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尸间位于大楼的最底层,方便运尸车和急救车停在平台边,快速搬运尸体。
走廊里静悄悄的,横七竖八地停放着几架轮床,空气里弥漫着除臭剂的浓重气味。他们路过了一排上锁的房间,里面存放着骨骼残骸和大脑样本,又看见运尸专用梯正上行,透过两侧的玻璃门能清晰地看见电梯里的尸体。斯卡佩塔突然对那些在停尸间看上爱人最后一眼的生者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她所布置的停尸间使用的都是钢化玻璃,观察室里会点缀些风景画和绿色植物,使生者不至于产生孤苦无依的感觉。
莱斯特医生把他们领进了分解室,这里通常用来处理腐烂的、受过辐射的以及感染过的尸体。一进门便有微弱的臭气扑面而来,似乎预示着有一大堆悲惨的故事在迎接斯卡佩塔。大多数医生都会回避到这种地方来工作。
“为什么要把她的尸体送来这儿?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斯卡佩塔问,“如果有,最好现在就告诉我们吧。”
莱斯特医生按了下顶灯的开关,光线照亮了不锈钢验尸台、几辆手术推车和一架陈着尸体的轮床,尸体被一块蓝布遮着。桌面上放着一台巨大的平板电视,屏幕上的六块区域分别显示着大楼和平台的实时情况。
斯卡佩塔让本顿等在走廊上,她走进相邻的衣帽间,取出面罩、鞋、帽和手术袍。从盒子里拿出紫色橡胶手套时,莱斯特医生向她解释说,把特莉的尸体送到分解室,是因为这里的大冰柜正好空着。斯卡佩塔没有作声,这并不能解释莱斯特医生为什么不把轮床推到离平台最近且无毒无臭的普通停尸间。
斯卡佩塔拉开盖着尸体的蓝布,一具苍白的躯体出现在面前。头大四肢短,典型的软骨发育不全症状。她马上就注意到尸体上包括耻毛在内的所有体毛都不见了。她怀疑特莉接受过激光除毛术,这意味着她经历过一系列痛苦的疗程,当然这也证实了奥斯卡所言的“洁癖”。她想起了奥斯卡提到过的皮肤科医生。
“她应该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吧,”斯卡佩塔抬起她的一只脚,想近距离好好看看,“你没有给她除过体毛吧?”
斯卡佩塔不能把奥斯卡的话告诉莱斯特医生,略微有些挫败感。
“当然没有,”莱斯特医生说,“我没有为她刮过任何部位的毛发,没理由要这样做。”
“警方什么都没告诉你吗,比如说他们在犯罪现场发现了些什么、在奥斯卡身上发现了什么?他们没从证人那里听说什么吗,比如说除毛术之类的?”
“我想他们应该没有注意到这点吧。”莱斯特医生说。
斯卡佩塔说:“这么说,你不知道她是在什么人那里或是什么地方做的除毛术?比方说,一家皮肤病诊所。”
“迈克跟我提起过,我把一个女医生的名字记下来了。他说他会给那个医生打个电话。”
“他是怎么找到那个医生的?”
“通过特莉公寓里的账单发现的。据我所知,迈克在公寓里发现了一大堆账单和信件,而且细细查阅了它们,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从特莉没有任何体毛这一点来看,她的男友很可能是个恋童癖。在我看来,希望女友除掉耻毛的男人都是恋童癖。”
“我们怎么肯定那是她男友的主意?”本顿问,“怎么就肯定不是出于她本人的意愿?”
