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杰米·伯格的八楼办公室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对面那幢基座上刻着狮子的花岗岩大楼。
当美国航空公司十一号航班反常地在低空中呼啸,一头撞进世界贸易中心的北塔时,伯格正巧透过这扇窗目击了那惨绝人寰的一幕。十八分钟后,又一架飞机冲向了南塔。在巨大的震撼中,她看着心中权力和财富的象征起火,化成一片废墟。整个下曼哈顿区笼罩在烟尘之中。当时她觉得世界似乎到了尽头。
从那时开始,她就经常问自己,那个周二的早晨,如果她没有坐在这间办公室和独自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旅行的格里格通话,事情会不会有所改变。她因为一个案子不得不留在纽约,尽管现在说不出是个什么案子了。
当格里格带着前一次婚姻留下的两个孩子到国外旅行时,她总会被一件当时反响极大、过后却完全回忆不起来的大案子陷在纽约脱不开身。他说他非常喜欢伦敦,所以在那里买了套公寓,其实是为了养情妇。几年前一个年轻貌美的律师为一桩大案在伯格办公室待了两周,和偶然遇见的格里格擦出了火花。
当伯格夜以继日地工作时,格里格和女律师却在共进晚餐。知情以后,伯格也没起疑,格里格最擅长场面事。
直到去年冬天,她还对婚姻危机浑然不觉。突然有一天,格里格出现在她的办公室,带她去吃了顿饭。他们步行去了政客和司法界的人物云集的高雅的佛里尼餐馆。他们面对面坐着,周围是暗色的幕板和东方的重彩油画。他没说自己有了情人并相好几年了,只是说他想离开,该了结这段婚姻了。他还说了些别的,但伯格的思绪却转到了凯·斯卡佩塔的身上。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刻想到凯,现在想来也并不奇怪。
佛里尼餐馆的小套间是以社会名流的姓名命名的,他们所在的套间正好叫尼古拉斯·斯考佩塔,他是纽约现任消防署长。一看到“斯考佩塔”,伯格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斯卡佩塔。她相信如果换作斯卡佩塔,肯定会马上从餐馆灰暗的皮椅上一跃而起,满面怒容地冲出餐馆,而不是像她这样缩在椅子里听格里格明目张胆的谎言,受这个无耻男人的羞辱。
但伯格既没有动,也没有反驳。她若无其事地端坐着,克制着听格里格说不再爱她了。他说自从9·11事件后他就不再爱她了,也许是因为他患上了灾难后创伤综合征,虽然恐怖袭击发生时他并不在国内,但电视上重复播出的画面却让他感同身受。
他说9·11和国内持续发生的这类恐怖事件,对他的不动产投资以及此前一直稳中有升的储蓄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所以他想搬去伦敦。他希望能和平分手,避免不必要的纷争和不快,双方也好迅速得到解脱。伯格问是否有另一个女人介入了他们的婚姻。她只是想看看他能否坦城相待,但他却说这种问题对不再相爱的夫妇来说毫无意义,接着暗示伯格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还说他指的不是伯格在工作中碰到的那些男人。她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辩白,甚至连自己从没违背过婚约盟誓的证据都不想拿出来。她觉得这一切真是无聊。
伯格平静地离了婚,财富增加了不少,却越发孤独了。这个下午办公室只有她一个人。元旦是节日还是灾难日,取决于你的心情。不过伯格不想待在家里,手头有太多工作。既然丈夫已经离她远去,孩子们也都长大,举目无亲的她就只能待在阿特德科大楼冰冷的办公室里,连个可以打电话说话的人都没有。
下午五点,电话铃响了,正好与奥斯卡·贝恩声称自己进入特莉·布里奇斯寓所的时间隔了一天。伯格知道是谁打来的,拿起了话筒。
“不,用不着去会议室,”她对露西说,“就我们两个,直接在我的办公室谈。”
奥斯卡看着嵌在墙上塑料格里的大钟,然后用戴着手铐的双手蒙住了脸。
昨天下午的这个时候,特莉本应为他开门,也许她真的为他开门了呢。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个时候特莉应该已经死了。钟上的分针悄无声息地移了一格,指向了一分。
斯卡佩塔问:“特莉有什么朋友吗?”
“可能在网上有一些,”奥斯卡说,“她只在网上和人交往,学会了信任别人,不然她永远都不敢信任人。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敢承认?谁阻止了你?”
“我不知道你要我承认什么。”
“你被人操纵了。”
“什么使你觉得我被人操纵了?那些人要我做什么呢?”
“算了,”奥斯卡烦躁地说,“我越来越厌倦这个游戏了。但我还是要把真相告诉你。我必须相信你是在保护我,相信你的敷衍推托是因为一心想保护我。我会配合你,回答提问。特莉只在网上交朋友。如果你个子很矮,又恰巧是个女人,那么你就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人了。”
“你们是在什么时候相遇、开始约会的呢?”
