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玛探照仪是一种多波域光源,它的十五瓦高强度弧光灯管可放射出波长为四百五十纳米、频宽为二十纳米的光线,常用来探测血液、精液等人体体液,或检测药物、指纹、残留物及肉眼无法辨识的各种细微痕迹。
肖在仓库里找到一个接地线插座,我用一次性塑料套垫着卢玛探照仪的铝质脚架,免得将上次使用时沾染的残留物带进现场。多波域光源看起来与家庭投影机类似。我把它安置在集装箱里的纸箱上,让风扇运转了几分钟后才打开电源开关。
等待探照仪到达最大输出功率的间隙,马里诺带来了几副琥珀色的眼镜,这可以在强光下保护我们的眼睛。苍蝇越聚越多,醉酒似的往人身上横冲直撞,嗡嗡声在耳边轰响。
“该死,我最恨苍蝇了!”马里诺抱怨着,不停地挥手驱赶。
我发现他没穿连身工作服,只套着鞋套和手套。
“你打算穿着那身衣服开车回去吗?”我问他。
“我的行李厢里有一套备用制服,免得万一溅上什么脏东西。”
“免得你吐在自己身上。”我看了下手表说,“还剩一分钟。”
“注意到安德森趁机溜走了没有?一听到她通报这案子我就知道不妙。只是没想到,这里除了她竟然没有一个人。该死!事情真的不妙。”
“她究竟是怎么当上凶杀调查组警探的呢?”
“她紧抱着布雷的大腿——给她跑腿,开着她那辆招摇的全新黑色福特维多利亚皇冠去洗车,说不定还给她削铅笔擦鞋呢。”
“准备好了。”我说。
我拿着能够侦测多种残留物和污点的四百五十纳米光纤滤镜开始扫描。透过护目镜观察,集装箱内部如外太空般漆黑,滤镜后的物体则散发出浓淡不一的黄、白色荧光。散布在地面上的大量毛发和纤维散发出幽幽蓝光,这是有人频繁出入的货物堆放处常有的现象,一如我的预期。白色的纸箱则散发出月光般柔和的白光。
我把探照仪朝集装箱内部推移。角落里的尸体模糊一团,没有体液发光。
“如果他是自然死亡,”马里诺说,“为什么会坐起来,而且两手搁在腿上,好像正在教堂里之类的?”
“如果是死于窒息、脱水或高强度的暴晒,就有可能坐着死去。”
“反正我觉得很怪。”
“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这里空间太小了,能把仪器递给我吗?”
他朝我走来时撞到了纸箱上。
“走路时最好摘下眼镜。”我向他建议,因为戴着这眼镜只能看见高能光线,但这时候它并不在马里诺的视线范围内。
“门儿都没有。”他说,“我听人说过,只要看一眼那东西就完了。白内障、癌症,一股脑儿都来了。”
“别忘了还会变成石头。”
“嗯?”
“马里诺,小心!”
他撞到了我身上,接着发生了什么我无法确定,只知道纸箱轰然倒塌,他跌倒时几乎把我也撞倒在地。
“马里诺?”我惊呼道,“马里诺!”
我关闭卢玛探照仪的电源,摘下眼镜。
“该死的!狗娘养的!”他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大叫,四脚朝天地倒在地上,对纸箱又甩又踢。那只塑料垃圾桶也腾空飞过。我匆匆跑到他身边蹲下。
“别动,”我镇定地对他说,“千万别莽撞,先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老天!该死的!这东西沾得我全身都是!”他惊恐地大喊。
“你没事吧?”
“哦,老天,我要吐了。哦,老天!”
