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彬的白色SUV冲进支队院里,依晨已经不在了。
得到消息的袁适带人将她转押到市局:“这样避免大家尴尬,不好么?”
我本想阻拦,但突然发现老白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彬难掩不悦,只简单问了下情况。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和我一样迷惑,并提出想见依晨。
老白委婉地回绝了他:“嗨,你甭操心,我保证没人敢为难你妹。问完话,我让人送她回去。”
彬早看出水深水浅,临走前小声问我:“拿晨晨作为‘调查进展’么?”
“不会吧。”我能感觉到自己在脸红,“放心,我会想办法。”
“拿她做挡箭牌管不了多大用的。”
“你不觉得有人在针对你么?”
彬的眼角抖了一下:“那就赶紧抓到凶手,帮我解围吧。”
两天后,袁适和我被老白召进办公室,闭门议事。
这个组合显得有些古怪:老白大概是信任我而反感袁适的;袁适同我还在试探期,但肯定是没拿正眼夹老白;至于现在的我,依然觉得袁适靠不住,而老白是否可信,心里也没底。
“那女孩什么都不说:无表情,无反应,无情绪,神游地中海去了。”袁适汇报,“人已经送到北院预审大队暂押,我建议让法医队给她做个性侵害检查。”
我看老白在点头,有些不满:“你什么意思?”
“我不是怀疑你朋友,但最近连续发生的事件都表明,有人在围绕他做文章。把这女孩卷进来无非就那么几种原因,分别排除一下,看到底是因为什么。”
“彬一直和她同住,想了解她应该直接去找彬。”
“如果他乐于合作的话。”袁适摊手道,“我大体上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你认为这种可能牵扯乱伦字眼的敏感问询,他会配合么?”
“早点儿放她回去,毕竟误闯犯罪现场既不代表她是凶手,又不触犯法律。眼下我们需要彬的协助。这么搞到底什么意思?”
“他父母出国了,女人又被关押,即便问不出韩依晨与凶手间的联系,我们也可以借这个机会孤立韩彬。”
“孤立他做什么?拿他做诱饵?我靠,头儿,你说丫……”
手机响了,老白接听电话,勃然发作,咆哮道:“我他妈也是卖海景房的!你们丫不要再打了!”然后耷拉着眼皮,动作缓慢地给自己点了根烟,很精致地抽了一口,弹了一下烟灰,示意我们继续。
我呆呆地望着他说:“我不想参与。”
“也没打算让你参与。”袁适惬意地翘起二郎腿,“中午刚启动保护预案。两队人,一队在他家楼下,一队负责跟踪。”
我怒:“你们还盯他的梢?”
“这是为了保护他。”袁适托着下巴,“十一点多,我们的人从韩彬单位门口开始跟。没想到他直接开车上了南四环,一路往西猛开,越开越快,到五棵松桥附近的时候,时速超过了一百四。”
我心头一紧:“他摆脱跟踪——”
“——的手法很专业。”袁适一挑眉毛,接过话茬儿,“一个能和职业杀手过招而且还会反追踪的律师,有趣吧?”
“你是怀疑他认识那个职业杀手?”
“我什么都没怀疑,我就是觉得他很有趣。而且在途中,我们发现还有其他人在跟踪他。”
“还有人?”
“一辆黑色牌照的克莱斯勒。”
“外企的车?”
“Bingo!”袁适打了个响指,“通过牌照查询,这辆车是……”
我脱口接道:“中美崴尔集团的。”
他和老白都诧异地看着我。半晌,袁适站起身:“看来,我们似乎应该进一步加强信息沟通与资源共享才是。”
老白看看表,打断了谈话:“你们自己下面去沟通吧。赵儿,你俩先去出个现场。不要张扬,也不需要参与侦查,就去了解情况,回来直接向我汇报。”
“哪个现场?”
“车公庄和首体南路夹角的尚风公寓小区,详细地址你打电话问小何,我吩咐他在那等你呢。”老白掐灭烟,“几小时前,那里发现了一起命案,西城支队已经固定现场。你们去,但不要表露身份,我打过招呼,没人会生事的。”
“西城支队?可那是咱们的辖区……”
“你知道咱们健身房一个叫王睿的社招散打陪练么?”
