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顿在我的厨房里脱去跑鞋,我又怕又恨地向他跑去,内心涌起可怖的记忆。嘉莉·格雷滕寄给我的那封信夹在大叠邮件和文件中间,一直搁在一边,直到刚才想泡杯肉桂茶时我才发现。此时是六月八日周日下午的五点三十二分,我正在弗吉尼亚州里士满市的家中。
“我就知道她会寄到你的办公室去。”本顿说。
他从容地弯下腰,脱掉白色耐克运动袜。
“罗丝一向不看标有私人和机密字样的信件。”我心有余悸地说。这一点他早已知道。
“也许她应该看看,因为你的仰慕者似乎不少。”他嘲讽的话语凌厉得像可以把人割伤的纸张。
我看着他将苍白赤裸的双脚踏在地板上,手肘撑着膝盖,头低垂着,汗水沿臂膀淌下。在这样的年纪,他的肩膀和手臂可算相当健美。我的目光抚过他的膝盖、小腿直到袜痕隐现的强健脚踝。他用手指理了理湿漉漉的灰发,往后靠着椅背。
“老天,”他拿毛巾抹着脸和脖子,“我实在不适合蹚这种浑水,我太老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逐渐高涨的怒气徐徐吐出,拿起搁在桌上的百年灵不锈钢航空手表戴上。那是我送给他的圣诞礼物。
“该死,这些人简直比癌症更可怕。给我看看。”他说。
这封信用奇怪的红色印刷字体书写,信纸顶端有一个长尾鸟的粗糙章印,印章下方潦草地写着一个莫名其妙的拉丁语单词ergo,意为“因此”,但我不明白它写在这里究竟有何意义。我打开那张普通的白色打印纸,捏住一角放在本顿面前古董风格的法国橡木餐桌上。他没有碰触这张很可能成为证物的信纸,只是谨慎浏览着嘉莉所写的字句,并在脑中的暴力犯罪档案库中进行着搜寻比对。
“纽约的邮戳,当然,她在纽约受审一事一直都众所皆知。”我说,试图将事实合理化并否定内心可怕的猜测,“两周前就有一篇精彩的文章。因此任何人都可能从报道中得知嘉莉·格雷滕的名字,至于我的住址,早就是公开信息了。或许这封信不是她寄来的,只是来自某个疯子。”
“也可能是她寄的。”他继续读信。
“她怎么可能从法庭精神疗养中心寄出这样一封信,却不被人察觉?”我说,恐惧由心底蹿升。
“要知道,在圣伊丽莎白之家、贝维尔之家、米德哈德森或柯比之家,”他头也不抬地说,“嘉莉·格雷滕、约翰·亨克利兄弟、马克·戴维·査普曼这些人并不是罪犯,而是病患。他们待在感化院或法庭精神疗养中心的时候,享有和我们相同的公民权,可以上网开设恋童癖论坛,用电子邮件出售连环杀人犯作案秘籍,并寄侮辱信件给首席法医。”
他越说越激动,愤愤地把信举到我面前。
“嘉莉·格雷滕在嘲笑你,首席法医大人,她写下FBI则是在嘲笑我。”他说。
“是FIB。”我含糊应道,换下时间地点或许会觉得好笑。
韦斯利站起来,把毛巾搭在肩头。
“就假设是她吧。”我说。
“本来就是。”他笃定地说。
“好吧,那这封信的目的一定不只是嘲弄,本顿。”
“当然。她在提醒我们,她和露西曾经是情人,而这是媒体与大众还不知道的。”他说,“可以肯定的是,嘉莉·格雷滕还没过足残害生命的瘾。”
听到她的名字我几乎无法忍受。令人气恼的是,此时此刻她就在我的屋子里,好像正与我们一起坐在餐桌旁,空气中充满她那邪恶肮脏的气息。我回想着她灼灼的目光和讪笑,不知和一群精神失常的罪犯混在一起过了五年的牢狱生活后,她变成了什么模样。嘉莉并不疯狂,从来都不,她是人格异常、病态、没有良知的暴力分子。
我望着窗外庭院里随风摇摆的日本枫树,还有那道难以阻隔邻居视线的残缺石墙。电话突兀地响起,我犹疑着是否接听。
“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对着话筒说,一边瞟着本顿。他还在研究那张写有红字的信纸。
“嗨,”彼得·马里诺熟悉的声音传来,“是我。”
他是里士满警察局的队长,我和他如此熟悉,立即听出了他的声音。我作好了听坏消息的准备。
“怎么了?”我问。
“昨晚沃伦顿的一座马场发生大火,也许你已经看了新闻报道。”他说,“马厩起火,近二十匹名贵马匹和房子一起被烧光了,一点儿不剩。”
