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斯特医生的办公室里挂满了学位证书、资历证明和各种推荐信,最吸引眼球的自然是那几张她头戴安全帽、身穿防护服,和救援人员一起清理世贸中心残骸的照片。
莱斯特医生显然为自己参与了“9·11”的救援工作而感到自豪,她看似对那次惨绝人寰的灾难不感到一丝害怕。斯卡佩塔本人也曾经在沃特街的灾难援救中心工作过将近六个月,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她不愿再回想。在那期间,她像考古学家一样用手扒出了几千桶泥土,寻找私人物品、遗体残骸、牙齿和骨骼,但她没有把现场的照片用镜框镶起来,也没有制作相关的幻灯片。她不喜欢和人谈起这件事,本能上有一种反感。这种感觉她从未有过。遇难者在临死前经历了长时间的恐惧,最后在毒气中痛苦地死去。法医的工作是把这些人的遗体尽量复原,然后装入尸袋计数。她觉得这工作没什么好炫耀的,却解释不清为什么。
莱斯特医生从桌上拿起一只厚厚的信封递给本顿。
“尸检照片、初步报告和DNA分析书都在里面,”她说,“我不知道迈克给了你多少资料,他有时有点心不在焉。”
她直呼莫拉莱斯为“迈克”,似乎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警方说这是起谋杀案。”本顿说。他没有打开信封,而是把它交给了斯卡佩塔,顺便转换了话题。
“他们不是作判断的人,”莱斯特医生答道,“我确信迈克不会如此草率。哪怕他也把这起案件看成谋杀,他也应该知道我的立场。”
“伯格说了些什么?”本顿问。
“她也没有作出判断。送到这儿来的尸体总得等上一段时间才能被送上验尸台。我总是说,在这里,终结了生命的魂灵已不再着急,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着急呢?我现在正在根据采集到的DNA样本探究死亡方式。如果说之前我对这桩案子是一头雾水,现在则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这么说来,你觉得死因不太可能在近期查明?”本顿说。
“我已经尽了全力,得看你们的了。”莱斯特医生说。
这是斯卡佩塔最不想听到的一句话。现在不仅找不到能逮捕奥斯卡的证据,甚至连罪行都无法成立。况且,她还受着保密协定的束缚,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不能透露与奥斯卡的谈话内容。
他们离开了办公室。莱斯特边走边说:“随便举个例子吧。比如说,她的阴道里发现了润滑剂之类的物质。对凶杀案来说,这有一定意义。”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润滑剂的存在,”斯卡佩塔说,“你写的初步报告里可没提到。”
莱斯特医生答道:“你们想必知道储存在DNA数据库里的档案只是些数字。我经常说,只要一个数字出了问题,得到的染色体就完全不同了,如果标志基因出了问题,那麻烦可就大了。我想可能是电脑罕见地出了错,不然我们就没可能聚头了。”
“你拿到的结论不会错,电脑可不会出错,”斯卡佩塔说,“即使是混合DNA,电脑也不会搞错,比如说从被轮奸者身上提取的多个罪犯的DNA,又比如说被交叉污染的DNA,当然也包括润滑剂。不管什么情况,电脑总会把精准的结果呈现给我们。总之,电脑绝不可能误识了棕榈滩那位老太太的DNA,绝不可能。”
“谈到润滑剂,我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莱斯特医生说,“就是你刚才暗示的交叉污染。如果在嫖妓现场没有发现精液,我们就无从判断娼妓的性别。我们又怎能知道尸体在送来检验之前经历了什么呢?也因此,我无法草率地把这次事件定性为谋杀、自杀或是事故。只有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才能作出判断。我不喜欢作出判断以后,再听到惊人的事实。我想你们也在报告上看到了,现场没有发现精液的痕迹。”
“这并不新鲜,”斯卡佩塔说,“强奸案中用到润滑剂的并不少见。水性润滑油、凡士林、防晒霜都是比较常见的,我甚至还发现过黄油。我可以把犯罪现场发现过的物品列个长单子给你。”
他们跟着莱斯特医生走向另一条走廊,这条走廊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法医病理学家被称为“切肉机”的那个时代。从这个角度来看,血型分类法、指纹检测技术以及X光分析也只是近些年的事。