“这使她看上去发育不成熟。”莱斯特医生说。
“特莉的身体看上去很成熟,”本顿说,“除掉耻毛也许是为了方便口交吧。”
斯卡佩塔把一盏手术灯移到轮床边,Y形切口从锁骨处开始斜贯胸骨,最后收于骨盆处。缝合用的粗线总会使她想起棒球上的缝线。她把尸体的头颅摆正,仔细地观察着死者的脸庞,锯开的颅顶似乎在头皮下移动着。特莉·布里奇斯的皮肤呈暗红色,尸斑在脸上疯长。斯卡佩塔揭开特莉的眼睑,发现巩膜中充满了污血。
看来她死得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痛快。
捆绑脖颈后,输入到脑部的含氧血大大减少,同时也妨碍了脑部囤积的脱氧血的输出。脖子被绳索勒紧时,输出血液的静脉被阻断了,含氧血仍源源不断地进入脑部,却找不到出口。血管在持续增长的压力下相继破裂,使眼部出现了大块的出血点。特莉的确切死因应该是脑组织缺氧。
但这个过程并不是非常迅速。
斯卡佩塔从工具车里拿出放大镜和角尺,仔细查看特莉脖子上的擦伤处。擦伤呈U形,位于下巴稍往下,不规则地分布在头部两侧。两条勒痕基本上重叠,说明绳子非常光滑,边缘没有毛刺,宽度在八分之三英寸到八分之五英寸之间。她以前在衣服和某些弹性物品上看到过这类绳子,它们在拉紧时通常会变细,放松后就恢复原样。她让本顿走近一起观察。
“看上去像是绞架弄出的勒口。”她对本顿说。
她顺着围绕脖子的那道平直伤口向后看去,发现勒痕收在了颌骨的后半边。
“勒痕的角度说明,凶手施暴时身处特莉的侧后方,并且没有用绳结和把手之类的让绳子收紧,”她说,“他只是紧紧地两头拽住绳子,左右拉动,而且重复了好多次。造成的伤痕就像汽车陷在雪地里前后移动时一样,反复地碾压先前留下的辙痕,但并不会完全重叠,这一过程重复次数之多你也许数也数不清。只消看看眼部的充血点,你就会知道这和接受绞刑的犯人的情形非常相似。”
本顿透过放大镜看着脖子上的伤痕,戴着手套的手从伤痕的一头移到另一头,希望获得更好的观察角度。当两人一同观察着尸体时,斯卡佩塔感觉到本顿的身体碰了她一下,她顿时被强烈的男性气息弄得意乱情迷。冰冷可怖的尸体与本顿散发出的温暖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感觉到本顿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但她抛开这些,继续在尸体上寻找着勒杀的证据。
“根据尸身上的勒痕可以看出,受害人至少被勒了三次。”斯卡佩塔补充了一句。
莱斯特医生退到轮床的另一边,双臂环抱,神情非常不安。
“受害人被勒后要过多久才会陷入昏迷状态?”本顿问。
“不过十几秒钟的时间,”斯卡佩塔答道,“除非凶手放松绳子,否则没几分钟她就会死。我想凶手的做法是,勒紧绳子让特莉昏迷,恢复知觉后再勒,如此反复直到特莉气绝而亡。也许最后连凶手本人也厌倦了这种游戏。”
“也许是被人打断了。”本顿暗示道。
“也许吧。但这种反复的绞杀却正好解释了面部充血的原因:小血管凝血。”
“看来凶手是个虐待狂。”他说。
莱斯特医生向前一步,“也许只是变态性游戏做过头了而已。”
“你在她的颈部找到过纤维吗?”斯卡佩塔问道,“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能证明凶手所用的绳索的类型?”