我不懂他的用意。“马里诺,为什么要打电话告诉我这起火灾?北弗吉尼亚又不是你的辖区。”
“现在是了。”他说。
我等待他作进一步说明,厨房似乎顿时狭小得让人无法呼吸。
“ATF刚刚宣布组成NRT。”他说。
“也就是我们。”
“对啦,你和我,明天一早就去。”
每当发生教堂或大楼失火案、爆炸案或者和烟酒枪械管制局管辖业务相关的灾难时,管制局便会成立国家应变小组。马里诺和我并不隶属管制局,但在情况危急时也常被征召。我参与过纽约世贸中心被毁、俄克拉荷马市爆炸案、环球航空800号航班坠毁等灾难的处理工作,也曾到韦科协助识别大卫教信徒的尸体,鉴识被邮件炸弹杀手毁容的受害者遗体。基于这些惨痛经验,我知道烟酒枪械管制局只在有死亡事件发生时才会召唤我。若马里诺也被征召,则表明案情属于凶杀性质。
“有多少死者?”我伸手去拿电话留言簿。
“问题不在于死了多少人,医生,而在于死者是谁。那座农场的所有人是报业巨头肯尼斯·斯帕克斯,他可是个独一无二的人物。看来他大概小命不保了。”
“哦,天哪。”我低声自语,整个世界忽然一片暗寂,“确定吗?”
“至少是失踪了。”
“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现在才对我提这件事吗?”
我没来由地恼火,并迁怒于他。弗吉尼亚州的所有不明尸体都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我本应早在马里诺通知前就接获通报。我生气的是我在北弗吉尼亚办公室的同事没有打电话告诉我。
“别责怪费尔福克斯郡的同事了。”马里诺猜透了我的心思,“是福基尔郡要求管制局从这里接手的,就是这样。”
我还是觉得不妥,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猜还没发现尸体吧。”我说,一边迅速做着笔记。
“是的,这个有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停下来,将笔搁在电话留言簿上。“马里诺,这只是一起普通的住宅火灾,就算有纵火之嫌并涉及名人,我还是不懂烟酒枪械管制局为何会对这起案件感兴趣。”
“威士忌、机关枪,加上名贵马匹的交易,这可是大事件。”马里诺回答。
“好极了。”我喃喃道。
“是啊,肯定是场噩梦。消防队长稍后会打电话给你。你最好赶紧打包行李,直升机黎明时就会来接我们。时机不对,一向都这样。我想你可以和你亲爱的假期吻别了。”
本顿和我原计划今晚开车去希尔顿海德岛度假一周。今年我们忙得几乎没有机会独处,彼此间似乎颇显生疏。我挂断电话,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对不起。”我对他说,“我想你一定猜到了,又有重大案件发生。”
我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他继续读着嘉莉的信,没有看我。
“我明天一早就得离开,过几天或许能去岛上找你。”我说。
他充耳不闻,因为这不是他想听的。
“请你谅解。”我说。
他仍然像没听见,我知道他非常失望。
“你一直在处理那些残骸案件,”他看着信说,“爱尔兰和本地的肢解案,信里则写着‘锯断的骨头’。也许她一边想着露西一边自慰,每晚在被子里达到好几次高潮。谁知道呢。”
他的视线停在信纸上,似乎在自言自语。
“她是在宣称她们两人仍有关系,嘉莉和露西。”他继续说,“她利用我们,企图让自己撇清干系,表明那些案件发生时她并不在场,作案的是其他人。多重人格。既不独特也没什么创意的疯子。我本以为她很特别呢。”
“她绝对有能力应对审判。”我应道,又恼怒起来。
“这我们都很清楚,”他喝了口依云矿泉水,“小露露这称呼又是怎么回事?”他用手背抹去滴在下巴上的水珠。
我有些结巴:“这是她进幼儿园前我对她的昵称,后来她渐渐不喜欢人家这样叫她,但我有时还是会说漏嘴。”我停顿片刻,回想露西那时的模样,“她大概把这也告诉嘉莉了吧。”
“这并不奇怪,有一段时间露西和嘉莉的确很亲密。”韦斯利点出事实,“她是露西的初恋,我们都知道初恋永远难忘,无论那个人有多浑蛋。”
