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囚犯心理诊区的一间诊疗室里,奥斯卡·贝恩那两条被镣铐锁着的无毛大腿从体检台的边沿垂荡下来。他的眼睛一蓝一绿,斯卡佩塔心里直发毛,像是被两个男人同时盯着一样。
一名管教官像座大山似的安静地站在墙边,他刻意让开一定的距离,以便斯卡佩塔毫无阻碍地开展工作。他离病人的距离实际上并不远,万一奥斯卡显露出暴力倾向,他可以立马上前进行干预。不过看来没有这种可能,奥斯卡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眼泪不停地流。他穿着件又长又瘦的棉质囚服,腰带下的纽扣经常会绷开来。斯卡佩塔从他身上根本感觉不到一丝反抗的迹象。只要他稍微动一下上着镣铐的手和脚,就会传来一阵轻微的金属撞击声。
奥斯卡个子很小,说是个侏儒也不为过。虽然四肢和手指都非常短,但透过薄薄的囚服可以看出他身上的肌肉非常壮硕。斯卡佩塔怀疑他患的是侏儒症,这种病症是由于骨骼上的基因突变导致胳膊和腿上的长骨停止生长。有人说他那强健的体格正是造物主对他身体缺陷的补偿。他的躯干和头颅相对于四肢来说比较大,手指短小粗壮,中指和无名指之间有个豁口,使整只手看上去像根鱼叉。撇开他对自己身体造成的伤害不谈,他这副皮囊对于解剖是再合适不过了。
奥斯卡的牙齿非常白,很可能被黏合或漂白过,又或许是因为镶上了齿冠。短发被染成了亮黄色,指甲都抛过光,剪得相当齐整。虽然没有十足把握,不过斯卡佩塔觉得他那两道挺拔的眉毛多半注射过肉毒杆菌。最为壮观的是他的躯体,看上去就像是从带有蓝灰色纹理的卡拉拉白大理石上切下的一块,肌肉组织分布均匀,皮肤上几乎没什么毛发。他的整体外形、两只截然不同的眼睛外加笼罩在身上的那层天神似的光芒,使他显得卓尔不群。她觉得本顿说这个人患有恐惧症略微夸大其词了,他看上去并不像那种会被痛楚和医师吓倒的人。
当她打开本顿为她留在办公室里的那只犯罪现场调查专用工具包时,感觉到奥斯卡正用那双颜色不一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和那些无须使用医用钳的职业不同,斯卡佩塔必须和形形色色的证据袋、照相设备、医用光源以及锋利的刀刃打交道,所以她时常会遇到工具不足的窘境。如果瓶装水都不能通过机场海关,那么她的专用工具包就更不能了,出示法医证件只会引来更多注意。
她曾经带着专用工具包闯过洛根机场,结果被关进一个小房间接受质询、搜身等种种羞辱,以判断她究竟是不是恐怖分子。直到一名运输安全局的官员认出她就是CNN上的那个医学检验官时,她才摆脱了尴尬的处境,但最后还是没能把工具包随身带上飞机,她又不愿意把包托运,最后只能驾车前往目的地。后来她在曼哈顿又准备了一套过不了机场安检的法医用具。
她问奥斯卡:“你知道提供这些生物样本有什么意义吗?为什么你要自愿把这些样本提供给警方?”
检验台上覆着一层白纸,奥斯卡看了看上面放着的证物袋、医用钳、卷尺等工具,然后转过身,无神地盯着墙壁。
管教官说:“奥斯卡,医生跟你说话的时候你要看着她。”
奥斯卡仍然盯着墙,用虚张声势的语调说:“斯卡佩塔医生,你能不能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
“你签署过一份知情同意书,这份文件允许我从你身上提取一定数量的生物学样本。”她解释着,“我想确认的是,你非常清楚这些生物样本的科学意义,而且你是在没被任何人强迫的情况下自愿提供的。”
奥斯卡仍然没有被控以任何罪名,斯卡佩塔不清楚本顿、伯格和那些警察是不是觉得他装病是为了随时向她承认自己犯下的一起杀人罪行。这把斯卡佩塔推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因为奥斯卡并没有被逮捕,所以除非他同意免除医患间的保密协议,否则斯卡佩塔不能把诊疗期间他说的内容泄露给任何人。到现在为止,他仅仅签署了一份允许斯卡佩塔在他身上提取生物样本的协议。
奥斯卡看着她说:“我知道DNA是派什么用场的,我知道你为什么需要我的头发。”
“我们会分析这些样本,然后实验室就会得到你的DNA剖析图。你的头发能告诉我们你是不是个瘾君子。警方和我们这些研究人员还想得到一些其他东西。比如说微物证据……”
“我知道微物证据指的是什么。”
“我必须得让你明白这些检查有着什么意义。”
“我从不嗑药,也不是任何一种类型的瘾君子。”他声音颤抖,再次把脸扭向墙壁,“她的房间里到处都是我的DNA和指纹,还有我的血,我把拇指割破了。”
奥斯卡把右手伸出来给斯卡佩塔看,拇指的第二个指节处裹着块创可贴。
“我被送进来的时候,就让他们提取了指纹,”他说,“任何数据库里都找不到我的指纹资料,他们会知道我没有前科。我连违章停车的罚单都没吃过,我从来不惹麻烦。”
他看着斯卡佩塔手里的医用钳,蓝绿不一的双眼里充满了恐惧。
“别用那个碰我,”他说,“我自己来。”
“来这儿以后你有没有洗过澡?”斯卡佩塔说着放下了手里的钳子。
“没有,我说你来了以后,我才会和你们配合。”
“你洗过手没有?”