“在她的体内、体表和洗衣桶里的衣服上都没有发现精液,”莱斯特医生说,“现场也没有精液:在使用紫外线探测时,没有产生突光反应。”
“罪犯常会在性侵犯中用避孕套,”斯卡佩塔说,“这种现象越来越普遍,所有人都知道DNA可以检验出身份。”
数据碎片在屏幕上以异常缓慢的速度聚合离散,好像正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伯格似乎适应了屏幕的闪动,偏头痛奇迹般地消失了。也许愤怒产生的肾上腺素是治疗头痛的良药。她觉得虚火直往上冒,因为她不喜欢被人顶撞。莫拉莱斯不行,露西更不行。
露西似乎对莫拉莱斯和他正在进行的调查一点也没兴趣,对伯格要她关注电子邮件的要求置若罔闻。邮箱密码就放在她们面前,但露西一直没关注邮箱,因为她一直想弄明白为什么斯卡佩塔的名字会多次出现在特莉或是奥斯卡撰写的论文里。
“我觉得你太狭隘了,先想着自己的事,”伯格说,“这也是我担心的。我们亟需检查一些邮件,你却只关心你姨妈。我并不是说这篇论文不重要,但我们需要知道邮件里写了些什么。”
“你必须相信我的路子是正确的。”露西毫不退让。
写着密码的便笺静静地躺在书桌上,和键盘并列着,但露西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
“耐心点,事情还是要一件一件来,”露西说,“我不会对你的案件指手画脚,你也不要干涉我的工作。”
“看来我们是谈不到一起去了。你根本不是在帮我。”
“我当然是在帮你,不过我并不打算对你唯命是从。我不想屈服于你的影响,受到你的操控。反正我是这样看的。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却不明白。你需要知道怎样通过电脑进行调查以及这样做的原因,因为一旦这个案子闹大,上法庭接受讯问的人是你,我想事情一定会演变成这个局面。对法官和陪审员解释电脑调查的人是你,出于某个显而易见的理由,你不能把我作为专家证人请上法庭。”
“我们是需要谈一谈这个问题。”伯格唐突地说。
“回避原则。”
“你的证据会不足为信。”伯格趁机道出顾虑,也许想就此把这件事画上个句号。
也许这也正是露西所希望的。也许她也想放弃调查,早点结束与伯格的合作。
“坦白地说,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伯格补充道,“如果你能对这起案件保持客观的态度,我会很高兴地接受你的建议。起初你不知道这个案子也会把你姨妈卷进去,现在你可能想半途而废了。我想你也许已经意识到继续调查可能对你不利,我们大可以握握手就此道别。我再去找一个调查员。”
“现在就能确定我姨妈已经卷入此案了吗?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我们现在最不应该做的就是握手道别,”露西说,“我不会放弃。你也许想解雇我,我警告你最好别这样。我还想告诉你,你再也找不到别的合作伙伴了,这点你应该清楚。”
“你可以让别人运行你的这套程序。”
“把这套专利软件给别人用?你知道它值多少钱吗?这等于让我把直升机拱手让人,或是看着别人和我的情人睡觉。”
“你的情人和你住在一起吗?你就住在这个阁楼里吗?”伯格注意到房间里有个通向上层的扶梯。“住在工作的地方很是危险。我希望你的情人没有接触过我们提供的这些高级别的机密——”
“别担心,杰特·兰杰尔不会用密码进入任何程序,”露西说,“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让任何人碰我的软件。这个软件的代码都是我写的,我绝不会让任何人碰一下。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看来我们产生了双方都不愿看到的巨大分歧。”伯格说。
“这是你自找的。我不想退出,我也不会退出。”
伯格看着屏幕上的数据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滚动着。她看了看露西,心里也不希望她就此退出。
“如果你解雇了我,你会对自己造成不必要的伤害。”露西说。
“我不想伤害自己,也不想伤害到你。我更不想让案件的调查受到伤害。告诉我你想做什么。”伯格说。
“我想把恢复被覆盖文件的方法教给你,正如你所说,大多数人觉得修复这种文件是不可能的。我想对方律师一定会详细询问被覆盖文件的恢复方法。你一定注意到了,我喜欢打比方。比如说你到塞多纳去旅游,和某人住进了某个宾馆。简单点,就把那个人叫作格里格吧。你会记住他的模样、声音、气味和触感,这些记忆多半是不自觉的。”
“打这个比方有何意义?”
