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刚挂好外套,将公文包搁在门边,电话便响了。此时是八点二十分。我的第一反应是露西。得知乔将会在本周末转来弗吉尼亚医学院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
我非常担忧且怨气满腹。无论各种政策、规定或裁决如何束缚,露西并非完全无法联系我。她至少该让我知道她和乔都平安,以及她现在在哪里。
我迅速抓起电话,话筒里传来前任刑事副局长艾尔·卡森的声音,这让我既惊讶又不安。我知道除非事关重大,否则他不会打电话找我,尤其不会打到我家里。
“我不该这么做,但总得有人打这个电话,”他开门见山地说,“凯利快客便利店发生了凶杀案,就是凯利购物城里靠近利比大道那家。你知道我说的是哪家吧,类似社区超市的。”
“我知道,”我说,“就在我家附近。”
我拿起记事板,在便条上记下他的话。
“典型的抢劫案。有人闯进商店,将收款机里的钱洗劫一空后枪杀了店员,一个女人。”
我想起昨天看过的录像带。
“什么时候发生的?”
“我们判断她是不到一个小时前遭到枪击的。我直接通知你,是因为你的办公室还不知道这件事。”
我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说法不太合乎情理。
“我也打给了马里诺。”他又说,“我想如今他们也奈何不了我了。”
“你说我的办公室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问。
“新规定是警方必须处理完现场才能通知法医办公室,必须等现场鉴定人员工作完毕才能让你们知情。他们刚到那里,所以还得等几小时……”
“这是哪里来的规定?”我脱口问道,其实心里早已有数。
“斯卡佩塔医生,我是迫不得已才退休的,当然,这也是迟早的事,”卡森说,“警察局里的许多改变让我无法接受。你知道,我的下属和你的办公室向来非常融洽,可布雷带来了一堆新人——单是她对待马里诺的方式就足够让我当场辞职了。可眼前最重要的是,加上这桩案子,这个月已经发生了两起便利店命案。我不希望事态扩大。如果是同一个家伙干的,他必定不会就此罢手。”
我拨打费尔丁家里的电话向他说明情况。
“你要我去——”
“不,”我打断他,“我立刻赶过去。可恶,我们被耍了,杰克。”
我疾速行驶。收音机里传来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的《圣诞老人进城来》的歌声,而我一心只想着布雷。我这辈子从未恨过谁。恨是毒素,我一向抗拒。恨就意味着认输,此刻我只有极力压抑着恨意的烈焰。
新闻开始报道此事,这起案件成了头条,现场调查全程直播。
“……这是三周内发生的第二起便利店谋杀案。布雷副局长,请问目前有何进展?”
“详细案情还不清楚,”她的声音在我车里响起,“我们只知道几小时前一名罪犯闯入这家凯利快客便利店抢劫并枪杀了店员。”
我的车载电话响起。
“你在哪儿?”马里诺问。
“接近利比大道了。”
“我正要进入凯利购物城的停车场。我得提醒你,你到了那里后恐怕没人有空向你报告。”
“走一步看一步吧。”
几分钟后我驶入这个小型购物中心,把车停在史瓦西珠宝店门前,已在此等候的马里诺钻进我的车里。他身穿牛仔裤、长筒靴和多处磨损的皮夹克,夹克拉链坏了,露出的羊毛衬里和他的头顶一样光秃秃的。他身上散发出浓烈的古龙水气味,应该一直在狂饮啤酒。他把一截烟蒂扔向车窗外,红色光点划过黑夜。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嘲讽道,“安德森也去现场了。”
“还有布雷。”
“她在便利店门外,”举行记者招待会马里诺憎恶地说,“走吧。”
我驶向卡瑞街。
“事情是这样的,医生,”马里诺说,“那人渣在柜台向她的头部开枪,然后好像在门口挂上了‘停止营业’的牌子,锁了门把她拖到店里的储藏室狠狠揍了一顿。”
“他先向她开枪然后又殴打?”
