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充斥着贪婪的苍蝇的嗡嗡声,随时间的推移和气温的升高变得更加嘈杂。终于,搬运人员抬着担架走进了仓库等着我。
“哦,”其中一人表情痛苦地摇着头说,“我的老天!”
“我知道,不太好闻,”我说着套上干净的手套和鞋套,“我带你们进去。不会太久的,我保证。”
“既然你要先进去,那我无话可说。”
我回到集装箱内,他们小心地跟着我,抬轿子般紧握着担架,谨慎地选择每一个落脚之处,沉重的喘息声从口罩后传出。两人都已上了年纪而且身材发福,实在不适合再做尸体搬运的工作。
“握着他的小腿和脚往上抬,”我指挥着,“当心点,皮肤很滑,可能会脱手。尽量抓着他的衣服。”
他们放下担架,在尸体脚边弯下腰。
“老天。”一人再次嘟囔道。
我用双臂架着尸体的两腋,他们则抓着他的脚踝。
“好,数三下,我们一起把他抬高,”我说,“一、二、三。”
那两人努力保持平衡,喘着气后退。尸体软绵绵的,因为已经过了尸僵的阶段。我们把他安置在担架上,盖上布罩,拉上尸袋拉链。他将会被搬运人员抬走,运往停尸间。随后我将设法让他向我开口。
“可恶!”我听见一人说,“要我做这个,他们给的薪水太低了。”
“不用你唠叨。”
我跟着他们走到集装箱外的耀眼阳光和清爽空气里。马里诺正站在码头边和安德森、布雷说着什么,仍穿着那件脏汗衫。从他的姿势来看,布雷的出现让他很不自在。布雷转头看着我一步步走近,没有介绍自己,我只好先报上姓名,但没有伸出手。
“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对她说。
她对此反应冷淡,似乎从没听过我的名字,也不明白我为何出现在这里。
“我想我们俩最好谈谈。”我加了句。
“你说你是谁?”布雷问。
“噢,拜托,”马里诺忽然插嘴道,“她明明知道你是谁啊。”
“队长。”布雷的语气带着恐吓。
马里诺立刻安静下来。安德森也是。
“我是凯·斯卡佩塔。”我又说了一次,尽管她早已知道,“首席法医。”
马里诺翻了个白眼。布雷示意我换个地方说话,安德森发觉她的暗示,立刻露出一脸愤恨与忌妒。我们走向码头边缘,“天狼星号”稳稳漂浮在一旁起伏的混浊海水中。
“很抱歉,一时没认出你。”她说。
我没做声。
“我确实太失礼了。”她继续说。
我依然沉默。
“我早该约你见面,可实在太忙了。我们都很忙。说真的,在这种情况下见面,”她微笑着说,“其实很不错。”
黛安·布雷头发乌黑、五官完美,是个十足的高傲美女。她极其出众的相貌令那些码头工人简直无法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是这样的,”她以不变的冰冷语调说,“我遇到一个小麻烦。我是马里诺的上司,可他似乎觉得他归你管。”
“没这回事。”我终于开口。
她叹了口气。
“你让这个城市里经验最丰富、最清廉的凶杀调查组警探没有用武之地,布雷副局长,”我对她说,“而我竟没接到通知。”
“的确应该让你知道。”
“你到底想怎样?”我问她。
“该补充一些新鲜血液了,让那些不排斥使用电脑和电子邮件的警探充分施展才能。你可知道马里诺连WORD都不会用,还在用两根指头敲打字机?”
我不敢相信她竟会说这种话。
“更别提他身上的其他毛病,例如固执、屡次违规、不服从命令等等,他的行为处处让警局蒙羞。”她继续说。
安德森已径自走开,马里诺正独自站在车旁,倚着车身抽烟。他肩膀宽厚,手臂毛茸茸的,箍在肚子上的长裤似乎就快掉落。他的目光回避着我们,我知道他备感委屈。
“为什么这里没有现场鉴定人员?”我问布雷。
—个码头工人用手肘顶了一下他的同伴,双手捂着胸口,假装那是布雷丰满的胸部作势抚摸着。
“你又为什么到这里来?”我接着问道。
“因为我发现马里诺跑了过来,”她答道,“我早就警告过他。我要亲自证实他是否真敢违抗我的命令。”
“他来这里是因为犯罪现场不能没有警察。”
“他来是因为自己愿意。”她注视着我说,“也因为你要他来。这才是真正原因,不是吗,斯卡佩塔医生?马里诺是你的专属警探,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她的眼神似乎专爱刺探常人难以想见的无聊角落,仿佛要悄悄潜入我内心的角落,窥视各种情感。她仔细端详我的面孔、身体,不知是否正拿我的一切和自己进行比较,或者正在评估她渴望拥有的某样东西。
“别把他扯进来,”我对她说,“你这是在扼杀他的斗志。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但他不是你能掌控的。”
“从来没人掌控得了他,”她说,“所以他们才把他交给我。”
“交给你?”
“安德森警探是新鲜血液。说真的,我们警察局真的需要更多像她这样的人。”
“安德森警探太稚嫩了,专业不精而且缺乏胆识。”我说。
“凭你的丰富经历,你应该有容忍新人的雅量,甚至给她些许指导,不是吗,凯?”
