁窗,说不定根本就开着。”
艾比点点头,擦拭眼睛。“她总是开窗睡觉。有时候天气很热。我原本要装空调,打算在七月装。她来之前我刚搬进来,八月份又忙得不得了,而且再过不久就是秋天、冬天。噢,上帝!我告诉她一千遍了。她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浑然不觉周围的事,我说的话她听不进去,就像我永远无法让她系上安全带。她是我的小妹妹,不喜欢我告诉她该做什么。事情就发生在她身边,她却好像一无所知。我告诉她发生了些什么,那些罪案。不只是谋杀,还有强奸、抢劫之类所有的事。她会变得不耐烦,不想听。她会说:‘艾比,你只看到可怕的事。我们能谈些别的吗?’我有一把手枪,我叮咛她我不在家时枪要放在床边,但她根本不想碰。我要教她射击,给她一把枪,但她也不要,绝不要!现在呢?她死了!噢!上帝!现在我告诉你这些事,她的习惯种种。但一切都不重要了。”
“不是不重要。每件事都很重要——”
“没有一件事重要,因为我知道他要杀的人不是她!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他要杀的人是我。”
沉默。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马里诺平静地问。
“如果是他在黑车里,那么我知道他是要杀我。不论他是谁,是我在写他。他看过我的文章,知道我是谁。”
“说不定。”
“是我!他在跟踪我!”
“你可能是他的目标,”马里诺实事求是地告诉她,“但我们不能确定,特恩布尔小姐。我必须考虑所有可能性,比如他可能在哪里看到你妹妹,说不定在校区,或餐馆、商店。也许他不知道她不是独居,特别是如果他在你工作时跟踪她——如果他晚上跟踪她,看她进屋来,但你不在家。他可能不知道她是你妹妹,这可能只是巧合。有什么她常去的地方,例如餐馆、酒吧,任何地方?”
她又擦擦眼,试着回想。“在弗根森有家小餐馆,从学校走路就可以走到。她每星期在那里吃一两次午饭,我想。她不上酒吧。有时候我们到南边安吉拉餐厅吃饭——她不是一个人。她也可能去其他很多地方,像商店。我不知道。我不可能知道每分每秒她都做些什么。”
“你说她是在八月下旬搬进来的。她有没有离开过,比如说在周末出游或旅行之类?”
“你问这个干吗?”她不解地问,“你的意思是有人跟踪她,从外地跟踪而来?”
“我只是想确定她什么时候在家,什么时候不在。”
她颤抖着回答:“上星期四她回教堂坡去看她丈夫和朋友。那星期她几乎都不在,星期三才回来。今天开课是暑期班的第一天。”
“他有没有来过这里?她丈夫。”
“没有。”她警觉地回答。
“他过去有没有打过她,用暴力——”
“没有!”她脱口大叫,“杰夫不会那样待她!他们两人都想尝试分开一段时间!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敌意。做出这种事的是那个一直在杀人的猪!”
马里诺瞪着桌上的录音机,有个小红灯在闪。他查了查夹克口袋,很不高兴地说:“我要去一趟车里。”
他把艾比与我留在明亮的白色客厅。
一段很长且令人不安的沉默后,她望向我。
她眼睛通红,脸庞浮肿,痛苦地对我说:“这些日子我一直想找你谈谈,现在我们是在这里了,因为这次谋杀。你可能在暗暗高兴。我知道你对我的想法,你或许觉得我活该。我现在终于知道我笔下那些人的感觉了,真是报应。”
她的话好像尖刺刺进我的骨头。我诚恳地说:“艾比,你不该有这样的遭遇。我永远不会希望你或任何人碰到这样的事。”
她低头瞪着紧紧扣牢的手,痛苦地说下去:“请你照顾她,拜托。我妹妹。噢,上帝!请照顾汉娜……”
“我答应你我会照顾她……”
“你不能让他逍遥法外!绝对不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抬头看我,我被她眼里的恐惧吓了一跳。“我不明白,不明白发生的事。所有我听到的那些话,然后是这件事。我试过,试着去查,我本来想要问你。而现在,我不知道谁是我们,谁是他们!”
