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本顿和斯卡佩塔从明亮的医院大楼走入漆黑的夜色时,深蓝色的雪佛兰英帕拉已停在大楼的入口处。
斯卡佩塔一眼就认出了那身羊皮夹克,意识到这人正是久违的马里诺。他打开汽车的后备厢,从本顿手里接过现场工具包放了进去。然后他又说为他们准备两杯咖啡,放在汽车的后座了。
这就是发生了那么多事、隔了那么长时间以后,马里诺的问候。
“我顺便去了趟星巴克,”说着他把汽车后盖重重地合上了,“买了两杯超大杯咖啡。甜味剂放在黄色的调味袋里。”他紧张得有点口齿不清。
他指的是蔗糖。他一定还记得斯卡佩塔不碰糖精和甜味素的习惯。
“我没有拿咖啡伴侣,他们把咖啡伴侣放在高脚罐里,我没特地过去拿。再说我记得你们喝咖啡时是不兑伴侣的,除非这段时间你们的习惯改变了。你们也许还没看见杰米·伯格,她坐在后面那排。这里实在是太黑了,你们可别以为她不在就说三道四。”
马里诺正极力使气氛愉悦起来。
“谢谢你,”斯卡佩塔说着和本顿上了车,“近来怎么样?”
“还不错。”
他滑坐在方向盘后,驾驶座的椅背放得很低,甚至碰到了斯卡佩塔的膝盖。伯格转过身,跟她打了个招呼。伯格的神情没有什么异样,这样最好,可以让所有人都放松一些。
马里诺把车开出了医院。斯卡佩塔看着他的后脑勺,看着他那摩托车手式的黑色皮衣领。这是标准的“霍根英雄”式衣领,露西总拿衣服上半新不旧的皮带、袖口上的拉链和形状各异的铜饰嘲笑他。过去的二十年里,他们断断续续地共事,因此斯卡佩塔对他的状况了如指掌。这几年他发福得厉害,这套皮衣对他来说有点小了。也许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去健身房了,或者治疗期间服用了过多的激素。
在没有马里诺相随的这段日子里,斯卡佩塔终于有机会思考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会发生。不久前,斯卡佩塔与之前的副手杰克·费尔丁重逢,并再次雇用了他。有了费尔丁这个绝佳的参照物,斯卡佩塔终于有了一些明确的看法。在她看来,费尔丁的生活就是被激素毁灭的,她和马里诺都见证过费尔丁的种种不如意。但是当马里诺屈服于自身的软弱时,斯卡佩塔却束手无策,放任他借助于自己的蛮力。
马里诺一向很欣赏费尔丁和他那雄健的体魄,不过始终对他为了保持健美而采取的破坏性行为持批判态度。斯卡佩塔怀疑马里诺在服用壮阳药的几年之前就开始接触激素了。这正好能解释他为何会变得如此具有攻击性,最终引发了去年春天发生在她家的那场不可挽回的暴力事件。
斯卡佩塔没有料到自己再见到马里诺会这么伤心,她都说不清其中的原因。她回忆起他们一起工作时的场景,她记得有一阵子马里诺故意几个月不去理发,好把那头灰白的头发盘成地产大亨唐纳德·特朗普的发型。不过马里诺不爱用凝胶或定型剂,所以最微弱的风也能把他的头发吹向耳际。后来,他开始不时地刮起毛发,并在头上裹了块恶形恶状的头巾。现在他的头上蒙着一层半月形的绒毛,耳朵上也没有挂环,不再是先前那个桀骜不驯的飞车党模样。
他还是那个马里诺,虽然又长了一岁,体形倒匀称了。他的行为好似“模范生”,似乎正在接受假释委员会的审查。
他把车驶上第三大道,径直朝特莉·布里奇斯的公寓开去,那里离医院只有几分钟的车程。
伯格问斯卡佩塔,去年春末夏初或是其他时候。特莉有没有和查尔斯顿的办公室联系过。
斯卡佩塔回答说没有。
伯格玩着黑莓手机,不停地嘟哝着,像是在抱怨露西。接着她又给斯卡佩塔读了特莉去年写给她的那封信。
“邮件是七月二号发给我的,”伯格说,“发到了纽约市政府的公共邮箱,因为她一直没有得到你的回复。看来,她一直没能联系上我们两个。”
“这并不奇怪,谁会注意那种用户名是‘露娜茜’的邮件啊。”窝在后座的本顿看着窗外的默里山,突然冒出一句。山离公路有一定距离,斯卡佩塔只看见一个遛着拳师犬的老人。
“我倒是常收到来自‘教皇’的邮件,”伯格笑着说,“但是真没收到过特莉的。凯,你真的肯定她没给查尔斯顿的办公室打过电话吗?”