“倘若自己不用心,谁都帮不上忙。”
“我猜一定是马里诺告诉你的。在他眼里没人在专业、训练、胆识等方面足以胜任他的工作。”
我被她激怒了。我移到上风处向她步步逼近,要让她亲自嗅到现实的腐味。
“不准你再这么对我,布雷副局长,”我说,“别再打电话给我或我的办公室,要我到犯罪现场来指导一个连采集证据都懒得做的蠢货。还有,别叫我凯。”
她匆匆退避,因为我身上的臭味,而我的话也令她畏缩。
“改天我们一起吃饭吧。”她搪塞道,一边回头召唤她的司机。
“西蒙斯?我下一项预约是几点?”她说着望向货轮,显然十分享受众人的瞩目。
她姿态撩人,时而轻扶腰部,时而将双手插在制服长裤的后口袋里、挺着胸脯,或者下意识地抚摸垂在胸前的领带。
西蒙斯是个英俊健美的男子。他掏出一张折叠的纸片展开,纸张微微颤抖着。她向他挨近时,他清了清嗓子。
“两点十五分,长官。”他说。
“我看看,”她弯腰贴近他,身体轻触他的臂膀,从容地看了看行程安排然后抱怨起来,“哦,老天!又是那个白痴校董事会!”
西蒙斯警官挪动一下位置,汗珠从鬓角淌下。他看起来紧张极了。
“打电话给他取消约会。”布雷说。
“遵命,长官。”
“真是的,也许我该重排一遍行程。”
她接过他手中的行程表,像只慵懒的猫一般斜倚着他。这时我惊讶地发觉安德森脸上掠过一丝愤怒。我朝着自己的车走去,马里诺追了上来。
“看见她卖弄风骚的样子了吗?”他问我。
“一点都没错过。”
“别以为人们不会说闲话#告诉你吧,这婊子绝对是祸水。”
“她究竟是什么来历?”
马里诺耸了耸肩。“没结过婚,没人配得上她。到处和有权有势的已婚男人勾搭。她只迷恋权力,医生。有传言说她想当下一任公共安全部部长,这样一来联邦所有警察都得拍她的马屁。”
“不可能。”
“别这么早下结论。我知道她认识不少州政府的高官,这也是我们奈何不了她的原因之一。她有备而来,这一点不用怀疑,像她这种蛇蝎女人向来计划十分周密。”
我打开行李厢,不久前的恶劣情绪又在一瞬间涌现出来,极度的疲惫和沮丧使我几乎瘫倒在车门上。
“你不会今晚就解剖吧?”马里诺问。
“当然不,”我喃喃道,“这对他也不公平。”
马里诺疑惑地望着我,看着我脱下工作服和鞋套,用双层袋子装好。
“马里诺,请给我一根烟。”
“真不敢相信你又抽烟了。”
“仓库里堆了至少有五千万吨烟草,那股味道让我实在忍不住。”
“我闻到的可不是烟草味。”
“告诉我局里究竟怎么了。”他替我点火时,我问。
“刚才你也看到了。我很确定她一定对你说了不少。”
“没错,的确如此。但我没弄明白,她掌管的是穿制服的部门而不是调查组。她说从来就没人管得了你,可见麻烦是她自找的。为什么呢?她上任时你根本不在她的部门。为什么她对你的事这么感兴趣?”
“也许她觉得我很讨人喜欢。”
“那还用说。”我说。
他喷出一口烟雾,像吹灭生日蛋糕上的蜡烛那般,然后低头茫然凝视着自己的汗衫,仿佛刚意识到身上还裹着这么一件东西。他那宽大厚实的手掌中还残留着手术手套的滑石粉,一脸的愤世嫉俗和满不在乎取代了之前的落寞挫败。
“你知道,”他说:“其实我大可以退休,坐领一年四万美元的退休金。”
“到我家吃晚餐吧,马里诺。”
“加上担任安全顾问之类的补贴,完全可以舒服地过日子,再也不必每天在这里应付这些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自以为是的该死蛆虫。”
“是别人要我邀请你的。”
“谁?”他疑惑地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在玩什么把戏?”他说着皱紧眉头。
“拜托,去洗个澡,换件不会把所有人都吓跑的衣服,然后来我家。六点半左右到。”
“你可能还不知道,医生,这个星期轮到我值三点到十一点的班。下下周值十一点到七点的班。我是他妈的守护所有市民的指挥官,而他们唯一需要指挥官的时候就是其他警察局队长都下班的时候,也就是晚班、午夜班和周末。我这辈子只能在巡逻车里吃晚餐了。”
“你有无线电,”我对他说,“而我就住在这个城里,在你的辖区内。来吧,万一有事你可以随时离开啊。”我说着上了车,发动引擎。
“难说。”他说。
“有人要求我……”我一开口泪水就几乎夺眶而出,“你给我打电话时我正要打给你。”
“咦?没道理啊。是谁要求你的?怎么,露西来了吗?”
他似乎很高兴露西想起他,如果我的邀请真是受她之托的话。
“我也希望她会来。六点半见。”
他还在踌躇,忍受着周围的臭气猛拍苍蝇。
“马里诺,我真的希望你能来,”我轻咳一声,对他说道,“这对我很重要——是非常重要的私事。”
这样的话很难说得出口。我从未对他说过在私事上需要他之类的话,除了本顿,我从未对任何人这样说过。
“我是认真的。”我补充道。
马里诺把香烟扔在脚下踩熄,直到它变成一团烟草屑和碎纸。然后他又点起一根烟,目光四处游移。
“知道吗,医生,我真的该戒烟了,还有波本威士忌。我简直把这玩意儿当奶油爆米花了。看你今晚准备了什么好菜再说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