“没有,我尽量不碰任何东西,只是在你丈夫让我作心理测试时用过一支铅笔。他可能想通过这种测试来分析我的心理吧。我拒绝吃东西。你来之前,我不让他们碰我的身体。我怕医生,也非常怕疼。”
斯卡佩塔打开放着棉签和膏药的纸包,奥斯卡一直默默地看着,像是盼着她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似的。
“我要在你的指甲缝里刮一下,”她说,“只有通过特定的事物,我们才能发现微物证据,比如说DNA和指甲缝里的碎屑。”
“我懂。但任何能证明我对她做了什么的证据你都不会找到。即便你在我的身上发现了她的DNA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她的公寓里到处都有我的DNA。”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几句话。
斯卡佩塔用塑料刮刀在他的指甲缝里刮擦着,奥斯卡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斯卡佩塔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盯着她,觉得他的目光像一股热流般触碰着她的头以及其他部位,似乎她在为他进行检查的同时,他也在检查着她。她取到指甲缝里的污物,抬起头看着奥斯卡,他却马上把视线转到了墙上。斯卡佩塔让他拔下几根头发,他提出拔的时候她不要看着他,斯卡佩塔照做了。拿到头发以后,斯卡佩塔把它们放进了证物袋。接着她又把收集到的耻毛放进了另一个证物袋。他很怕疼,但没有半点退缩,只是脸紧绷着,额头上也满是汗珠。
斯卡佩塔拿出一把口腔毛刷递给奥斯卡,他用刷子在嘴里刷了几下,他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现在可以让他离开了吧。”他指的是管教官,“他在这里没什么用处。如果你坚持让他待在这里,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别听他的,”管教官说,“他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奥斯卡沉默着,两只眼睛死盯着面前的墙壁。管教官看了看斯卡佩塔,不知道她会采取什么行动。
“没关系,这里出不了什么事。”斯卡佩塔终于作出了决定。
“医生,我希望你别这么做。这家伙相当危险。”
他看上去并不危险,但斯卡佩塔不想这么对管教官说。奥斯卡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仿佛处于崩溃的边缘。
“用得着把我像霍迪尼那样锁起来吗?”奥斯卡问,“就算进了监狱,也只有在关禁闭时才会受到这样的惩罚。你们不能像对付连环杀手一样把我锁起来。真是奇怪,他们居然没有把我扔进汉尼拔的狮虎笼里。这里的职员显然不知道从十九世纪中叶开始,精神病医院就不允许使用机械束缚器具了。我是捅了多大的娄子,叫他们这样对我?”
他举起戴着镣铐的双手喋喋不休,显然是受够了。
“都是因为像你这样无知的人把我当成马戏团的小丑。”他说。
“嘿,奥斯卡,”管教官答道,“告诉你一个不算太好的消息,这里不是普通的精神病院,而是一个精神病监区。”接着他对斯卡佩塔说:“医生,我最好留在这儿。”
“我才不是你们这种无知小人想象中的小丑呢!”
“和他待着不会出什么事。”斯卡佩塔重复道,她理解伯格为什么要郑重其事了。奥斯卡会一针见血地指出不公平等遇,会提醒别人自己是个小个子,实际上除非他站起来,否则别人不会注意到他是个侏儒。当斯卡佩塔走进诊疗室时,头一眼看到的不是他的个头,而是那两只盯着她的不同颜色的大眼睛,那两抹蓝和绿色与光亮的牙齿及头发形成了鲜明对比。另外,他的体格也非常完美,身体各部分的组合方式使她惊叹不已,她琢磨着奥斯卡口中的“小丑”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他实际上并不丑,反而能跟古币上健硕的武士媲美!