“在她的头发以及身体的多个部位都发现了纤维,已经把它们送到实验室作检验去了。脖子的勒伤处并没有发现纤维。”
斯卡佩塔说:“我会尽快查出真相。这不是性游戏做过头的表现。手腕上红肿、干涩的勒痕表明两只手曾经被一条有毛边的绳子长时间地捆绑,性游戏不会这样的。”
“可以检测一下塑料手铐上的DNA。”
“手腕上的勒痕不是塑料手铐造成的,”斯卡佩塔说,“塑料手铐上的圆环不会留下伤痕。我想你应该已经把手铐——”
莱斯特医生打断了她的提问:“所有的物品都已经送到实验室去了。当然,捆绑手腕的绳子先被送到了这里。迈克给我看过那根绳索,在我看来,它不可能造成大伤害,所以我才会把颈部和手腕上的伤和塑料手铐联系起来。迈克离开这儿的时候把绳索带走了。不过我给你的照片里有几张是那根绳索的特写,你一定注意到了吧。”
斯卡佩塔非常失望,她本想亲眼看看那根绳子,也许能把它和以前处理过的案子中出现的捆绑物联系在一起。她抽出信封里的照片,见它们和先前看过的现场照片并没有什么不同。奥斯卡从特莉手上割断的是一根不过四分之一英寸粗细的无色尼龙绳,长约二十一点五英寸,一头毛毛糙糙,另一头则很平滑。绳子上既没有系列号,也没有任何形式的标志,无法判断它的生产商。
“像是某种尼龙扎带。”本顿说。
“这就排除塑料手铐的嫌疑了,看来手腕和脖子上的伤痕不太可能是哪种手铐造成的。”斯卡佩塔说。
“不过大多数尼龙扎带都是黑色的,”本顿看着照片,陷入了沉思,“无论把什么颜色的尼龙扎带放在户外,在紫外线照射下迟早会变黑。”
“也许只是根打包带而已,”斯卡佩塔思忖着,“在房间里,这根绳索本该是无色的。不过我说的是那种行李包的打包带,而不是平时扎垃圾袋用的那种绳子。”
她的视线越过验尸台,落到房间另一边的防生化垃圾袋上。那只印有鲜明的红色符号的垃圾袋放在水槽旁一个巨大的不锈钢容器里。
“事实上,我就是在这个房间里看见那种绳子的。”她指了指那只装着垃圾袋的不锈钢容器。
“我们用的是普通扎带。”莱斯特医生声色俱厉地说,似乎斯卡佩塔是在暗示勒死特莉·布里奇斯的绳子就是从这间停尸间取来的一样。
“重要的是,大多数热衷于性游戏的人都不会把对方绑得这么紧,以致切断性伴侣的血液循环,”斯卡佩塔说,“而且也不大会用毛边绑带或机械套具这种不能轻易松开或是必须用钥匙打开的装置。你们看这种绳子,”她指着其中的一张照片,“它只会越拉越紧,很难松开。她一定死得很痛苦。你们可以在她的左腕上看到一个微小的切口,这很可能是厨房剪弄的。尸体送来时,除了腿上伤口流出的血液以外,你在其他部位发现血液了吗?”
“没有。”莱斯特医生说。
“如果她在绳子被剪开时已经死亡,那就不会出血,即使出血也不会出很多。”斯卡佩塔说,“这不是什么性游戏,游戏不会这么痛苦。”
“我觉得痛苦也是变态性游戏的魅力之一。”
“从中获得不了任何快感,”斯卡佩塔说,“除了施暴者。”
论文主题页的最后一次更新时间是三周之前的十二月十日。
“论文篇幅太长,很难一下子恢复,”露西说,“不过从已经恢复出来的片段中可以看出采访的大致内容。”
露西把恢复的数据保存在一个文本文件中,然后按着下行键,让伯格从头开始看。
……当我把双手放在尸体身上的时候,我会设法做得比罪犯好。凭借我现在所掌握的知识,我肯定能犯下完美的罪行。当我和同事一起灌下许多威士忌后,我们总是喜欢讲那些不会在正式会议上讨论,不会向家人、朋友乃至敌人提起的故事。
你最喜欢哪种牌子的威士忌?
科诺堡爱尔兰威士忌和布朗拉纯麦威士忌。
这两种我都没听说过。
当然了。科诺堡是世界上最好的爱尔兰威士忌,每瓶至少要七百英镑。布朗拉更为珍贵,每瓶都有编号,任何一瓶的价格都不会低于你一年的学费。
你怎么会去喝这么责的威士忌?世界上有这么多人无家可归,没钱给车加油,难道你从来就没有产生过罪恶感吗?