我轻轻地说:“我不懂,艾比。你想从我这里问出什么?”
她说得非常快。“那天晚上。这星期的前几天,我想找你谈这个。但他在那里……”
我渐渐记起来,迟钝地问:“哪个晚上?”
她看起来很迷惑,好像不记得了。“星期三,”她说,“星期三晚上。”
“那天深夜你开车到我家,又很快开走了,为什么?”
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有朋友。”
比尔。我记得我们站在门廊明亮的灯光下,谁都可以看见我们,而他的车就停在我的车道上。那天晚上开车来的人原来是艾比,她看到我与比尔,但这不能解释她的反应。为什么她要恐慌起来?她熄掉灯,猛然倒车,好像是一种受了惊吓的本能反应。
她说:“关于这些调查,我听到很多事情和谣言。他们说警察不能向你报告案情,其他人也不可以。有些事情搞砸了,所以全部电话都转到埃伯格那里。我必须要问你。现在他们说你把那外科医生洛丽·彼得森的血清样本搞砸了。要不是因为你的办公室事件破坏了调查,警方可能早就抓到凶手了……”她很气愤但又有些不确定,发狂似的看着我。“我必须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要知道!我要知道我妹妹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她怎么会知道贴错标签的采证袋这回事?贝蒂当然不会告诉她。但贝蒂已经做好了所有血清样本,而所有报告都直接送到埃伯格那里。难道是他告诉了艾比?还是他办公室里的人?他有没有告诉坦纳?有没有告诉比尔?
“你从哪里听来的?”
“我还听到很多事。”她的声音颤抖。
我看着她痛苦的脸,她的身体因悲伤与恐惧而蜷缩起来。“艾比,”我平静地说,“我相信你一定听到了很多,这些话有很多不是真的。就算其中有部分实情,但对于那些事的解释却不正确。或者你该想一想,为什么有人要告诉你这些事,那个人真正的动机是什么?”
她动摇了。“我只是想弄清楚我听到的是不是真的。你的办公室是不是出了错?”
我想不出该如何反应。
“我迟早会知道的,不妨现在就告诉你。不要小看我,斯卡赧塔医生。警方出了大纰漏,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可疑的家伙跟踪我回家,而他们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当洛丽·彼得森打九一一时,几乎一个小时后才有人去查看,那时她已经死了。他们搞砸了。”
她看到我一脸惊异。
“等这新闻出来后,”她继续,眼睛因眼泪与愤怒而发光,“市政府将会痛恨有我这个人出生!我要他们赔偿!绝对会让他们付出代价。你想知道理由吗?”
我呆呆地看着她。
“因为那些人根本不把女人被强奸或谋杀当回事!那些办案的杂种就喜欢看女人被奸、被勒死、被刀割的电影。对他们来说,这很性感。他们喜欢看这种杂志,甚至还会幻想。现在他们说不定就在享受那些现场的照片。哼,那些警察!连这种事他们也想得出笑话来。我就听过他们在现场大笑,在急诊室也是这副德行!”
“他们其实并没有那个意思。”我的嘴发干,“这是他们应对这种情形的办法。”
楼梯传来脚步声。
她偷偷看了门一眼,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写下一个号码。“等你做好——做好这个后,如果你有任何事可以告诉我,请打这个号码……”她深吸一口气,“你会打电话给我吗?”她把名片交给我,“这是我传呼机的号码。我不知道我会住在哪里,但不是这屋子,暂时不会,可能永远也不会再住在这里了。”
马里诺回来了。
艾比的眼睛愤怒地直视他。“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他关门时她说,“答案是没有。汉娜在里士满没有任何男朋友,她没有和任何人约会,也没有和任何人睡觉。”
他说不出话来,放进一卷新带子,按下录音键。
他慢慢抬头看她。“你呢?特恩布尔小姐?”
她一口气喘不过来,结巴着说:“我……在纽约有个很亲近的朋友。他不在这里,我和在这里的朋友只有公事上的往来。”
“嗯。你所谓公事上的往来到底指什么?”