“我确信没听说过这码事,”斯卡佩塔说,“不过去年夏天我忙得很,漏掉一两封邮件也属自然。”
鉴于马里诺也在场,她不想将去年夏天的情况一一道来。马里诺怎么会想到自己一声不吭地走了以后,留下斯卡佩塔面对诸多杂乱的情况。马里诺刚走没两天,罗丝的病情便急转直下,不再拒绝斯卡佩塔的照顾。斯卡佩塔整天陪着她,后来开始拿着勺子喂她吃饭、帮她换贴身衣服和被褥,甚至还用上了吗啡和输氧。罗丝受够了苦,最终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一切马里诺又怎会知道?
罗丝在马里诺抛下所有人独自离去时的怒气要是让马里诺知道了会怎么想?他明知罗丝将不久于人世。罗丝说马里诺这次做得大错特错,嘱咐斯卡佩塔转告几句话。
罗丝说:告诉他,我要把他的耳朵揪下来。
似乎说话的对象是个三岁孩子。
你替我告诉他,我对露西也非常生气,我对他们两个真是受够了。你告诉他,露西的所作所为都是他的责任。不声不响地去了布莱克沃特的夏季训练营,像个野男人一样打靶、肉搏,她还真把自己当成史泰龙了吗?我知道,她只是怕得不敢回家而已。
在生命的最后两周里,罗丝变得十分狂躁。她的言语随意而零乱,但每一句话都发自内心。
你告诉他,到了那头后找他就更容易了,我会好好跟他了结。你瞧着好了,我会帮你讨回公道的。
斯卡佩塔在客房里搭了张钢丝床,一直开着那扇玻璃拉门,好观察院子里的花朵和小鸟,聆听微风吹拂橡树叶的沙沙声。她们有时会到斯卡佩塔的卧房,煞有其事地点评着房间装饰。壁炉架上的座钟指针像节拍器一样有节奏地跃动着,像是在为她们最后的相处计时。斯卡佩塔从来没有把那件事的细节告诉罗丝,只说了个大概。除了罗丝,她对任何人都守口如瓶。
斯卡佩塔对罗丝说:你知道,常言道,往事若能重历!
我永远都不会说这样的话。罗丝撑起身子坐了起来。床单被初升的阳光照得耀眼。别再有这么荒唐的幻想了。
好吧,反正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你是对的。我不会再纠结于那晚的事,因为事实不会有丝毫改变。马里诺还是会做出那番举动。如果想要改变已发生的一切,必须从头开始。也就是说,早在十年二十年之前就应该有所改变了。我的过失在于平时对他太大意了。
她对马里诺所做的与马里诺和露西对罗丝所做的没什么两样。斯卡佩塔没有发现,干脆点说,是装作没注意到自己已经陷入感情的漩涡中。她总是以工作忙为借口避免与马里诺面对面。她应该向杰米·伯格学一点,若有好色的男警员用贪婪的目光打量着她的罩衣和裙子时,毫不犹豫地与对方交涉,断了对方的念头。她不会成为对方的性伙伴、情人或妻子,更不会成为对方的母亲。而上述种种恰巧是那些臭男人的梦想。他们只会这样想,因为他们想把女人变成自己的奴隶。
二十年前在弗吉尼亚受聘成为主治医生的时候她就应该那样做了。当时马里诺匆匆出现在过道上,面对着她,局促得像个小男生。她很害怕伤到马里诺,因为她最大的弱点就是尽量不去伤害他人。但到头来,她把自己和马里诺都伤了。
最后她不得不承认,她实际上是个很自私的人。
斯卡佩塔曾经对罗丝说过这样一段话:我是世上最自私的人。我为自己的过去感到羞愧万分。我总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我独一无二。我知道被人排斥羞辱是什么滋味,从没想过要置别人于这样的境地。我也避免遇到这样的麻烦。最后一点最为重要,我最不想做的就是让别人难堪,这会让人觉得心寒。
你的确独一无二,罗丝说,所以我知道那些女孩为什么不喜欢你,也知道大多数人过去乃至现在为什么不喜欢你。因为大多数人品行不是那么高尚,看到你,发觉了自己的渺小。贬低你可以抬高他们。你对一切了然于心,但是又有几个人能明白你?但我很喜欢你。你是我最爱的人。
我可能不配你垂青。斯卡佩塔说。