“知道。”我皱眉,“陪练里就他还算能扛了。”
“还好他不算咱们局的正式编制人员,所以你注意别乱讲话。”
“死的是他?”我吃惊于命案接二连三地突发,还都是身边的人,“俩礼拜前我还刚跟他过招呢……”
“凶手比你狠。”老白冷着脸告诉我,“直接要了他的命。”
“死的又是个右撇子。”老何揭开尸体上的塑料布,“我是越来越搞不明白了。”
王睿生前租住的小公寓里已是满目狼藉:客厅的茶几架和沙发四脚朝天,书架斜在写字台边,十几本大部头的工具书七零八落地散在桌上,遍地的碎玻璃碴,连墙角的电线都被扯了出来,屋顶的日光灯孤零零地连着根线,垂在客厅中央……
尸体的位置离门口很近,地上的血迹标示出王睿死前的爬行路线。而在那堆血肉模糊上,赫然插着一把黑色握柄的折刀——“蜘蛛”,C08BK。
“好戏连台,这次还是联袂出演。”展示之后,老何又盖上尸体,“楼门口的监视器拍到王睿早上八点五十出的门,不知道为什么又回来了。”
“死亡时间?”
“九点十分到二十之间。住楼下的老太太就是在这个时间向物业投诉的——搞出这么大场面,不可能没动静。”
“别告诉我监视器没拍到有人进来。”进门前我特别注意到楼道里还有好几个监视器。
“应该说是根本没拍——九点钟左右,有人趁保安溜出去吃早点,潜入了监控室,把整个楼的监视器都关掉了。”
袁适翻阅着现场记录:“他的自行车就停在楼门口,没锁——有可能是急着回来取东西。”
“凶手尾随他?”
“凶手撬门进来的。”他摇头,又点头,“也许真的只存在一名连环杀手……”
老何示意不要随便走动:“我只能说凶手要么是两个人,要么就是精通左右互搏的绝技。王睿身上刀伤无数,不冲干净尸体怕是数不清楚了。听说你跟他动过手?”
“呃?哦对。”
“他怎么样,能打么?”
“还可以。”
“那我更倾向于进来了两名凶手,而且是一左一右——他身上的刀伤出自同一把凶器,就是插在他后背上的折刀,但既有左手下刀的,也有右手下刀的。”老何指着通向卧室的走廊,“凶手……也许可以加个‘们’,撬门进来后,去了卧室。正好王睿回来,撞上了。打斗从卧室门口开始,一直持续到这边——”他圈了下客厅的一地碎玻璃,“王睿明显落了下风,还扎了一脸的玻璃碴子。他试图向门外爬,结果被凶手抠住了第四节脊椎——跟你背后的伤口一样,精准程度堪比外科手术刀。随后狂欢派对开始:两名凶手大肆蹂躏瘫痪的被害人,他们甚至拉开王睿的裤子,把半截日光灯管从肛门插了进去——不用做尸检我就可以告诉你们,他腹腔里的样子,肯定比我老婆炒的杂烩面还壮观。”
“死因是什么?”
“失血。”老何拍了下手,“大概——应该是……验尸后就知道他是不是咽气前被插的了……凶手很残忍。”
“撬门、抠脊椎骨、异物插入、左右手……两种行为标记兼备,连环杀手碰头会?”
“你们可以注意下尸体的右腿。”老何揭开王睿下半身的遮盖,“这种扭曲角度,应该是大腿骨断了。”
老实说,我只注意到露在外面那半截血淋淋的灯管:“怎么?”
袁适小心地向前挪了一步:“大腿骨是人体最硬的骨头,凶手拥有压倒性的力量优势。”
“光有力量还不够。”老何戴上手套,沿着尸体的腰胯一路向下捏,“精确的打击点和迅猛的爆发力——那个职业杀手一定在场。”
“但他从不会做多余的无聊事。用灯管……”
“除非他想试验人体照明。”老何站起身,“否则就是另一个性掠夺者也在。”
袁适提出异议:“那个职业杀手会与一名性掠夺者合作么?”
我也觉得这个组合太离奇,但事实就摆在眼前——他们在联手作案么?