“通了一年的电子邮件以后,我们发现各自在同一时间前往同一地点参加了同一次会议。那是在奥兰多举行的‘美国矮人协会’的年会,让我们意识到我们两个都是软骨发育不全症的受害者。从奥兰多回到纽约以后,我们开始相互上门拜访。让我算算,那应该是三个月之前的事。”
“为什么要先在她的公寓约会呢?”
“她喜欢待在自己住的地方。她非常爱干净,说是有洁癖也毫不为过。”
“她怕你的公寓会很脏?”
“她觉得世界上大多数地方都很脏。”
“她是不是有某种强迫症?是不是特别害怕病菌?”
“每次外出回家以后,她总是说要把我们的身体好好洗洗。开始我还以为她想要我,我当然觉得很开心,后来才知道是出于清洁方面的考虑。我必须非常干净。我过去留长发,但她让我马上剪短,因为比较清爽。她说头发里的灰尘和细菌最多了。我是个容易受人摆布的人,只是坚持留下了一处体毛,没人能碰到我的那个地方。”
“你是在哪里修体毛呢?”
“是在东区第七十九街的一家皮肤病诊所里,用的是激光除毛术。这么痛苦的事我这辈子不想再做了。”
“特莉呢?她的体毛也是在那儿去的吗?”
“她告诉我她会去伊丽莎白·斯图亚特医生那里做除毛术。斯图亚特医生有个很大的私人诊所,她本人名气也很大。特莉几年来一直在她那里处理体毛。”
斯卡佩塔记下了斯图亚特医生的名字,接着问奥斯卡知不知道特莉还在哪些医生那里看过病,奥斯卡说他不知道或是不记得了,不过他确信可以在特莉的公寓找到她的医疗记录,他说特莉把所有物品都整理得井井有条。
“她从来不扔那些不知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的东西,都妥善存放着。如果我把衬衫挂在椅背上,她会马上帮我挂起来。我一吃完饭,她就把碗碟都放进洗碗机了。她最讨厌把东西到处乱扔。她的皮夹、雨衣、防滑靴,不管什么物品,哪是五分钟以后就得再用,也会先放归原位。我觉得一般人绝不会这样做。”
“她的头发是不是剪得和你的一样短?”
“我差点忘了,原来你没见过她。”
“不好意思,但我确实没见过她。”
“她没有把头发剪短,不过打理得非常干净。如果她去了某个地方,回家后会马上洗澡洗头。她从不洗盆浴。‘因为这样就会把身体浸在脏水里。’这句话我听她说过好几遍。毛巾用过一次后也会马上被放在清水里搓一遍,我知道这谈不上正常。我告诉她也许应该找个人谈谈这种焦虑反应,我知道她有强迫症,虽不严重,但症状不是不明显。她不会每天洗一百次手,不会在人行道上缺失的砖块边走来走去,也不拒绝吃外卖食品。我指的不是这方面。”
“你们做爱时怎么样?有没有因为她对干净的过度要求做过什么特殊的防护措施?”
“只有在我把身体洗得非常干净时我们才会做爱。之后我们也会马上洗澡,洗净对方的头发,经常会在淋浴时再做一次爱。她喜欢洗澡时做爱的感觉,把这称为‘干净的性爱’。我希望能常见她,但她只允许我一周见一次,而且经常是在同一个时段。也许是她计划性太强的缘故吧,每周六五点我们才能见面。—起吃顿饭,然后开始做爱。有时候我一到就开始做爱。我从不留宿。她喜欢醒来时独自一人,便于马上投入工作。我的DNA在她房间里到处都是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你昨天晚上没有和她做爱。”
“你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
他握紧拳头,细密贲张的血管在满是肌肉的手臂上暴露。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我只是想弄清楚而已。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问你。”
“我总会用避孕套。你们可以在床头柜里找到一些。另外,在她的身上也许会发现我的唾液。”
“这是因为……”
“因为发现她以后我马上就搂住了她,我试着为她做人工呼吸。当我明白她死了的时候,我吻了她的脸。我抚摸她,把她抱在怀里。所以,她的身体上满是我的DNA。”
“这里的伤不轻。”斯卡佩塔触碰着奥斯卡胸骨上的瘀伤,“他是什么时候用手电筒打你的?”