“一年后的一个周末,你和格里格乘同一架班机前往塞多纳,你们租用了同一辆车,住进了同一个宾馆的同一间客房。但这次的体验和一年前不会完全相同,因为一年间你们的生活发生了改变。情感、人际关系、健康状况以及生活重心。另外天气情况、气候条件、路况等外部环境也有了明显的改变,我想客房的布置也不可能丝毫不变吧。我是想说,即便你注意不到其中的区别,被覆盖的文件也不可能和新文件完全相同。”
“我想先跟你说清楚,”伯格说,“我不希望任何人窥探我的生活,别坏了我的规矩。”
“看看外界对你的评价吧,有好也有坏,看看维基百科就能明白。”露西意味深长地看着伯格,“我得到的都是网上能查到的公共信息。网上说你和格里格的蜜月是在塞多纳度过的,那是你非常喜欢的一个景点。顺便问一句,怎么样?”
“你没有权利探究我的隐私。”
“我绝对有权这样做。我想知道案子的相关情况,即便你不够诚实,对资料有所保留,我也已经搜集到了绝大部分的相关信息。”
“你觉得我说的哪些话不诚实?”
“这倒没有,你什么都没有对我说。”露西答道。
“你没有理由不信任我,你应该相信我。”伯格说。
“我不想因为越界或某种利益冲突中断手头的工作,哪怕是命令我,我也不会妥协。”露西说,“我已经把所有资料下载到了我的服务器上,如果离开时你想带走这两台电脑,我绝对不会介意。但是你不能中断我的调查工作。”
“我不想和你争执。”
“你太不明智了。”
“请不要威胁我。”
“我并没有威胁你。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觉得受到了威胁,也知道你为什么想把我调离这个案子,让我远离这一切。但事实是,你完全没有能力阻止我。特莉刚于昨天被人杀害,在她电脑里发现的那篇被多次修改的论文中频繁出现凯姨妈的名字,我怎么可能说放手就放手?我说过论文作者对凯姨妈的关注程度非同一般,我们应该为此而担心。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或者是否会谴责我们呢。”
“凭什么谴责我们?”
“利益冲突,因为姨妈或其他任何原因。”
“他们才不会想得那么复杂呢,”伯格说,“我只会让他们知道我想让他们知道的信息,防止他们胡思乱想。这事我最擅长了。我也必须这样做才能掌控局面。我想凯对当前的情况应该不是很了解。我需要和她谈谈。”
“如果她和奥斯卡或特莉本来就认识,”露西说,“她一开始就会向本顿和你坦言,拒绝为奥斯卡·贝恩作检查。”
“我要求她为奥斯卡作检查时,并没有向她提供任何与案件相关的信息,其中自然包括受害人的姓名。这样说来,她可能是在见到奥斯卡后才知道受害人是自己认识的特莉。”
“我不是说了嘛,如果是这样她一定会对你们坦诚相告。”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伯格说,“不过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学生在写硕士或博士论文时不对资料的来源作一番核查。这篇论文与凯密切相关,但写作者却没有试图和她联系,你说这可能吗?也许特莉确实联系过凯,但凯没有加以关注,所以没把受害人和采访她的学生联系在一起。”
“如果死者曾经采访过凯姨妈,她一定会记得,并且婉拒你们的请求。结论是凯姨妈根本不认识被杀的这个女人。”
“你真的认为自己能做到客观公正吗?能平静地面对这个案子,调查出真相?”
“我能平静地对待,也希望查出真相。”这时她的目光突然被显示屏上出现的字符吸引了。
“《斯卡佩塔》,特莉·布里奇斯”以不同的字体和大小在屏幕上交替出现着。
“开始以标题页排序了,”露西说,“这个女人真的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