我不自觉地瞄了眼袁适。
王睿是通州区张家湾人,四十二岁,未婚,父母早逝的他身边没有其他亲属,学历也只是初中毕业,之前受聘于多家保安公司。从同事们的反映来看,此人禀性宽厚,态度和蔼,是个老好人。至于凶手为什么对这么个与世无争的人下手,我们的意见则各不相同:老何认为王睿可能认识凶手之一,这是次灭口式的谋杀;袁适认为凶手先行潜入是为了寻找什么东西——房间里有数本相册被翻动过——推测王睿可能并不认识任何一个凶手,但却不小心在某张照片上拍下了凶手的样子;我对他俩的意见都不尽赞同:“凶器为什么被留在了现场?纪念首次合作?”
袁适接道:“You Don\'t Forget Your First One。还记得么,那个性掠夺者只从第一名被害人池姗姗身上取走了‘纪念品’。”
我转向老何:“如果按你说的那样,王睿进门后与两名罪犯激情面对面,应该是王睿在外,凶手在内,对么?”
“应该是,走廊墙壁上留有王睿反抗的痕迹,显示的方向也是他背朝客厅。”
“就是说他背朝大门?”
“对。”
“那他为什么不逃?即便对自己的身手有一定自信,可那是个一对二的不利局面,他为什么不逃?”
他们似乎都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池、方、许、宋是根本没机会跑;彭康尝试过逃跑,却没报警;小姜和王睿是有机会脱身但没跑……为什么?”这更像是在自问,“姜澜也许是被警察的荣誉感害了,但王睿呢?他为什么不跑?”
老何大概是在兜里翻花生,头都没抬:“可能凶手太快了,没给他机会。”
“那他至少可以呼救,走访记录里有邻居或物业管理人员听到过他呼救么?”
袁适摇头:“没有。今天是工作日,楼里本就没什么人。”
“那无论他是否呼救过,至少他没选择逃跑。”
老何有些明白过来:“你是说……”
“换我,也不会跑。”我想了想,“可那是在一对一的情况下。但凡有点儿实战经验的人都知道,一打二,只要被前后包夹,身手再好也应付不来。就好像那晚袭击我和彬的人强得变态,但被我俩夹击,一个回合就遁了。”
袁适跟老何对视了一眼:“除非只有一名罪犯在场。”
不过是个简单的脑筋急转弯,答案明确:左手制造的刀口、异物插入、“蜘蛛”、潜入监控室、撬门而入、第四节脊椎……今天出现在王睿面前的,只有一个人——一个我和彬四手难敌的职业罪犯。
同时,他还是一个高明的模仿犯。
苏州桥下的红绿灯时间长得足够你去上趟厕所或吃个便餐。我准备先把老何送回支队,再去拜访彬。人死得越来越多,事件本身也就变得越来越普通。一路上,我抽烟,他吃花生,谁都不想再谈案子。
斜前方没有任何征兆地蹦出了意外事件:一个在路口投放广告单的小伙子熟练地把彩色十六开印刷品别在雨刷器下、门把手里,或干脆直接丢进敞开的车窗,但一辆京F牌照的车主明显对这种馈赠不感冒,二话不说,下车对着那小子就是一顿暴捶——此公肩宽体阔,力大身沉,没两拳就把那个外地小伙子打翻在地,而后不依不饶地上前一阵猛踢。
不少车主探出头来,有叫好的,不过其他大多都像我跟老何一样,沉默旁观。
我看那位仁兄实在是没有停手的意思,便拨打了110。
老何很是不解:“你就是警察啊,怎么不去阻止一下?”
我满脸无辜地挂上电话:“如果你经常开车等红绿灯的时候被窗外扔进来的广告传单砸中脸,就没心思去为这群天外飞仙大师主持公道了。我报了警,至少不算纯看热闹的。”
“他们不就为讨个生活嘛。”
“那就不是我的问题了。”我一摊手,“上千万的外来人口,何必非堆在北京,老家就没生计?”
“喂喂!你这是地域歧视,北京是全国人民的北京。”
“嗯哼,地球也是全人类的地球……我打赌汤姆大叔沿着密西西比河砍印第安人的时候就这么想的,所以莱温斯基认定总统的老二归全体美利坚妇女所有,吃起来自然心安理得。”
“他们只是发点儿广告,你用不着这么刻薄吧?”
“你以为来这里砍人的还少啊?”