怎么不配?我跟你搭档了差不多二十年。你为我提供了宽松的工作环境,送我珠宝和毛皮大衣,还带我去国外旅行。即使没有这些,你也是我最倾心的人。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走进那间办公室的情形吗?在那之前,我没见过女法医,心想你一定是个难缠无礼的人。为什么女人要做法医?我那时没见过你的照片,把你想象成一个刚刚爬出沼泽的怪物。那时我正在筹划未来,想去医学院找工作,也许有熟人会雇用我。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和你共事的可能。我不想让你形单影只,但是现在不得不把你丢下……
“我想我们可以回医院查看电话记录和发给办公室的电邮。”斯卡佩塔对另外三人说。
“没必要这么急,”伯格转过身来,“不过你有空最好先看看露西发给你的那些消息,看看特莉·布里奇斯在给你的信里写了些什么。我们假定那封邮件是她写的,但奥斯卡·贝恩甚至是那个‘露娜茜’同样有机会接触那台电脑。”
“我拿到了一份发现于现场的证物清单,”马里诺说,“还有现场的示意图。我给你们每人都准备了一份,所以你们可以清楚地知道证物的来源。”
伯格把两份资料向后递。
马里诺驱车驶上一条两旁树木、砂石房屋林立的漆黑小路。
本顿向外看了一眼,“这些楼里没几户亮着灯,看来大多数人还没度假回来,不像是个高犯罪率的地区。”
“你说得不错,”马里诺说,“这片地区非常荒凉。这起谋杀案发生之前,只有一户人家投诉隔壁的音响开得太大。”
他把车停在纽约警察局的巡逻车旁。
“根据我和露西看过的那些电子邮件,我们有了一个新发现,”伯格说,“我们怀疑特莉也许在和另外的男人交往。”
“看来没人想到要把警车藏起来。”马里诺抱怨了一句,关掉了引擎。
“为什么要把警车藏起来?”
“莫拉莱斯说他不想让警车停在显眼的位置,怕那个怪物会回到现场。也许他忘了通知相关人员。”
“你的意思是想制造假象诱骗奥斯卡?”本顿说着打开车门,“也许特莉一直都在欺骗奥斯卡吧?我想我们可以把外套留在车上。”
斯卡佩塔脱下大衣,套装领口和发梢在寒风中抖动。马里诺也下了车,他对着手机说着什么,显然是在通知楼内的警官出来开门。犯罪现场的搜查工作还没有结束,所以里面的情况应该和凌晨一点警方离开时没什么两样。根据调查报告斯卡佩塔作出了这样的推断。
门开了,一行四人相继登上了五级台阶,进入门厅。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官神色肃穆地站在门口,表现得尽职尽责。
马里诺对他说:“你的车停在大楼的正门口。你是没有接到总部的命令,尽量做好隐蔽工作?”
“前一班的同事觉得不大舒服,我想应该是气味的原因。不过现在气味应该快散尽了,”那名警官说,“我接班以后,还没收到隐蔽车辆的通知。你要我把它挪走吗?”
马里诺对伯格说:“你觉得该怎么办?莫拉莱斯希望不要让外人知道警察在场。我已经说了,他觉得凶手很可能会回来。”
“他在楼顶装了台摄像机。”警官说。
“看来这已经成了尽人皆知的秘密。”马里诺刻薄地说。
“会回来的人只有奥斯卡·贝恩,”本顿说,“除非还有人持有特莉家的钥匙。我不大相信奥斯卡这样的妄想狂还会出现在这里,并试图冲进公寓。”
“像他这种心理状态的人倒是很有可能出现在停尸间,为了看上爱人最后一眼。”斯卡佩塔说。
她觉得自己闭口的时间够长了,在不违反医患保密协定的前提下,也有与人交流信息的办法。
马里诺对警官说:“也许开着巡逻车在法医大楼附近绕上一圈是个不错的主意,奥斯卡·贝恩很可能会在这一带出现。你务必要警惕,不要和任何人提奥斯卡。万一被记者听见就不得了了,出现在东区的每一个侏儒都会被他们拦住当街盘问。”似乎法医大楼附近是矮人出没的场所一样。
“你可以去吃点东西,或者办些私事,反正现在时间还早。”马里诺说。