即使我不喝珍稀的爱尔兰威士忌,那些家伙也未必加得起油,如果他们有车的话。事实上那些名酒。不管是柏斯图酒庄的红葡萄酒还是布朗拉纯麦威士忌,的确都对肺和大脑的伤害要小一点。
这么说来,喝名酒的人应该是不会上瘾的喽?这我倒是没听说过。
你给肝和大脑做过多少切片?
你能举几个阴暗的例子吗,说说你和同事们私下里会谈些什么?
我们会谈到各自尸检过的名人(我们私下里都希望能为猫王、安娜·妮可·史密斯以及黛安娜王妃进行尸检)。听着,我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两样。我希望得到别人无法得到的案子,希望参与调查盖恩斯维尔系列谋杀案。我希望第一个赶往犯罪现场,进门后看见一个受损的头颅在书架上盯着我看。我幻想着在泰德·邦迪受审时作为法医在法庭上受到双方律师的问询。天哪,我真想为他验尸。
你能讲讲你参与过的一些比较有特点的案子吗?
我很幸运,参与过多起这样的案子,比如几起雷击致死案。其他人都判断不出死因,因为死者躺在田野里,衣服散落在周围。人们首先想到的应该是性攻击吧,但在尸检中却没发现这方面的伤害。我便想到了打雷时树会导电。如果你的衣服上带有含铁的物质,比如说钢质皮带扣,它就会被雷磁化,手表则会停在死亡的那一刻——我经常调查到这类事件,所以一看到这样的尸体就能分辨出来。大多数法医做不到这一点,他们不是缺乏经验,就是根本不称职。在我看来,他们简直是嫩着呢。
你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富有同情心。
我们还是面对现实吧,人死终究不能复生。我可以在法庭上表现出同情心,让所有陪审员都潸然泪下,但是听到刚刚发生的悲剧时,我真会感到撕心裂肺吗?我真的会关心警方向公众发表的声明吗?
能举个例子吗?
最典型的是那些带有性暗示的评论。比如说死者阴茎的大小,或者是不是钟形乳。我知道许多法医会把死者的身体部位作为战利品,比如说名人的人工髋关节以及牙齿。男法医最想要的莫过于女明星乳房里的人工充填物(别问我他们要那种东西干什么,但人工充填物却是最好拿不过的了)。我还碰到过一例刚性阴茎充填物,这可真是好笑啊。
你有没有留过战利品?
只留过一个,还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时我刚开始从事法医工作,处理在里士满发生的连环谋杀案。当时我还是个菜鸟调查员。但战利品不是从尸身上得来的,而是本顿·韦斯利送给我的。在里士满的会议室里我第一次遇见了本顿。他离开以后,我留下了他用过的咖啡杯。你知道,就是那种从廉价商店里买来的高脚塑料杯。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开始魂不守舍了。
你把这咖啡杯用来干什么了?
我把它带回家,然后迫不及待地舔杯子的边缘,就好像舔着本顿魁伟的身体。
但你们直到五年后才上床吗?
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但这不是事实。第一次相遇后,我马上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到我的住处喝一杯,说我们可以私下里聊聊这个案子。实际上门刚关上,我们就搞了。
谁主动的?
我。那样对他也许比较好,用不着一直在道德的束缚下挣扎,毕竟他当时是已婚身份。我当时刚离婚,没有和任何人交往。我为他的妻子感到难过。在本顿向她承认我们俩私通的事实之前我们已经偷偷交往了五年多。本顿谎称我们私通刚开始不久,原因是他对婚姻感到厌倦了。
没人知道这事吗?彼得·马里诺、露西和你的秘书罗丝一直都不知情吗?
我想罗丝可能一直在怀疑。当本顿过来和我讨论案情,或者我去匡提科帮忙的时候,她一定会有些想法。她在去年夏天死于癌症,你没机会问她本人了。
你一直在和尸体打交道,想不到在性事上倒挺开放的。
这完全不是一码事。如果你的工作对象就是人类的尸体,成天检查人体的各个部位,你马上就会感到漠然了。验尸和我们自身的性爱风马牛不相及,这方面有不少实验可资佐证……
“你能把这一段交给凯吗?”文本中断时伯格对露西说,“等到她有空的时候,也许会对这篇文章给予适当的关注。也许她的见解和想法和我们完全不同。”
“这应该是感恩节期间的一次访谈吧,”露西说,“但那个时候她根本没接受过任何采访。现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说话就是这种腔调了。”
“我注意到字体的妙用了,你有什么看法吗?”