“大部分人不会找疯子当初恋情人。”我说,依然无法相信我的外甥女露西就这么做了。
“疯子就在我们当中,凯。”本顿又开始说教,“飞机上坐在你身边那个魅力四射、聪明机灵的人,排队时站在你后面的人,悄悄地跑去找你的人,在网络上和你搭讪的人。他们就像兄弟姐妹、儿女、情人、同学,看起来和你我没什么两样。露西别无选择,她根本不是嘉莉·格雷滕的对手。”
后院的草坪上长了很多苜蓿。今年春天冷得出奇,对玫瑰的生长却再合适不过,它们花朵低垂,在骤风中颤抖,浅色花瓣纷纷落地。曾经担任调査局犯罪心理侧写小组的组长,现已退体的韦斯利继续分析。
“嘉莉想要高特的照片,犯罪现场的照片、尸体解剖的照片。你把照片给她,作为交换她会说出一些你可能遗漏的案情细节和验尸关键点,这可能对下个月的开庭起诉有帮助。她是在奚落你,认为你可能有所疏漏,而且多少和露西有关。”他拿过折叠着放在餐垫旁的老花镜戴上。
“嘉莉希望你去看她,去柯比看她。”他凝视着我,神色紧张严峻,“是她,没错。”他指着那张信纸,“她在故弄玄虚。我知道,这是她的作风。”他极度疲惫地说道。
“黑暗之光又是什么意思?”我猛地起身,一颗心忐忑不安。
“血。”他笃定地说,“你刺中髙特大腿的时候,切断了他腿部的动脉,使他流血致死。虽然不这样的话他也会被列车碾死。邓波尔·高特。”
他再度摘下眼镜,异常激动。
“只要嘉莉·格雷滕在,他就不会离开,这对邪恶的双胞胎。”他补充道。
事实上他们并非双胞胎,只是同样染白了头发,并将其理得紧贴头皮。他们最后一次在纽约出现在我面前时,瘦得仿佛发育不良,穿着则充满阳刚之气。他们共谋犯下凶杀案,她在宝华利街被捕,他则死在地铁隧道里,死在我手上。尽管我根本无意见他、和他交谈,或与他产生任何接触——我的职务并不包括了解罪犯的心理,更谈不上为了法理正义而杀人除恶——但这是高特想要的。他安排了这个结局,因为我杀了他就相当于和他永远连在一起。我这一生再也无法摆脱邓波尔·高特。尽管他已死了五年之久,我脑中依然残留着这样的画面:他血迹斑斑的尸体残骸散落在闪亮的不锈钢铁轨上,老鼠从阴暗角落里蹿出舔食着他的鲜血。
噩梦中,他冰冷的蓝眼睛溃散成无数分子颗粒,隆隆列车声带来足以湮没满月光辉的刺眼白光。在他死后的几年中,我一直避免为火车罹难者验尸。我主管着弗吉尼亚州的法医人事,有权将案件指派给副手执行。实际上我正是这么做的。我无法再用平常心看待解剖刀的森冷刀锋,因为他布下陷阱,让我用解剖刀刺杀他,而我也果真如他所愿。在人群中,我常将某个浪荡男女看成是他,甚至夜里睡觉时也总是枪不离身。
“本顿,你何先不去洗个澡,我们再来商量度假的事。”我试图驱散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记忆,“独自在海边悠闲地看书、散步,你会喜欢的。你不是爱死自行车运动了吗?也许拥有一点个人空间对你是件好事。”
“必须让露西知道。”他也站了起来,“虽说嘉莉目前受到拘禁,可她仍在不停地制造麻烦企图把露西卷入其中。这一点在这封信里表达得非常清楚。”
他走出厨房。
“她还能制造什么麻烦呢?”我说,声音开始哽咽。
“把你的外甥女拖上法庭,”本顿停下脚步,“将她们的过去公诸媒体,《纽约时报》、《美联社》、《内幕传真》、《今夜娱乐》,甚至闹得全球皆知。联邦调查局探员和疯狂连环杀人犯是同性恋情侣……”
“露西已经离开了调查局,带着他们的偏见、谎言和对联邦调查局伟大声誉的爱护。”我湿了眼眶,“她已经一无所有,他们再也无法伤害她了。”
“凯,这事不只与联邦调查局有关。”他说,声音疲惫至极。
“本顿,别说了……”我哽咽道。
他倚着通往客厅的门,满眼痛苦。气温已低于十六度,客厅里燃着炉火。他不喜欢我这种说话态度,不愿窥视自己灵魂的阴暗面,也不愿去想嘉莉可能进行的恶毒行为,当然部分是担心我,因为我必须出庭嘉莉·格雷滕的量刑审判,而我又是露西的姨妈。这种身份势必使我作为证人的可信度受到质疑,并使我的宣誓和名誉随之扫地。
“我们去吃晚餐吧。”韦斯利的语气柔和了许多,“你想去哪里?是去拉博蒂,还是到贝尼餐厅吃烤肉喝啤酒?”