他匆匆爬起来,拨开纸箱朝集装箱门口踉跄走去。我听见他呕吐了一阵,呻吟几声,又开始吐。
“吐过应该舒服一点。”我说。
他扯开衣领,剧烈干咳着,一边甩脱衬衫,揉成一团往集装箱外一抛,上身只留一件汗衫。
“万一他有艾滋病呢?”马里诺的声音仿如夜半钟鸣。
“你不会被这家伙传染艾滋的。”我说。
“该死!”他又干呕了一阵。
“这里由我来处理就可以了,马里诺。”我说。
“给我一点时间。”
“你找个地方去洗干净吧。”
“别告诉任何人。”他说,我知道他是指安德森,“我敢说这些相机一定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那还用说。”
“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理这些货。”
“搬运人员来了吗?”我问他。
他将对讲机拿到嘴边。
“可恶!”他干呕着,粗暴地在裤管上擦拭对讲机,还大声咳嗽,从喉咙里喷出飞沫。
“九号呼叫中心。”他说话时嘴巴离对讲机足有十二英寸。
“九号请讲。”
调度员是个女人,语气热情。我有些诧异,因为警察调度员和九一一接线员的声音向来刻板冷静,无论情况多么紧急都无动于衷。
“10-5,雷内·安德森,”马里诺说,“我不知道她的编号。请你转告她,我们这里急需搬运人员。”
“九号,你知道搬运公司的名称吗?”
“喂,医生,”马里诺转过头来大声问,“哪家公司?”
“首府运输。”
他接过我的话,又补充道:“调度中心,如果她10-2、10-10或10-7,或是我们该10-20-2,回复我。”
无线电里传来一阵警察们的喧嚣,那是他的弟兄们取笑、鼓励他的一种方式。
“10-4,九号。”调度员说。
“你说了什么让他们那么兴奋?我只知道10-7是不在岗位,其他的完全听不懂。”我问。
“我要她转告安德森,无论她信号不好、通讯中断还是有空回复,都要让我知道,不然我们只好把她撂在一边。”
“难怪她那么喜欢你。”
“她是个他妈的浑蛋。”
“对了,你知道仪器的电缆线在哪里吗?”我问。
“刚才还在我手里。”他答道。
我在他摔倒并撞上纸箱的地方找到了电缆线。
“要是他有艾滋病呢?”他又开始担忧。
“如果你真这么担心感染,不妨做革兰氏阴性菌、革兰氏阳性菌检测,或者检查梭菌、链锁状球菌,要是你身上有伤口的话。据我所知你没有。”我把电缆线一端接上插座,另一端接上仪器,拧紧调节螺钉。他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绝不准有人那样说我!说我是该死的同性恋!我会给自己一枪的,别以为我不会。”
“你不会得艾滋病的,马里诺。”我再次保证,然后重新打开仪器。至少得四分钟后才能启动。
“我昨天剪指甲边缘的肉刺时流血了,这也是伤口吧!”
“你不是戴了手套吗?”
“如果我得了什么怪病,非杀了那个混账懒骨头不可!”
我想他是指安德森。
“布雷也快赶来了,我会让她尝尝我的厉害!”
“马里诺,冷静点。”我说。
“如果是你,你能安心吗?”
“我都不知道遭遇过多少次这种事情了。你以为我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
“你又没跌进死人液体里!”
“死人液体?”
“我们对这家伙一无所知。要是他在比利时得了什么我们治不了的怪病呢?”
“马里诺,冷静。”我再次说道。
“办不到!”
“马里诺……”
“我有权利生气!”
“好吧,那你走好了。”我终于失去了耐性,“你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干扰我的注意力。去洗个澡,喝几杯波本威士忌消消气吧。”
这时卢玛探照仪启动完毕。我戴上护目镜。马里诺安静下来。
“我不走。”他最后说。
我像手握焊枪那般握着光纤棒,开始用细如铅笔芯的蓝色强光束扫描尸体细部。
“有什么发现吗?”