“咱们就没办过北京人奸淫杀掠的案子?”
“制造伤害是我们的天性好了吧!”我不知哪儿来的火,“我靠,这个世界怎么变成这样了?”
“就算被广告抽过脸,你总不能说因为他们发广告就活该挨打吧。连个劝架的都没有。”
“啊对!他们搞得漫天飞垃圾事出有因,那位由于昨晚床上不举下车挥拳泄愤的老哥也值得同情,这总可以了吧?要不要升级一下,挖挖国策的根源弊端或参照下太阳黑子的变化周期?”变灯了,我没好气地挂挡前进。暴行还在继续,后面排队观看的突然发现路被堵了,转而狂按喇叭,叫好也变成了稀稀朗朗的不满和抗议。
老何绷着脸,腮帮子鼓得像青蛙一样——他一生气就这德行,而且别指望他能屈尊先找你道歉。
我先把口气放软:“好啦好啦,又不关咱俩的事,吵什么劲啊。”
“我不是跟你置气。”老何侧头看着反光镜,“我们俩争了半天,其实谁都没下车做点儿什么。你打过电话,而我觉得自己的身手不一定能制止他……我们都有了可以袖手旁观的理由——是的,我们总能找到理由,让一切荒谬显得合理。”
我把油门踩得老大,摇头叹气:“没办法,这他妈绝对是人类思维进化的究极形态。”
老何垂下眼皮,又抬眼看我,表情却分明是在指责自己:“有人说,这个世界早已病入膏肓。”
“而且无药可救。妈的,我小时候北京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不敢回望他,就像不敢去照镜子,“人心都坏掉了。”
“人有可能更好一些么?”他一直盯着我,“我不记得了。”
停好车,我顺着林荫道朝林园五号楼走去,正好路过那晚我们遇袭的地方,想起彬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那一瞬间,真是百感交集。
王睿在分局供职的身份迟早会成为焦点,白局的位子已岌岌可危。两名连环杀手,完全不同的行为模式;白领、妓女、医生、姜澜、王睿,凶手愈发地靠近,我们却束手无策……最后的最后,我还是不得不来向他寻求答案。
仿佛知道我会来,彬就站在阳台上,朝我轻轻抬了下手里的咖啡杯。尽管经历了猜疑、袭击、监视、跟踪,乃至亲友分离,他依旧能平静地站在阳光下,坦然面对这个世界。
仰望他那份从容,我终于意识到,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过是楼上与楼下的关系——马不停蹄地追逐了许多年后,等待我的,依旧是这个场景。
对我而言,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场景。
“晨晨怎么样了?”彬把一个背包放在沙发上,“我明早要去沈阳参加一个执行异议的听证,周三就回来。我希望回来的时候能见到她。”
我把咖啡杯放到阳台护栏上:“放心,我保证分局上上下下没人会为难她。”
彬苦笑:“等你升到局级干部再打包票吧……找我有事?”
我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向他详尽叙述了目前所有已知的情况。彬听得很专注,没有插话打断过。末尾,我给出的结论是:理论上,这两名连环杀手,不应存在合作的可能。
“那就是模仿犯。”彬扫了眼楼下一辆白色的民用牌照面包车——我知道,那里面是袁适的人。
“我到现在都认为确实存在两名连环杀手:崇尚性暴力犯罪的变态与一个模仿技巧高明的职业杀手。”背靠在阳台围栏上,我把头向后仰了将近九十度,“问题在于,有谁能模仿那个性掠夺者,而且,还模仿得惟妙惟肖?”
“看来你心里已经有人选了。”
“唔……可以说是有吧。”
“我又荣幸入选了么?”
“可惜,没进决赛。”我转过身,“第一,这个人必须超级能打;第二,他应该了解所有的案件细节——就是那个性掠夺者的作案细节;第三,他具备相当全面的反侦查能力;第四,他很可能非常清楚公安系统的运作机制;第五,他也许有海外背景;第六,他知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
“他不但知道你住在哪儿,而且还知道你对他存在潜在威胁。”
彬把杯子举到嘴边:“同时符合这么多苛刻条件的人可没几个。”
“确切地说,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三个人符合。”
“哪三个?”
我拍拍他:“这里就站着俩嘛。”
彬笑了出来:“你是连捧我带自吹,我可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本事。你怀疑他?”