“我去热点汤吧。”我抹去泪水,换了口气,“我不怎么饿,你呢?”
“过来。”他温柔地说。
我偎进他的怀里,品尝着他唇边淡淡的咸味,又一次惊讶于他身体的柔韧触感。我将头靠在他的肩头,他则用下巴上的胡茬摩挲着我的头发,那颜色像我暂时无缘见到的海沙一样洁白。短期内我们将无法在沙滩上并肩漫步,或者在拉波拉和查理餐厅共进晚餐了。
“我最好去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要求。”我倚着他温暧汗湿的颈窝说。
“想都别想。”
“高特的验尸工作是在纽约进行的,我没有照片。”
“嘉莉非常清楚法医会如何处理高特的尸体。”
“既然这样她为什么还向我索要?”我咕浓着,闭上眼睛。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轻抚着我的头发。“你知道为什么。”他说,“她想操控全局,把你耍得团团转。这种事她最擅长。她要你替她取得照片,好看见高特面目全非的模样,然后幻想一番,编织一个故事,摆脱和他的干系。目前她正心怀鬼胎,要是你回应她的需求,那就太不明智了。”
“她说的GKSFWFY——是指什么?计算机账号之类的吗?”
“我也不知道。”
“还有雉鸡之地?”
“不懂。”
我们经常待在这栋由我自己一手设计的房子里。除了参与国内外重大犯罪案件的侧写工作,本顿的其余时间几乎都给了我。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总是把我、我的挂在嘴边,尽管他也明白,我们并未结婚,没有一样东西是共同拥有的。我的人生已过了一半,不可能在法律上让任何人,包括情人和家人共享自己的财物。或许这很自私,抑或我本就是个自私的人。
“明天你走了我怎么办?”韦斯利终于肯面对了。
“开车去希尔顿海德岛,然后购物。”我答道,“记得买足够的黑林和苏格兰威士忌,比平常多买一点。别忘了防晒系数分别为三十五和五十的防晒霜,还有南卡罗莱纳的大胡桃、番茄和维达利亚甜洋葱。”
泪水再度溢满眼眶,我清了清喉咙。
“一有可能,我就会坐飞机去与你会合,但我不确定沃伦顿的案子多久才会结束。以前我们也都经历过这种情况,不是你没空就是我无法配合。”
“我想问题在于,我们的生活实在一团糟。”他在我耳边说。
“这也是自找的。”我回答,忽然涌起难以抗拒的倦意。
“也许吧。”他低头吻我,双手滑到他最偏爱的位置。
“我们可以先上床再喝汤。”
“这次审判肯定不妙。”我说。希望身体能对他作出回应,可这很难。
“为了她的案子,我们全都得回纽约,联邦探员、你、露西。没错,我相信五年来她一直在想这件事,并竭尽所能谋划更大的麻烦。”
我离开他的怀抱,嘉莉那张瘦削憔悴的面孔忽然从脑中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里浮现。我记得那晚,在联邦调査局匡提科国家学院的射击练习场附近,容貌出众的她和露西在野餐桌边抽烟。我至今仍记得她们娇俏的细声挑逗,缠绵的亲吻以及在发际间交绕的手指。那一幕令我浑身不自在,旋即悄悄溜走,避免让她们察觉。此后嘉莉便开始实施毁掉露西一生的计划,如今这出怪诞剧就要达到高潮。
“本顿,我必须收拾行李了。”我说。
“相信我,你的行李没问题。”他急切地脱去我的衣服,一层又一层直至皮肤。他时常在我们不同步调时需要我。
“我无法向你保证什么,”我细声说,“也无法告诉你一切都会顺利,事实就是这样,那些律师和媒体不会放过我和露西。我们会被糟践得体无完肤,嘉莉则会获判无罪。就是这样。”
我将他的脸捧在掌心,“真相和公理,美国式正义。”我做了结论。
“别说了。”他静止不动,定睛凝视着我,“别又挑起事端,”他说,“你以前不这么愤世嫉俗。”
“不是我愤世嫉俗,也不是我挑起事端。”我说着莫名地愤怒起来,“不是我找上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割掉他大片肌肤,再把他赤裸裸地丢在垃圾箱旁,头部还嵌着颗子弹。接着是一个治安官和一名狱警,还有简妮——他的双胞胎妹妹。记起来了吗,本顿?还记得圣诞节前夕的中央公园吗?雪地里满布脚印,喷水池被她结冰的鲜血染红了!”