“是啊。”
“警方是什么时候接获报案的?”我问。
“防盗铃响起时是七点十六分,”他答道,“那家商店在营业时间都开着后门的防盗系统。警察赶到那里,发现前门上了锁,还挂着‘停止营业’牌子。于是他们绕到后门,发现到处是血。目前查明死者是三十岁亚裔女子金兰。”
布雷仍在向媒体大放厥词。
“刚才你提到有一位证人。”记者问她。
“有位市民说他看见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男子出现在这一带,大约就在命案发生时,”布雷回答,“匆匆进了那边大楼旁的巷子。这位市民并未看清他的容貌。我们希望其他看见的人能与我们联系。所有线索都十分宝贵,维护社区安宁是每个人的义务。”
“她在干吗?竞选吗?”马里诺说。
“店里有保险柜吗?”我问。
“就在后面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没被打开过,他们是这么说的。”
“有录像吗?”我间。
“没有。也许甘特案让他学乖了,这回再被拍下来也不会让他上《真人真事》耍手腕了。”
“也许吧。”
我们都明白这只是他的假设,他仍在为案件的侦破努力,不愿放弃自己的职责。
“这些都是卡森告诉你的?”我问。
“把我停职的可不是警察弟兄们。”他答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两起案子的作案手法不尽相同,但这种事不是绝对的,医生,你很清楚。”
本顿时常苦笑着如此告诫我们。他是做犯罪心理分析的,是研究犯罪手法、模式并提出预警的专家。可每桩凶案都有其独特的模式,因为受害者不同,环境和情绪不同,甚至天气也有异,而罪犯也不时会改变步调。本顿经常抱怨好莱坞的电影夸大了行为科学研究员的能耐,他不是超人,暴力罪犯也不是由电脑软件驱动的。
“也许是那个女店员惹恼了他,”马里诺说,“也许他刚和母亲吵过架,谁知道呢?”
“要是有一天艾尔·卡森他们不再打电话给你,那该怎么办?”
“这是我的案子,”他充耳不闻地说,“甘特案是我负责的,无论如何这起案子也应该归我。就算凶手不是同一人,还有谁会比我更先查出来?有谁会比我了解得更全面更深入?”
“你总不能老是这么硬闯进去,”我说,“布雷是不会接受的。你必须想办法让她接受你的介入,而且最好在进去五分钟之内找出答案。”
我驶入利比大道。马里诺沉默下来。
“你是个聪明人,马里诺,”我补充道,“动动脑筋。这可不是政治上的钩心斗角,而关系到一个女人的死亡啊。”
“可恶!”他说,“该死的这些人是怎么了?”
凯利快客是一家小型超市,并非坐落在客流量可观的地段,没有厚厚的玻璃前门或气泵。店面光线惨淡,非节假日只营业到六点。
停车场的红蓝灯光闪烁不停,布雷正被多辆警车、警察、待命的救援小组团团围住,笼罩在耀眼的光晕之中,周围是如恒星群般的无数镁光灯。她披着一条长长的红色羊毛披肩,穿着高跟鞋,钻石耳环随那美丽脸庞的转动而闪耀夺目。从这身打扮看来,也许她刚离开某个名流举办的晚宴。
我从行李厢里拎出工作箱时,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我还未进入记者们的视野,布雷便率先发现了我,随即瞥见了马里诺,立刻脸色大变。
“……会先通知她的家人再发布新闻。”她对记者们说。
“看我的。”马里诺压低声音说。
他快步走向那家商店,表现出我从未见过的一面。他采取了准备迎接媒体袭击的开放姿态,甚至拿出无线电对讲机说个不停,尽可能让人明白他才是这里的负责人,而且掌握了不少内幕。
“你在吗,二〇二?”关上车门时我听见他的声音传来。
“在。”一个声音回答。
“到达门口,准备进入。”马里诺说。
“待会儿见。”
转眼间,数十名记者和摄像师围拢上去,行动快得惊人。
“马里诺队长?”
“马里诺队长?”
“有多少钱被抢了?”
马里诺没有驱赶他们。布雷的目光像利爪般扫过他的脸,对他瞬间吸引了所有注意力必有不甘——这个被她踩在脚下的男人。
“他们是否像其他便利店那样,最多只在收款机里放六十美元?”
“你认为每年这个时候,便利店是否都该有警卫看守?”
—脸胡渣、满腹啤酒的马里诺望着摄像机说:“如果是我开的店,我一定会这么做。”
我锁上车门。布雷朝我走来。
“你认为这两起抢劫谋杀案应该归因于圣诞节将至吗?”另一名记者问马里诺。
“我认为应该归因于某个冷血的、没有良知的人渣。他肯定还会再次作案,”马里诺答道,“我们必须制止他,这正是我们目前努力的方向。”
我绕过大批警车时布雷来到我面前。她拉紧披肩裹着身体,表情像天气一样冷竣。
“为什么放任他这么做?”
我停下脚步,直视着她,呼出的缕缕白雾如一列运煤火车从她身上碾过。
“‘放任’这个词不适用于马里诺,”我说,“相信你对此早有体会。”
—个本地花边新闻杂志的记者扯着嗓子压过所有同行的声音说:“马里诺队长!有传言说你已经不再是警探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布雷副局长指派我执行特殊任务,”马里诺对着麦克风严肃地回答,“我负责本案的调查工作。”
“他完蛋了。”布雷说。
“他不会乖乖离职的。你这辈子别想安宁度日了。”我坚定地答道,然后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