“什么意思?”她的眼睛因恐惧而睁大。
他想了一想,然后好像很随便地说:“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那个跟踪你回家的可疑家伙其实已经跟了你好几个星期,就是那个在黑色捷豹里的家伙。嗯,他是个警察。重案组派出的便衣。”
她不敢相信地瞪着他。
“你看,”马里诺简略地解释,“所以当你打电话报警时,没有人因此跳起来,特恩布尔小姐。嗯,不对,如果那时我就知道,我会跳起来……因为那家伙的表现不该那么差劲。如果他在跟踪你,你就不应该会发现。”他越说越冷酷,话像利刃一样。“只是这警察说不上喜欢你。老实说,刚才我去车上,用无线电找他,逼他说真话。他承认他故意找你麻烦。那天他跟踪你的时候失去了冷静。”
“这是干吗?”她惊恐地大叫,“因为我是记者,他就找我麻烦?”
“嗯,他有个人原因,特恩布尔小姐。”马里诺不经意地点了根烟,“还记得几年前你做过重案组警察大曝光的报道吗?有个家伙打入贩毒组织调查,结果自己却染上了可卡因瘾。当然,你该记得。最后他开枪自杀,打爆了自己的头。你该记得很清楚。那个跟踪你的人是那警察的拍档。我以为他对你的兴趣会让他好好干活。看来他有点儿太过分了……”
“你!”她惊讶地大叫,“你要他跟踪我?为什么?”
“我会告诉你的。既然我的朋友做得太过火,我们也不再玩这一套。迟早你会发现,还不如现在就直说,就在这里,在大夫面前交代个清楚。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同她也不无关系。”
艾比慌乱地看我。马里诺慢吞吞地弹掉烟灰。
他又吸了一口,然后说:“现在法医办公室饱受攻击,因为有人说那里走漏了不该公开的消息。准确地说,就是走漏了消息给你,特恩布尔小姐。有人侵入大夫的电脑。埃伯格正磨刀霍霍对着她,这造成很多问题,也有很多指控。我嘛,想法不同。我觉得有人侵入电脑,使事情看起来像是消息通过电脑走漏出去,事实上,唯一被侵入的数据库夹在比尔·鲍尔斯的两耳之间。”
“你疯了!”
马里诺照旧抽烟,他的眼睛定在她身上,享受她的不安。
“我绝对没有侵入任何电脑!”她终于爆发了,“就算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也绝对、绝对不会做!我不能相信这个,我妹妹死了……耶稣基督……”她眼神狂乱,泪水满眶,“噢,上帝!这些跟汉娜有什么关系?”
马里诺冷冷地说:“我现在什么也不确定,但我知道你写的东西不是人尽皆知。握有资料的人在偷偷唱歌给你听,有人故意在背后破坏调查。我很好奇为什么有人做得出这种事,除非他有事要隐藏,或者因此而得利。”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看,”他打断她的话,“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大概五个星期前,就是第二桩勒杀案发生后,你以鲍尔斯为对象写了一大篇特别报道,某某的一天那类的文章——里士满钻石王老五的专题报道。你们两个那一整天都泡在一起,对不对?刚好那晚我在外面,看到你们两个十点左右从弗兰克餐厅开车离开。警察就喜欢当包打听,特别当街上无事、我们空闲的时候。我就这么跟上你们……”
“别再说了,”她低语道,剧烈地摇头,“别再说了!”