“当然记得。当时我也在场,每个细节都和你一样清楚。”
“不,你没有。”我一把抱起自己的衣服,愤然走开。
“你没有把手伸进他们残破的躯体里,碰触、测量他们的伤口,”我说,“你没听见他们死后说的话。你没看见那些家属的面孔,他们挤在我狭小寒酸的办公室里,等着我宣布令人心碎的噩耗。你没看见我见到的那些,你没有,本顿·韦斯利,你看见的是干干净净的档案夹、光滑的照片和冷冰冰的犯罪现场。你的大部分时间都给了那些凶手,而不是被他们剥夺了生命的人。或许你睡得比我安稳,或许还会做梦,而不是被噩梦纠缠。”
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我的话很过分,既不公道又太过刻薄,也根本不是事实。韦斯利从没睡过安稳觉,常常翻来覆去,不时呓语,汗浸衾被。他说自己很少做梦,或许是他已学会忘记梦的内容。我用盐罐和胡椒罐压住嘉莉那封信的四角,把它的折痕摊平,她那些嘲弄和令人不安的字句已是不可随意碰触侵犯的证物。
使用茚三酮试剂或卢玛探照仪寻找她可能留在这张廉价白纸上的指纹,或与她以前寄给我的信件比对字迹,便可以证明她在即将接受纽约高等法院审判的关键时刻写了这封充满恶意的信。陪审团将会明白,在用纳税人的钱进行了五年的精神治疗后她没有丝毫改变,仍全然沉迷于自己的所为,没有一丝悔意。
我知道本顿还在附近,因为没听见他那辆宝马离去的声音。不久后,我发现他站在树荫下,眺望着詹姆士河绵延的岩石堤坝。河水酷寒,苍凉大地和飞卷流云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晦暗。
“回屋后我会立即出发去南卡罗莱纳。我会把公寓打扫干净,然后替你买苏格兰威士忌。”他没有回头看我,“还有黑林。”
“你可以明天再走。”我不敢靠近他。一抹斜光照亮了他的头发,风将它们搅得乱蓬蓬的。“我明天一早出发,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他没说话,抬头望着一只秃鹰,我走出屋子后它就一直跟着我。本顿虽穿着红色的防风服,可那条潮湿的慢跑短裤还是让他冷得发抖。他两手紧抱在胸前,喉头起伏,痛苦从他内心某个隐秘的角落扩散开来,只有我有权窥探。我总不懂在这种时刻他为何还能忍受我。
“别指望我成为一部机器,本顿。”我柔声说,自我们相爱以来,这话我已说过不下百万次。
他依然没搭腔。河水没精打采地奔向下游,在无意间扑向冷硬的堤坝时,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
“我能得到多少就要多少,”我说,“甚至比大多数人需要得更多。别对我期望太高,本顿。”
秃鹰在高耸的树顶盘旋。本顿终于开口,似带着莫大委屈。“我也比一般人需要得更多,”他说,“部分是因为你。”
“没错,这是双向的。”
我走向他,伸出手臂,隔着光滑的红色防风服从背后环住了他。
“对于这一点,谁也没有你清楚。”他说。
我紧搂着他,用下巴摩蹭他的背脊。
“你的邻居在看我们,”他说,“就在落地窗后面。你知道这个高档小区里有个偷窥狂吗?”他轻笼着我的双手,无意识地逐一掰弄我的手指,“话说回来,要是我住这里,一定也会窥探你。”他带着笑意补充。
“你本来就住这里。”
“不,我只是在这里过夜。”
“谈谈明天早上的事吧。按照惯例,他们会在五点左右到眼科医疗中心接我。”我对他说,“所以我四点就得起床……”我叹了口气,不知自己的生活是否就该这么继续,“你得留下来过夜。”
“我可不想四点起床。”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