“老实说,我越想越觉得是他。”
“你条件定位得太模糊了,怀疑是需要依据的。”
“我是散打的底子,抬腿一般不会过膝。说起来,我还一直想问你学的哪家功夫啊?”我凑近压低声音,“能把大腿骨踢断,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听说跆拳道似乎很擅踢腿呢。”
“那晚你我都没看清袭击者的模样。要说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彬点了两根烟,递给我一根,“不会真是这么老旧的桥段吧。”
“一半是白痴,一半是魔鬼还差不多。我从不觉得他有多大本事……可要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想的话,没准丫平时二了吧唧的德行是装出来的呢。”
彬犹豫了片刻,没说话。
我索性懒洋洋地趴在护栏上,享受着夏末最好的时光:傍晚和煦的阳光,温婉的风,还有树叶海浪般的碰撞声……真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些。
毕竟我提出的指控过于大胆,彬个性谨慎,一定是在分析权衡。他也许正在考量我“一半是白痴,一半是魔鬼”的评价是否代表了某种会影响判断的主观成见,抑或是所谓“另外一个角度”的切入点能不能站得住脚。
我的“另一个角度”牌天平左边放着左手制造的刀口、异物插入、“蜘蛛”、潜入监控室、撬门而入、第四节脊椎……右边则放着衣着光鲜的袁大博士。
另一个角度?
当石瞻昂然步入包围圈,郝建波悲痛地掩埋发妻,“庞欣”打开院门向我微笑,“蜘蛛”的寒光映射在姜澜的面颊……我相信如果有机会将一切重来,他们依旧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因为他是他,她是她,人的性格,左右着未来的方向。
不经意间,他们选择的,竟是无可更改的命运。
“人对命运的选择,源自根深蒂固的性格。”
同样,在那个轻描淡写的时刻,我推开了属于自己的命运之门。
“另一种可能?”彬的样子显得很费解,“又有什么人入围选秀决赛了?”
我的大脑好似魔方般转来扭去:“不,我说的不是那个职业杀手,是性掠夺者……”
“哦?上次我跟你提的交叉比对,有进展?”
“没有,但我可能知道凶手是谁了。”
彬垂头盯着地面,又好奇地看着我。
“是王睿!”我突然觉得夕阳好刺眼,“王睿就是那个性掠夺者。”
彬疲惫地活动着脖子:“不好意思,你这弯儿拐得有点儿大,我一时还不太适应。”
“那把留在现场的凶器,可以说它是扬名立威用的旗帜,也可以解释为人赃并获的一种嘲讽。王睿没逃跑,与闯入者的人数无关,他和彭康一样,都是自己心里有鬼!”思路豁然开朗,我越说脑海中思路越清晰,“这个低能的性掠夺者,只有两种行为模式:在心理安全区的范围内随机寻找高风险被害人,或是借由冲动去杀害自己的长期性幻想对象。王睿作为散打陪练,经常会接触到姜澜,那孩子就这么被盯上了……长新大厦那案子,能经常接触到池姗姗的人,包括保安;王睿来支队健身房以前就是做保安的。我不记得案发时排查保安见过他的照片,但不排除他曾经在那里工作过,这应该有记录可查。”
彬叫停我:“别光推测,依据呢?”
“很简单啊!”我掏出手机拨号,“比对一下王睿和那个性掠夺者的DNA就知道了……啊对!”拨到半截,我手一颤,“王睿其实是左撇子——他是个伪装成右撇子的左撇子!”
彬语调平稳地“嗯”了一声,我继续说道:“那天我在健身房拿陪练出气的时候,王睿打到最后——就是他被击倒前,打得最激烈的关头,他本能地恢复了以惯用手作为后手拳的正常状态。藏拳的那只手一定是惯用手——这本就是个格斗的基本常识。”
是他!一定是他!
彬眨着眼看了我一会儿,终于成功把握了我推理的脉络:“有道理。应该赶紧让法医队取DNA向市局送检。”
就案件分析,难得在彬面前占了回先机,我乐颠颠地拨着电话,手都有些发抖:“哎呀呀,老韩,你也有失察的时候啊……”
没错,你能看到的,其实我都能看到。
刹那间,手指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动作。
你能看到的,其实我都能看到……
“彬……”我恍恍惚惚地嚅嗫道。
仿佛有一道白光笼罩在周围,我懵懂地四下张望,却什么都看不到。一种抽离的麻痹感像毒蛇般自后脑向前蜿蜒盘桓,天空的颜色与我遗落的思维都再度清晰起来——
如果说我都能看到,你会看不到么?