“还没有。”
他踩着黏糊糊的鞋套凑近我。我一寸寸地缓慢检测,深入大型扫描仪无法触及的部位。我让尸体前倾,探测背部、后脑和两腿之间,还检测了双手掌心。卢玛探照仪能侦测出许多人体体液,例如尿液、精液、汗水和唾液,当然还有血液,但依然不见任何一处发出荧光。我的颈背开始痛了。
“我敢说他出现在这里时已经死了。”马里诺说。
“等我们把他带回城里就知道了。”
我直起腰,手中的光束扫向马里诺跌倒时撞落的一个纸箱。黑暗中浮现出来的那一列荧绿色字母末尾看起来像一个“Y”。
“马里诺,”我说,“快过来看。”
我照亮一组手写的法文字母。字母高约四英寸,呈怪异的四方形,像用机械臂整齐画出来的。我花了点时间才辨识出这些字母。
“Bon voyage,le loup-garou。”我念着。
马里诺靠近我,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Loup-garou是什么鬼东西?”
“我也不知道。”
我仔细检查那个纸箱,发现它的顶端浸湿了,底部却是干的。
“上面有指纹吗?”马里诺问。
“我相信这里一定到处都是指纹,”我答道,“只是还没检测出来。”
“你认为写下这些字的人希望指纹被人看见吗?”
“也许吧。看起来像是永久性荧光墨水,但愿上头能找到指纹。我们必须把这纸箱带回实验室,还得把地上的毛发收集一下,以备DNA化验之用。最后拍照存证,完成后就可以离开了。”
“也许该趁我还没忘记时把那些硬币带走。”他说。
“有道理。”我说着望向集装箱出口。
有人正往里面窥探,身体背对着刺眼的阳光和朗朗晴空,我看不清他的模样。
“现场鉴定人员呢?”我问马里诺。
“不知道。”
“该死!”我抱怨道。
“还用你说。”马里诺说。
“上周发生了两起凶杀案,可情况也不像这样。”
“你又没去现场,根本不清楚真实状况。”他说得没错。
“我听办公室的人说的。要是有什么问题我会知道……”
“如果问题不够明显你就不会知道,”他说,“而这个案子的问题肯定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这是安德森负责的第一个,现在情况倒明朗多了。”
“什么意思?”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新手警探。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她自己把尸体搬来这里好让自己有事可做。”
“她说是你要她通知我的。”
“是啊,好像说我推诿怕事才让她烦你的,结果你对我一肚子火。她是个该死的骗子。”他说。
一小时后工作结束。我们从阴暗腐臭的空间回到仓库里。安德森正站在不远处的堤防边和一个男人说话。我认出那人正是刑事副局长艾尔·卡森,同时想起刚才站在集装箱门口的就是他。我一言不发地从她身边走过向卡森打招呼,一边留意搬运人员是否已经就位。看见两个身穿工作服的人正站在一辆深蓝色厢型车旁和肖说话,我稍感安心。
“你好吗,艾尔?”我对卡森副局长说。
他担任警职的时间和我就任首席法医差不多一样长,是个出生于农场、温和安静的人。
“还好,医生,”他说,“看样子我们得忙一阵了。”
“看起来的确如此。”我同意道。
“我刚好在外面,就顺便过来看看你们进行得是否顺利。”
卡森绝不会只是“顺便”到犯罪现场来。他看上去相当焦虑沮丧,更重要的是,和我们一样,对安德森视而不见。
“这里是没什么问题,”安德森鲁莽地越级回答道,“我已经和港口主管谈过了……”她忽然住口,因为看见了马里诺,抑或是闻到了他的气味。
“嘿,彼得,”卡森的情绪高昂起来,“怎么啦,老兄?我竟然不知道,勤务部门什么时候有了新规定?”
“安德森警探,”在她远远避开马里诺时我对她说,“我必须知道这起案件是由谁负责的。现场鉴定人员呢?还有,搬运人员怎么还没到?”