“我还是把你们带上楼吧,谢谢你的好意。”说话间警官瞥了一眼伯格,“我受命留在这里,另外还要你在日志上签个名。”
“别那么死板。没人会深究,即使伯格女士也不会,”马里诺说,“我们需要一点私密空间。你可以留在门厅休息会儿,或出去给车加油。我们离开之前,我提前十五分钟通知你。别去佛罗里达度假就行了。”
警官打开门,斯卡佩塔马上就闻到了一股变质烤鸡的气味。警官从一把折椅背上拿起夹克,然后从橡木地板上拾起菲利普·梅耶的《生锈的美国》。在这之前除了看看书,他无法做任何事情。不能进入用橘黄圆点标出的区域。如果他需要水和食物或是要上厕所,必须呼叫后备警员顶上他的位置。如果忘了自带椅子,他甚至不能坐下来歇一会儿。
—进门,斯卡佩塔就打开现场工具包,取出数码相机、笔记本和钢笔,然后给每人发了副手套。她还是和往常一样,不马上靠近现场,而是扫视周边的环境。除了警方标出的橘黄色记号,屋里没有什么异常,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里发生过暴力事件。房间里一尘不染,目之所及都非常干净。女主人真是有近乎偏执的洁癖。
客厅里放置着一套花纹布艺沙发和几把直背椅,中间是张枫木咖啡桌,桌子上散置着几本平整的杂志。沙发正对面是台崭新的先锋平板电视。壁炉里放着一些绢花,橡牙色的柏柏尔地毯平铺在地上,显得非常干净。
除了橘黄色的警戒线以外,屋子里没有其他警方的痕迹了。如今警员侦查现场时穿的都是一次性衣服,包括鞋套。静电除尘器可以把打蜡地板上曾经的印记恢复,现场摄像技术和拍照则完全取代了黑火药。纽约警察局这种墨守成规的机构的现场调查员,采用的是最为稳妥的调查技术,别指望他们会有什么石破天惊的创新。
走过客厅,就是餐厅和厨房。公寓面积不大,所以斯卡佩塔在客厅就能看见餐桌上的整套餐具和炉灶旁的各种食材。烤鸡无疑还在烤箱里,天知道它还得在里面放上多久,等到房东或特莉的家人把它取出来时,它也许早就腐烂不堪了。警方没有权利也没有责任为暴力事件的受害者收拾烂摊子,无论是血迹还是吃剩下的晚饭。
“我有一个浅显的疑问,”斯卡佩塔好像在自言自语,“特莉有没有可能并不是凶手真正想杀的人?你们注意过没有,对面有套位置、面积几乎相同的公寓,凶手有没有可能杀错人了?”
“我总说凡事皆有可能,”伯格回答道,“但是你别忘了,门是特莉开的。如果不是,那意味着凶手有钥匙。无论怎么说,她和凶手一定是有关系的。”然后她对马里诺说:“你刚才不是说楼顶有个入口吗?有什么新情况吗?”
“莫拉莱斯给我发过短信,”马里诺向大伙儿解释着,“他说昨天晚上到达现场时,轻便梯的位置和今天上天台安装摄像机前相同。就在工具柜里。”
说这话时他表情严肃。
“我估计没什么新消息。没在别的租户中找到新的嫌疑犯或证人吗?”伯格问马里诺。
“根据住在长岛的房东所述,特莉一向非常安静,只是偶尔会有一些牢骚。她爱整洁,希望别人都像她一样完美。”马里诺说,“但他纳闷一点,每当特莉碰到自己不能修理的物品时,从不会让房东进门修理,只说会找人来修。房东说特莉似乎把公寓出现的所有问题都记了下来,在他提出涨价时可当作筹码。”
“看来房东不怎么喜欢她。”本顿说。
“房东说她经常会有许多附加的要求,”马里诺说,“她总是给房东发邮件而不是通电话。每当收到特莉的邮件,房东总会像收到法庭传票一样紧张。”
“我们可以让露西把这些邮件找出来。”伯格说,“在她那十八个用户名中,哪个是用来跟房东交流的呢?我想肯定不会是‘露娜茜’,除非我和露西刚才不巧错过了。顺便提一句,我已经跟露西交代过了,让她把一切有趣的东西都发过来。目前她正检查这套公寓里发现的笔记本电脑。我们该好好检查,别漏了什么邮件。”
“她用来给房东写邮件的用户名是‘火车快跑’,好像急着赶路一样,”马里诺说,“房东说这个名字是特莉租房子时告诉他的,似乎特莉总是如坐针毡。”
斯卡佩塔说:“似乎有东西需要修理时,会有人上门代劳。”
