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墨已经不记得他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怀里抱过什么样的人,他只记得自己是在温暖与痛苦中渐渐没了意识,直到醒来时天色已是大亮了。
他支撑着身体走出卧室,稀粥和面包摆在茶几上。他的神情十分恍惚,好像是个昏迷很久才突然醒过来的病人,仿佛再次回到人间。
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屋里空荡荡的令人发寒,他喊了一声小花的名字,没人答应,他径直走向书房,那里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好像根本就没有住过小花这样一个保姆。他又回到客厅,茶几上的早点却证实了小花确实存在过。
摸了摸碗边,冰冰凉凉,说明这碗粥已经放了很久。他没胃口,只想抽根烟,就在点火的时候,他听见房门被人敲响了。
东方墨晃晃悠悠站起来,朝房门走过去,他本以为是小花回来了,但打开门一看,居然是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东方墨真的没有感到任何紧张,往事如同汹涌翻腾的潮水,他什么也没说,甚至脸上还露出了释怀的笑容。他把警察让进屋,走进卧室,从柜子里拿出一身厚实的衣服,然后走到警察跟前,点点头,只说了两个字:“走吧。”
令东方墨感到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被判刑,事情调查了几天,他就被公安局释放了出来。这个案子确实很复杂,东方墨虽然涉嫌杀人,但找不到朵朵花去指证他,警察也没办法。不只是因为朵朵花消失了,还因为朵朵花根本就是一个假名字。
从公安局出来时又是一个夜晚。东方墨没有坐车,因为他有很多事仍旧想不明白,他很想走一走,把事情理一理,可他根本就找不到源头。
都市的街头充满繁华气息,霓虹灯层层叠叠地延伸而去,让人觉得不活在这个世上真是莫大的遗憾。
东方墨漫无目的地走着,街上漂亮女人的衣裙在飘动,为这个刚性的工业社会和神经紧张的商业社会增添了些许柔性的美。而此时,东方墨无端地想到,在这些闪闪烁烁的女人中间,朵朵花会不会突然走出来,站在不远处,向他挥手?
家还是那么阴冷,这是缺少人气的缘故。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潮气从屋子里冲出来。几天没回家了,除了鱼缸里的鱼全死了,家里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桌椅的表面积了一层淡淡的灰。东方墨的双手紧紧攥着,他不知该做什么,也不想伸手去触碰任何一件家具,犹豫了好半天,他径直走进卧室。
躺在床上的感觉更是可怕,冰凉的被子根本就不能用体温来焐热,东方墨紧闭着嘴,咬着牙蜷缩着,后来,他还是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墨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睛,他觉得身体在被子里并不那么冰冷了,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从莫名的地方扩散开来,同时,他也感到自己的身体,好像被一个人紧紧地拥抱着。
一定是在做梦。
东方墨暗暗地想,他立刻闭上眼睛,希望这种美好的梦境能够更长更久一些,他不奢望这个美梦永远不醒,他只希望这个梦能延长一些,哪怕一秒,再一秒……
那个散发着温暖气息的身体似乎动了动,东方墨被惊得又睁开了眼睛,因为刚刚的感觉如此真实,根本就不像是在梦中,东方墨的一颗心,瞬间恢复了原有的活力。
他很想转过脸看一眼,但他又不敢,他担心看到后面空空如也,自己的美梦就被残忍地打破了,可是,他又不甘心,他心里做着斗争,最终,还是没能鼓足勇气转过头。
就在这时,有个熟悉的声音传进了东方墨的耳朵里,麻麻的,痒痒的,他听出了那个声音是谁。东方墨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女人的双手却把他抱得更紧了。
“我小时候住在山区,有一次,我爬山时看到岩石间的树杈上有条小蛇,它是一条有着黑白斑点的小青蛇。它正在蜕皮,半个身子已从蛇皮里钻出来,而另外半个身子却还在蛇蜕里苦苦挣扎。它尾巴不停地摇着,努力想挣脱挂在树杈间的蛇蜕。因为旧的蛇皮紧紧地束缚着它的身体,它便回头咬自己的肚皮,它咬得很吃力,但旧皮终于裂开了一条缝隙,它的身子才慢慢地滑出来,留下鲜亮透明的蛇蜕挂在树杈上。它将身子缠在树枝间,回过头嗅了一会儿自己陈旧的蛇蜕,然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东方墨听得专注入神,觉得脊背上有股热泪流淌下来。他愣了很久,才把自己的双手,按在了女人的小手上。
“后来听人说,在春天里蜕皮的蛇,看着简直令人心惊肉跳。蛇将身体在岩石坚硬的石缝处,一次又一次地划过来又划过去,直到将全身的鳞片都划破,里面的新肉才能将皮撑开来。蛇又用牙齿将外皮一口一口地撕掉,撕得血迹淋淋……我当时不明白,既然那样痛苦,它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去做呢?后来长大了才理解,蛇爬行的时间一长,就会感到束缚难受,为了重新开始,它不得不摆脱一些旧的东西,即便摆脱的时候是万般的痛苦。其实,人也是这样。”
东方墨鼻子一酸,也落下泪来。
“为了摆脱过去的沉重,为了追求心灵的轻松和自由,我死过了一回。我……我……”女人哽咽着。
东方墨再也承受不住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他鼓足勇气转过了脸,即便下一秒梦境就停止。
他看见了小花的脸,小花还是那么瘦弱,此刻,她也已然是一脸泪水。
两个人就像磁石一样紧紧拥抱着。
东方墨的手从女人的后背慢慢移向她的后脑,在那个地方,明显有个凸起的疤痕。东方墨钻进小花的怀里,嘶哑着声音说:“朵朵花,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家人,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是朵朵花,也不是保姆小花,朵朵花死了,世界上再没有这样一个女人!如果你非要给我起个名字,就叫我——花朵朵吧!”
房间里,只能听见两个人抽泣的声音,从压抑到完全的释放,时间也仿佛在这一悲伤的时刻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