“那天,看到他左手藏拳的,只有……”
不,你没看到,你疏忽了,彬,你一定是疏忽了!
“只有——”
“一个能和职业杀手过招而且还会反追踪的律师。”
“你,和我。”彬的声音,来自我身后。
“戊戌变法失败的时候,谭嗣同为什么一定要赴死?”
“因为人性的弱点是共通的,谭先生也是人。”
“你这是答非所问。”
“那是因为你不动脑。戊戌变法虽然失败了,但谭先生却相信‘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既然‘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那就干脆‘有之,请自嗣同始’。”
“他的就义与后来革命成功,恐怕还不能认定为简单的置换关系吧?”
“谭先生纵然是血荐轩辕,但断不致被冲昏了头脑,天真到以为自己掉了脑袋,就能让老佛爷弹指间崩驾——何况他还是保皇派的。他不知道未来的变法或革命是否能成功,反正他自己是看不见了;但他必定清楚,自己的死,并不能立刻改变什么。”
“但他还是选择了死。这跟人性弱点有什么关系?”
“生活中,很多人——或是每一个人,在某个特定的时刻,都会出现这种情形:他对即将做出的决定对错与否,或是有意义与否一清二楚,而即便他知道那是没有意义的,甚至是错的,也不会影响他的选择。”
“很多事情其实是受到各种客观因素限制的,就好似一个‘局’,你身在其中,不一定能看到出路,所以只能去选择‘局’里唯一的一条路。你的说法太唯心。”
“所谓客观,大多听起来更像是粉饰主观的借口。你所说的‘局’倒是存在的,佛教中把它称做‘相’或是‘障’,咱们这些俗人一天到晚都在里面瞎转悠。讽刺的是,很多时候人们是能看清这个‘局’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执着于错误的选择。”
“照你这么说,谭嗣同的死岂不成了笑话?你等着被骂翻吧。”
“前人的是非,我没有资格评判。但谭先生慷慨赴死、从容就戮的风骨,我是拜服投地不及,怎可能会有嘲讽的意思?谭先生秉执大义,自可‘手掷欧刀仰天笑,留将公罪后人论’;只可怜咱们这些庸庸世人,我们抉择的结果,是对是错,恐怕就很难得到什么公论了。”
谈话发生在很久以前,地点是湖南省浏阳县城郊,谭嗣同先生的墓地。那时,年近而立的我们只是初识,且都单身。我出差他公干,异地巧遇,相携至召山脚下,凭吊这位诞辰百年有余的先行者。
记得那是个好天气,骄阳当空,万里无云。墓地隐现于一片葱葱绿草的簇拥中,间或有几朵白色与黄色的小花,顽强地探出头来,在烈日营造的漫山欢腾里,绽放出生命的绝望。
一晃,八年。
真希望,时间能停下来。
脑后的一记重击令我晕眩了半秒,一条手臂幽灵般地锁住了我的脖子,身体重心随之向后倾斜……
彬!我猛压下颌防止窒息,反手从背后抽出甩棍,不及打开就回戳——他闪开了,人已到我身侧,脚下一别,拽着我的头就朝护栏上撞。我左肘砸在他肋下或是腹部,右脚从别子里绕出来,凭借一股蛮力怒吼着把他整个人顶向阳台的另一端。
察觉到他后退中在单腿发力起跳,我回手去护不赶趟,只能颔胸缩头……彬摔了出去,我左腮也结实地挨了一膝盖,向后踉跄几步,靠上了墙。
一团黑影扑面压来,我右手自下而上,腕子一抖,甩棍扫了过去——半截就被一带一别锁住,小臂直接给窝回胸前,左腮又挨了一肘、两肘……我忙沉腰,下意识地抬左臂护头。
最后一击撞在了面门上。
迷迷糊糊滑倒时,我觉得自己就像根木桩一样,被把大铁锤一下下砸进了地里。
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