“论文的作者,不管是特莉还是其他人,使用了很多字体。”露西赞同道。
她竭力保持平静,但实在压不住心头的怒火。伯格感觉到了,因此静候着暴风骤雨的来临。要是放在过去,露西的脾气可够她受的。
“我觉得这里面存在着某种象征意义,”露西说,“在这篇伪造的采访中,特莉的提问,我们姑且把采访人假设为特莉吧,使用的是加粗的Franklin Gothic,而凯姨妈的回答则用的是Arial。”
“这么说,特莉突出了自己的主导地位,有意忽略凯的重要性。”伯格说。“比这个更糟。在语言纯正论者看来,Arial代表寻常、缺乏个性,被视作无耻的冒名顶替者。”露西看着这段文字说,“许多文章都表达过这层意思。”
她避开了伯格的目光。
“冒名顶替?”伯格不解地问,“剽窃和侵权之类?”
“英文常用的字体是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产生的一种漂亮的瑞士字体Helvetica转化而来的,现在已成了最通用的字体,有人说它剽窃了瑞士人的创意,”露西说,“一般人根本看不出这两种字体之间的区别,但对于专业打印机厂商和设计师来说,这种英文字体只是可笑的模仿者。滑稽的是,现在大多数年轻人反倒认为Helvetica是从Arial演变而来的。你明白此作者的用意了吗?坦白说,我真的被她吓着了。”
“我当然看出来了,”伯格说,“这意味着特莉想取代斯卡佩塔,成为世界一流的法医学者。这种行为和马克·戴维·查普曼杀害约翰·列侬并没有本质区别,查普曼杀害列侬时穿的衣服上甚至还带着约翰·列侬的姓名标签。奥斯瓦尔德刺杀肯尼迪也是出于这种一夜成名的心理。”
“字体的变化呈现了作者的情绪波动,”露西说,“字体越显眼越鲜明,说明作者的表现欲越强,针对姨妈的意味也越浓。”
“这种改变说明特莉对凯从开始时的仰慕发展到后来的敌视、轻蔑。不好意思,我又把特莉当成论文的作者了。原谅我,我只是想简单些。”伯格若有所思,“现在想来,马里诺对凯的情感也和特莉差不多,他崇拜她,长此以往,由爱生恨。”
“没这么简单,不能把他们两个相提并论,”露西说,“马里诺非常了解凯姨妈,爱上她不难理解。但特莉没有理由对凯姨妈产生感情,那是痴心妄想。”
“我们回到那个话题上,假定她是个对字型字体非常痴迷的人。”伯格打算继续和露西讨论论文作者的性格特点。
露西可没伯格这么理性,说她暴躁丝毫不为过。一旦认起死理来,那聪明就消失了。在伯格看来,经常处于暴力边缘是露西的一大缺点,这常常使她不那么令人放心。
“我觉得她对各种字体了如指掌,”露西说,“她在脚注、参考书目、章节标题和图表内容等处分别用了不同字体。大多数人写论文时都不会对字体过分讲究,顶多改变字号或使用斜体。事实上,大多数软件都有默认字体。文本文件通常采用Times New Roman,特莉在论文里也大量使用了。”
“能不能举些具体的例子,说说她在哪儿用了哪些字体,用意何在?”伯格不停地在便笺上记着什么。
“脚注是Palatino Linotype,非常显眼。参考书目则是Bookman Old Style,也非常好认。章节标题用的Ms Reference Sans Serif,非常合适。—般来说,很少有文章运用这么多字体,学术论文就更少了。从这点推断,她的书写一定极具风格。也许性格也是如此。”
伯格盯着她。“哪来这么多道理?”她问,“字体真有如此奥妙吗?我从来没有注意过,我连自己写简报时用的哪种字体都说不上来。”
“一定和特莉一样,用的是Times New Roman。它是为《泰晤士报》专门设计的,比其他字体要窄上一点,所以省空间,但又一样容易辨认。今天上午我在你的办公室时看到了一份用罗马字体打印的法医鉴定,连最细的地方都看得一清二楚。”
“也许就是这个案子的法医鉴定。”
“我可以十分确定地告诉你,作者运用不同的字体是别有深意的,因为她必须特地选择一番,”露西说,“但她是不是借此表达她对自己或凯姨妈的情感,目前还不得而知。你想听听我的看法吗?我觉得这整件事都非常变态,加上这些字体更甚。要是特莉果真是论文的作者,而且还活在世上,我会觉得她对凯姨妈构成了实实在在的威胁,不仅仅是心理上的,很有可能是生命威胁。至少她是在中伤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凯必须向公众证明这次采访是子虚乌有,但她又怎能证明咖啡杯一事不是真的?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不是真的呢?”