他不予理会。“鲍尔斯没有把你送回报社。你看,他带你回家。几个小时后当我开车经过时——嘿!他那辆豪华的奥迪还停在那里,屋里所有的灯都关了。谁知道?之后那些不为人知的细节开始出现在你的报道里。我猜这就是你定义的专业关系。”
艾比全身颤抖,把脸埋在手里。我无法忍受地看着她,也不想看马里诺。我太过吃惊,不能理解听到的话——他在此刻给她这等残酷的打击,就在这样的悲剧发生之后。
“我没和他睡觉。”她的声音抖到几乎不能成话,“我没有,我不想要。他……他侵犯我。”
“哈。可不是嘛!”马里诺哼了一声。
她抬头,又闭了一下眼睛。“我整天跟他在一起。我们最后去的会议一直开到七点才结束。我请他吃饭,报社买单。我们去弗兰克餐厅。我喝了一杯酒,只有一杯。我开始觉得头好昏,简直要昏倒了。我几乎不记得最后是怎么离开餐馆的,只记得我最后做的事是爬进他的车子。他过来抓住我的手,说他从来没有同政法记者做过爱。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一点也不记得了。第二天一早我醒过来,他在那里……”
“你提醒了我,”马里诺捻熄了香烟,“那时你妹妹在哪里?”
“这里。她在她房间里,我猜。我不记得,这也不重要。我们在楼下的客厅,也许在沙发上或地板上,我不记得了……我想她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他一脸憎厌。
她歇斯底里地继续说下去:“我简直不敢相信。太恐怖了,我像被下了药。我猜他趁我去洗手间时在我饮料里下了药。他知道他搞定了我。他算准我不会去报警。如果我说弗吉尼亚的州检察官做出这种事,谁会相信我?根本没人会相信!”
“你把这点搞清楚了,”马里诺脱口而出,“嘿,他长得不错,他不需要对女人下药就可以把她们弄上床。”
艾比尖叫道:“他是个恶棍!他可能干过几千次,但从来没有被抓到过。他威胁我,说如果我敢吐出一个字,他就告诉别人我是个放荡的烂货,要我好看。”
“然后呢?”马里诺追问,“然后他觉得很罪恶,就走漏消息给你?”
“不是!我才不要和那杂种有任何往来!如果我离他太近,我怕我会控制不住去打烂他的头!我没有从他那里拿到任何消息!”
不可能!
艾比说的话不可能是真的!我试着推翻她的话。太可怕了,但就算我想否认也否认不了。
她一定当场认出比尔的白色奥迪,所以她才会惊恐起来。刚才当她发现比尔在她家时,她尖叫着要他离开,因为她不能忍受看到他。
比尔警告我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说她报仇心切,是危险的机会主义者。为什么他要那样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他是怕艾比可能会指控他,所以先自我防卫吗?
他骗我。当他开车送她回家后,他没有拒绝他所谓的她的示爱。第二天早上,他的车仍停在那里——
我心中浮现出一幕幕景象。有一次比尔与我单独在我家客厅时,他忽然变得充满了侵略性。当时我以为他喝多了威士忌才会变得粗暴。莫非这是他黑暗的一面?是不是他只有在攻击女人时才会感到满足?他一定得去获取?
他刚才就在这房子里,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现场了。难怪他这次的反应如此迅速。他的关切不限于专业层面,不只为了工作的缘故。他一定认出了艾比的地址。可能在别人还没发现之前,他就知道这是谁的房子。他想来看看并且确认。说不定他甚至希望被害人是艾比,那么他就永远不用担心艾比会说出来。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努力控制自己,不露出任何表情。这种牵强的怀疑,这样的打击。噢,上帝!绝不能让他们发现。
有电话在另一间房间响了,一直在响,但没人去接。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金属撞到木头发出的沉闷铿锵声,和无线电传出的不可辨认的嘶嘶声。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走上三楼。
艾比摸索着一支烟,忽然又把烟连同燃烧的火柴一起丢进烟灰缸。
“如果你真的一直在跟踪我,”她低声说,整间房子充满了她的鄙视,“而且你的理由是查清楚我是否还见他,靠陪他睡觉套取消息,那么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实话。那天晚上之后,我再没接近过那狗杂种。”
马里诺一语不发。
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稍后,当医护人员抬了担架下去后,艾比靠着门框,激动地抓着门。她眼睁睁看着被白布包裹着的她妹妹的尸体经过身旁,她瞪着那些离去的人。她的脸像苍白的面具,流露出令人不忍卒睹的悲伤。
我带着不可言喻的感觉碰碰她的手臂,在她无语的悲痛里走出门。楼梯上还遗留着那股气味,我走入外面炫目的阳光,一时间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