“我不知道。有些伤是被手电筒打的,还有些可能是摔在地板上时弄出来的。”
瘀伤的颜色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地变化着。根据伤口的状态可以判断出凶器的形状和大小。奥斯卡身上的伤痕呈现出紫红色,胸口上有两处,左侧臀部有一处,都只有两英寸长,边缘也都有些参差。斯卡佩塔觉得造成这种伤口的很可能是手电筒,所施力气并不大,它们和奥斯卡身上的其他几处伤口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形成的。
斯卡佩塔为伤口拍了些照片。她发现奥斯卡的前臂非常粗壮,稍一用力就能让特莉透不过气来,特莉连尖声呼救的机会都不会有。没几分钟,她就会气绝而亡。
她感觉到奥斯卡的体温,闻到他的体味。接着她后退几步,回到长台子那里,气氛又冷淡下来了。斯卡佩塔开始在记录簿上记录伤势和其他一些情况,奥斯卡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她能感受到那对颜色不一的眼睛一直在看着自己,只是它们冰凉如水珠,远不如刚才那样温暖。他的信仰,他的理想,似乎都烟消云散了。对于奥斯卡来说,斯卡佩塔的形象远不如CNN节目上的那样高大。她是个女人,是个背叛他、令他失望的女人。他总会把电视上那些侃侃而谈的人物当成偶像,但最终收获的只有无言的失望。
“现在的一切和几千年前相比根本没有什么不同,”奥斯卡对着斯卡佩塔的背影说,“各国还在不断争战,人性还是一样丑陋,世间充满了谎言和仇恨。人类和那时相比没有任何改变。”
“那你为什么还要从事心理学研究呢?”
“想要了解人性中恶的一面,一定要追根溯源。”他说,“人性的丑陋会因为一处刀伤而告终吗?会因为砍下一个路人的脑袋而告终吗?会因为区别对待而告终吗?在暴力不断、憎恶丛生的当今世界,人类大脑中的哪个区域还保持着原始状态?为什么我们不能像破译白鼠的基因密码一样破译人类的基因密码?我知道你丈夫的工作。”
这番话说得像连珠炮似的,语气又非常强硬。斯卡佩塔拿出硅胶枪,把从犯罪现场寻获的聚乙烯硅氧烷注入了枪膛。
“他在哈佛大学附属麦克连精神病医院就是研究那些东西的吧。使用磁照影,说全点,应该叫功能性磁照影。我们现在离人类的本源近一些了吗,还是要继续忍受折磨、凌虐、杀戮、强奸,并把战争和消灭种族的状况继续下去?有些人是不是生来就没有人权?”
斯卡佩塔把弹仓归回原位,揭开粉色枪套,按下扳机,把白色的基质和纯净的催化剂挤在纸巾上,直到药膏开始稳定地从枪口流出来。然后她在枪口附上调配枪头,走到诊疗台旁边,跟奥斯卡说她要把硅胶化合物涂在他的指尖和伤口处。
“无论表面是否光滑,用硅胶化合物来提取弹性印模都是最佳选择,比如说你的指纹和掌印。”她说,“使用硅胶化合物不会产生任何副作用,皮肤也不会出现任何不适。抓伤和指甲印会自然结疤,硅胶化合物不会对它们造成任何影响。如果你不想让我在你身上继续抹下去,只要跟我说一声就行。这种药品的使用必须征得当事人的同意。”
“好的。”他说。
斯卡佩塔触碰奥斯卡的双手时,他变得异常平静,很在意自己受伤的拇指。
“我会用异丙醇非常小心地洗净你的手指和身上的伤处,”她说,“这样你身体的分泌物就不会影响愈合了。最多会有微弱的痛感,如果觉得不舒服,请你马上跟我讲。”
奥斯卡安静下来,看着斯卡佩塔一一清洗着手指。
“我想知道你怎么会对韦斯利医生在麦克连医院的研究课题这么熟悉,”斯卡佩塔说,“他还没就此发表过论文呢。不过我听说招募研究对象的活动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宣传单和广告也做了不少,也许你是从宣传单上知道的吧?”
“从哪儿听来的根本无关紧要。”奥斯卡盯着自己的手说,“没有任何改变,人们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相互仇恨,但这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你改变不了人们的感受。任何一门学科都改变不了。”
“我不认同你的观点,”她说,“因为害怕我们才会仇恨。如果恐惧能少一点,我们心中的恨意自然会相应消除。”
斯卡佩塔把没有气味的药膏挤在奥斯卡的指尖上,随着扳机的按动,挤压枪不断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
“但愿随着文明的不断进步,人类心中的恐惧和憎恨会越来越少。我把药膏涂到每根手指的第一个指节处。药膏干了以后,会像人们数钱时用的橡皮指套一样自然脱落。这种材料最合适用显微镜观察。”
她用一把木质刮刀把药資抹平,处理奥斯卡身上的多处抓伤时,涂在他指尖的药青已经生效。她之前问过奥斯卡,药膏涂在指尖上,特别是指甲上是什么感觉,他竟然没有提出异议,真是有趣。也许是因为他知道斯卡佩塔只是随便问问,并不打算对他的感觉进行仔细研究。
“不介意的话,请把你的手臂抬起来。”她说。
那两只颜色不一的眼睛又盯向她。
“这里有点凉,”她说,“我估计只有二十来度。再坚持四五分钟。我会马上帮你把病号服拉下去,让你觉得舒服点。”
她闻到奥斯卡身上散发出一股夹杂着恐惧和监禁的冷汗味,又依稀闻到了许久没刷的牙齿发出的酸味和古龙香水味。她不知道一个要去杀害爱人的家伙出门前会不会喷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