“我怀疑很可能不是奥斯卡,”伯格说,“至今为止,在他们的往来邮件中没有看到修理方面的内容。类似的事情完全没有提过,比如说让奥斯卡上门为她通管道或是换灯泡。考虑到他的身高,这些活儿可真够难为他的。”
“楼上的工具柜里不是放着把轻便梯嘛。”马里诺说。
斯卡佩塔说:“我还是先巡视一下吧。”
斯卡佩塔把卷尺放在衣服口袋里。她对比证物清单和现场的橘黄色标志,一一确认着证物的具体位置。在门内六英尺的地方,她的左边,放着一号标志物,手电筒的发现地。那是一款黑色的丽讯电筒,需要两节锂电池,其外壳不是塑料的,而是金属的,因而像奥斯卡描述的那样,能成为危险的武器。从奥斯卡身上的青肿程度来看,他受到的击打不算太重。
二号到四号标志物标示着现场提取的鞋印。清单上仅仅标明这是双跑鞋,尺寸大约在二十二码左右。斯卡佩塔继续浏览着清单,发现从壁橱里拿出来的一双白底粉边的锐步运动鞋只有十九码。把这样的脚放在二十二码的鞋里,无疑顶不到头。斯卡佩塔回忆着停尸间里特莉的脚,觉得它可能不到十九码,因为特莉的脚趾比常人要短很多。
她怀疑那鞋印很可能是奥斯卡留下的,应该是走进公寓发现尸体后出门放外套时踩的,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奥斯卡没有说谎的基础上。
另几处光脚印引起了办案人员的注意,斯卡佩塔回忆起那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觉得这些很可能是特莉留下的,它们的位置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
光脚印就集中在浴室门口,斯卡佩塔觉得特莉很可能在浴后涂过润肤霜和精油,因而,这些尺寸相近的脚印才会清晰可见。她纳闷当她进入遇害区后还穿着浴室拖鞋究竟是什么原因,难道她一开门就受到袭击,还没来得及换掉拖鞋就被凶手制服了?
根据以往经验,打斗中被害人的拖鞋一般都会掉下来。在极度的惊慌中,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拖鞋是什么时候掉的。
她走近餐厅,烤鸡的腐臭味变得尤为强烈。根据马里诺得到的公寓内部结构的电脑合成图,再往前应该是厨房,和厨房紧邻的是特莉的客房兼办公室。
餐桌也布置得一丝不苟,对称的蓝色餐垫上放着两只蓝边碟,光亮的银质餐具各就其位,体现了主人性格上的偏执。只有一盆绿植显得不那么完美,花苞垂下枝头,花瓣像眼泪一样洒落。
斯卡佩塔拉出餐椅,在蓝色天鹅绒椅垫上寻找跪在上面留下的痕迹,软骨发育不全症患者常会跪坐以弥补身高的不足。如果特莉平常要爬到椅子上收拾桌子,显然下地后就会把椅垫整理干净。餐室里所有的家具都不是特制的,公寓里没有配备任何残疾人士的专用设施。不过当斯卡佩塔打开壁橱和碗柜后,发现了一个带把手的梯凳,以及一只抓手和类似炉钳一样的工具,这是特莉用来抓取器皿的。
厨房里放微波炉的一角非常凌乱,有血迹和污渍结成的黑红色硬块,估计奥斯卡到厨房拿剪刀时不小心割伤了手指。木质刀具架不见了,大概是和剪刀一起送去化验了。炉子上放着一锅没有炒的菠菜,锅柄朝内,显然主人非常具有安全意识。烤鸡散发出刺鼻的气味,鸡的下半部与烤盘粘在了一起,凝结的黄油像蜂蜡一样包裹着烤鸡。
烹饪用具和调料瓶整齐地摆在长台面上,调料瓶里放着盐、胡椒粉和肉桂粉。一个小瓷碗里放着三只柠檬、两只酸橙和一只刚熟的香蕉。瓷碗边放着一个开瓶器,斯卡佩塔觉得这种粗陋的工具把开酒瓶该有的浪漫气息冲走了。再旁边是一瓶没开封的霞多丽葡萄酒,出产年份表明其价值不菲。斯卡佩塔觉得特莉很可能提前一小时从冰箱里拿出了这瓶酒,当然依旧基于奥斯卡的证词是真实的。如果真是这样,特莉一定是知道冰镇白葡萄酒不能喝。
冰箱里放着瓶香槟,也是价值不菲,似乎特莉在网上下了番工夫查阅,并把《消费者报告》当成了圣经。显然,她没有冲动或仓促消费。不管是电视机、高脚杯还是瓷器,都买自信誉良好的商家。