“是啊,老大,看看我们怎么执行便衣任务的——脱下制服。”我听见马里诺嚷嚷道。
卡森放声大笑。
“还有,安德森警探,你难道不该进去协助采集证据之类的吗?”我继续质问她。
“你不是我的上司。”她耸耸肩说。
“你最好先弄清一件事,”我用强硬的语气引起她的重视,“一旦发现尸体,你就得听我的。”
“……布雷一定也执行过不少便衣任务才爬到现在这个位置的。她那种人,一心只想着往上爬。”马里诺眨了眨眼睛说。
卡森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又是一脸沮丧。他看起来疲倦极了,仿佛被生活挤压得快要窒息。
“艾尔?”马里诺恢复了严肃的神情,“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现场为什么半个人影都没有?”
这时,一辆程亮的黑色福特维多利亚皇冠警车驶向停车场。
“好了,我得走了,”卡森忽然有些心烦意乱地说道,“咱们去警察兄弟之家好好喝一杯。这回该你请客了。还记得上次打赌你输了吧,老弟?夏洛特队最终赢了路易斯维尔队。”
卡森说完就离开了,依旧没理安德森。他显然也管不了她。
“嘿,安德森?”马里诺戳一下她的背。
她惊呼一声,急忙用手捂住口鼻。
“在卡森手下工作不错吧?老好人一个,不是吗?”他说。
安德森慌忙后退,马里诺则步步紧逼。连我都受不了他那条臭气熏天的制服长裤和肮脏的手套鞋套。他的白汗衫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接缝处被他凸出的腹部撑裂了。他不断逼近安德森,我甚至担心他会忽然亲上去。
“你臭死了!”她拼命躲避。
“没办法,工作就是这样。”
“走开!”
但他不肯。她左闪右躲,但去路被他小山一般的身躯封得死死的,直到她背抵几大袋即将运往西印度群岛的注射碳,再也无路可退。
“你他妈的以为自己在干吗?”他毫不留情地说,“我们在这个一半人都不说英语的该死国际港口的集装箱里发现一具尸体,而你真打算一个人掌控局面?”
仓库外的停车场沙砾飞溅,那辆黑色维多利亚皇冠警车疾驶而过。
“只因为这是菜鸟警探小姐的第一个案子,所以拉来首席法医撑场面,还带了好几架直升机的记者?”
“我要向内务部检举你,”安德森朝他大吼,“我会弄到许可的!”
“什么罪名?发臭吗?”
“你死定了!”
“不。死了的是里面那个家伙,”马里诺指着集装箱说,“死定的是你,在你必须出庭为这起案子作证的那天。”
“马里诺,镇定。”我说。此时那辆维多利亚皇冠警车耀武扬威地驶进了码头禁区。
“喂!”肖一边追着车,一边挥舞手臂,“不能停在那里!”
“你只不过是个过气、没用的乡巴佬。”安德森扔下这句话大步走开了。
马里诺由里外翻猛扯掉手套,轮流用脚尖踩着左右脚的鞋跟迅速甩脱蓝色的塑料鞋套,然后抓住扣式领带捡起他那件脏污的白色制服衬衫,可是领带松了,他抓了个空,于是狠狠踩上去,像要踩熄脚下的一团火。我一言不发地拎起那堆衣物,连我自己的一起扔进一个红色危害性生物废弃物处理袋。
“你闹完了吗?”我问他。
“还没开始呢。”马里诺说着转头看那辆维多利亚皇冠警车。驾驶座车门打开,一个身穿制服的男警官走了出来。
安德森绕过仓库,朝那辆车快步走去。肖也匆匆上前。一位同样穿着光鲜制服、佩戴警徽、令人惊艳的高级女警官走出车子,吸引了全部码头工人的目光。她举目顾盼,迎接全世界的瞩目。不知何处冒出的一声口哨立刻激起了一片哨音。码头顿时喧哗起来,如球场上球员们抗议裁判误判般热闹。
“我猜猜看,”我对马里诺说,“这就是布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