“这不是她的作风。”
“你又怎么知道她在私下里会做出什么事?”伯格说。
“我就是知道,”露西迎上伯格的目光,“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随便询问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就会知道她从不会亵渎死者,也不允许别人这样做。问问和她在停尸间或犯罪现场共事过的人就会知道她是否喜欢令人毛骨悚然的案子,是否喜欢为泰德·邦迪这样的杀人魔作尸检。希望这些无聊的传言不要闹上法庭。”
“我说的是咖啡杯。为什么一把凯描述得有血有肉你就会感到不安?你有没有把她当成凡人来看过?你是不是觉得她会是个完美的母亲?也许你觉得她还不够完美?”
“我承认我的确为此困扰过,极力想引起她的注意,不希望她出任何差池。”露西说,“以前的我真是太霸道了。”
“没有别的感想了吗?”
“也许马里诺恰好是我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在无意之中治愈了我的顽疾。事实上,那件事发生以后,我和姨妈的关系反而更好了。我意识到她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强行闯入去。现在这种状况蛮不错的,可惜以前我从没意识到。她终于结婚了。要不是马里诺,我想本顿还下不了决心和凯姨妈成婚。”
“你好像把结婚看成了本顿一个人的事。凯就没有参与这个决定吗?”伯格好奇地看着她。
“她总是依着本顿,以后也还会一直这样。她爱他,也许不会再这样对待任何人了。她平生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被控制、被出卖以及被厌倦。有任何一样,她都宁愿独身。”
“听起来和我认识的一些嫌疑犯差不多。”伯格说。
“也许吧。”露西嘟哝道。
“不幸的是,电脑上的这些东西都会成为呈堂证供,”伯格把视线转向电脑屏幕,“和案子有关的人都会得到这些信息。公众当然也有知情权。”
“这会毁了她的。”
“不会,”伯格说,“不过我们首先要查清这些信息的来源,我想至少不是凭空想象的吧。论文的作者知道的未免太多了。比如说,本顿和凯二十年前在里士满相遇的事,我想知道的人应该不会太多。”
“那时他们还没有开始交往。”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年夏天我就住在她家,”露西说,“本顿一次都没来过。她不在办公室和犯罪现场的时候,总会陪着我。我是个黏人的小淘气,很会耍赖,拼命吸引她的注意。当时我只知道她处理的都是些麻烦事,并不了解那都是些强奸、谋杀案。她从不轻易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除了上班,她与我寸步不离,因为当时有个连环杀手还在里士满疯狂作案。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廉价咖啡杯,你也很清楚这是无中生有。”
“你没见过咖啡杯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伯格说,“她为什么要拿给你看?更何况她根本没有理由把咖啡杯从会议室带回家。”
“也许吧,”露西说,“没有看到论文中提到的那只咖啡杯,我其实是稍感遗憾的。不过她那时确实是独身,这点我可以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