冰箱抽屉里放着新鲜卷心菜、辣椒、洋葱、莴苣,还有熟火鸡片和瑞士奶酪。从标签上来看,所有食材均是上周日在莱克星顿大街的一家杂货店所买,那家店离这里不过几个街区的距离。冰箱门格子中的沙拉酱和各种调味料都是低卡路里的,碗橱里放着的饼干、果仁和各种汤料都是低盐的。另外,橱里的酒和公寓里的其他东西一样,都是顶级的,包括帝王威士忌、皇冠伏特加、添加利金酒和杰克·丹尼尔红葡萄酒。
斯卡佩塔揭开垃圾桶外覆着的塑料膜,发现垃圾桶的材质是抛光的不锈钢,她不感意外,因为这种材料既不会生锈,也不会留下手指印。打开垃圾桶的方式是蹬一下踏板,因此不用担心会碰到里面的脏东西。专用的聚乙烯塑料袋里放着烤鸡的外包装、褶皱的厨房专用纸和包花的绿皮纸。她觉得特莉很可能会用厨房里的大剪刀剪去植物的枝叶,把剪刀洗净后放回刀具架。
屋里所有发票昨晚都已经被警方收走了,不过他们把这些发票都列在了证物清单上。昨天早晨特莉在附近的市场里买了点花,花了八点九五美元。
斯卡佩塔觉得廉价的花束很可能是特莉突发奇想的产物。她不禁为特莉的无趣生活感到难过,更遗憾的是,特莉竟然无心去改变。
特莉学过点心理学,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强迫症是可以治疗的。如果她选择接受治疗,也许命运就会不同。如果她没有患上强迫症,这些陌生人现在可能就不会在此对她生活的各个方面进行探究了。
客房兼办公室中有一张书桌、一把可调整坐椅和一张放着打印机的茶几,另外还有两只靠墙的空文件柜。斯卡佩塔退回到走廊上,瞥了眼房门。伯格、马里诺和本顿正在客厅里浏览证物清单,交流着对橙色锥形标志的看法。
“警方来的时候,那两个文件柜就是空着的吗?”斯卡佩塔问。
马里诺翻阅着清单说:“他们把文件柜里的信函和私人文件装进一个盒子带走了。”
“这意味着文件柜里没放什么重要东西。”斯卡佩塔猜测道,“可真有趣了,她弄两个这么大的柜子却什么都没放,连个空文件夹都没有。好像从没用过。”
马里诺走向斯卡佩塔,“积灰了吗?”
“你自己去瞧瞧吧。特莉·布里奇斯最讨厌灰尘。一尘不染,也没污渍。”
马里诺走进客厅,打开文件柜。斯卡佩塔注意到他的靴子在深蓝色的长毛地毯上留下了一串脚印,她意识到地毯上只有她和马里诺两人的脚印,这可太奇怪了。警察会仔细清查现场的各种痕迹,不过事后不会去打扫。
“似乎昨晚没人来过这里。”斯卡佩塔说。
马里诺关上了文件柜的抽屉说:“在我看来,这个文件柜似乎从没放过东西,除非有人把里面认真打扫过。没有文件上落下的积灰,不过昨天警方已经来搜过了。”
马里诺的视线终于和斯卡佩塔的相遇了,他的目光躲躲闪闪的。
“你可以在证物清单上看到他们取走的文件盒。”他皱起眉头看着地毯,显然也发现了异样。“真他妈的怪了。我今早来过这里,那时她的手提箱就放在壁橱那里。”他指了指墙边的壁橱。
马里诺打开壁橱门,橱内横杆上挂着几只装着衣服的干洗袋,下面堆着几样行李。被踏过的地毯马上出现褶皱。
“看起来应该没人来过这里,或者走时把地毯整理过。”马里诺说。
“不知道,”斯卡佩塔说,“我听的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你说昨晚以后,除你外再没有别人搜查过这间公寓了。你是今早来的。”
“也许我那时失重了吧,不过并没有从地上飘起来,”马里诺说,“既然这样,我当时的脚印到哪去了呢?”
书桌旁的地板上放着一个笔记本电脑的电源连接器,连接器的一头插在墙上。斯卡佩塔觉得这也很怪异。
“她准备把笔记本电脑带回亚利桑那,为什么不把电源连接器带走?”她问。
“有人来过这里,”马里诺说,“大概是该死的莫拉莱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