“我这就出去。”管教官说。
他顺手关上了门,钥匙也只有他才有。诊疗室的门和监区里的其他门一样都没有把手,所以务必要把两道锁都上好,否则门随时都可能打开,让职员或像斯卡佩塔这样的来客和刚肢解过吧女的体重二百磅的壮汉同处一室,当然这只是举个极端的例子而已。
斯卡佩塔拿起一把卷尺,对奥斯卡说:“我想测量一下胳臂和腿的长度,以及你的实际身高和体重。”
“我身高四又四分之一英尺,重一百零九磅,”他说,“我平时穿三十六码的鞋,有时三十五码。如果是女鞋,有时就三十七码。主要取决于鞋的样式。我的脚板相对来说比较宽。”
“如果不介意伸直胳臂的话,我要量一下从左臂肩关节到无名指的长度。对,这样就好。左边是十六又八分之一英寸,右边是十六又四分之一英寸,处于正常范围之内。大多数人的两臂并不是等长的。现在把你的腿伸直,我从你的髋关节量起。”
她把手伸进奥斯卡单薄的囚服,摸到了他的髋骨,然后测量了髋骨到脚趾间的距离,脚镣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奥斯卡只要一动,就会隆起某一块肌肉。他的腿只比胳臂长两英寸,稍稍有点弯曲。她在纸上记下数字,从桌面上取下另一叠纸。
“现在我要验证一下他们刚给我的资料。”她说,“根据上面记录,你今年三十四岁,中间名是劳伦斯,习惯用右手。”在被奥斯卡打断之前,斯卡佩塔还把他的出生年月和居住地报了出来。
“你是不是准备问我为什么要把你叫到这里来?为什么我会提出这种要求?为什么我要告诉杰米·伯格,除非你来我才会配合?让她见鬼去吧。”他的眼睛湿润了,嗓音有些颤抖,“要不是因为她,特莉应该还活着的。”
他把头偏向右边,直愣愣地看着墙。
“奥斯卡,你能听清楚我的话吗?”斯卡佩塔问。
“我的右耳不怎么利落。”他的声音好像突然间高了八度。
“你只有左耳听得见吗?”
“小时候得了慢性中耳炎,右耳完全聋了。”
“你认识杰米·伯格吗?”
“她是头冷血动物,不关心任何人。你一点都不像她,你很关照受害者。我就是个受害者,我希望你关心我,现在我只能指望你了。”
“为什么要把自己说成受害者?”
“我的生活已经被毁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她走了。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即便现在去死我也不在乎。我知道你是谁,是干什么的。即便你没那么出名,我也对你了如指掌。也就是说,无论你出不出名,我都知道你的底细。我必须思考得快一点,更快一点。当我发现……发现特莉……”他的声音哽咽了,眼里闪着泪光,“我让警察把我带到这儿,在这里我觉得非常安全。”
“你在怕什么?”
“我说我可能对自己造成威胁,接着他们就问我:‘对别人会造成威胁吗?’我说不会,我只会对自己构成威胁。我希望他们把我带到囚犯病区关起来,因为我不愿意待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这里他们都把我称为‘侏儒杀手’,百般嘲笑我。警方没有任何理由逮捕我,但是他们认为我很疯狂,不愿意让我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消失。我有钱和护照,因为我来自康涅狄格的一个富裕家庭,不过我的父母并不是那么和善。我死都不在乎,还怕什么呢?在警察和杰米·伯格看来,我是有罪的。”
“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来帮助你,把你带到这里。你先是见了韦斯利医生,现在他们把我也请来了。”斯卡佩塔提醒道。
“他们只是在利用你。他们根本不关心我。”
“我发誓绝不让任何人利用我。”
“他们已经在利用你了,让你为他们擦屁股。他们已经认定了我,不会再去找别的嫌疑人了。他们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真正的凶手知道我的身份。还会有人遇害,做这事的人还会继续犯罪。他们有目标,有动机,我虽然收到过警告,但不知道他们已经盯上了特莉。我从来没想过他们会伤害特莉。”
“你被他们警告过吗?”
“他们和我取得了联系,我有记录的。”
“你报过警吗?”
“如果你不知道他们的来头,必须小心地选择倾诉对象。一个多月以前,我试图向杰米·伯格说明我所知道的那些事情对我的生命安全构成了威胁。但我从来没想过会把特莉也卷入危险之中。他们在和我的联系中从来没提到过特莉,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这会连累了特莉。”
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手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你是怎样向杰米·伯格求助的呢,还是只是试图联系她?”
“我往她的办公室打了电话。我想她会把真相告诉你。让她告诉你她是个多么冷血的家伙,让她告诉你她到底在不在乎别人的事。她根本就不顾别人的死活。”眼泪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现在特莉已经不在了。我料想到可能会发生一些坏事,但没想到竟然会发生在她身上。你一定很想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实话告诉你,我也不是很清楚。也许他们不喜欢个子矮的人,想把我们清除出地球,就像纳粹分子对犹太人、同性恋、吉卜赛人、残疾人和痴呆儿做的。这些人被希特勒所谓的优等民族扔到了焚化炉里。他们设法偷走了我的身份和我的思想,知道我的一切动向。我发出了警告,但伯格充耳不闻。我希望能得到思想的公正待遇,她却连我的电话都不肯接。”
“告诉我什么是你所说的思想的公正。”
“当你的思想被人偷走时,公正会把它带回来。这完全是她的错,她本来可以制止这一切的。我的思想、灵魂再也回不来了,特莉再也回不来了。现在我只有你,请你一定要帮助我。”
斯卡佩塔把戴着手套的手伸进白大褂的口袋里,知道自己这回陷入泥潭了。她不想为奥斯卡·贝恩治疗,她应该马上告诉他自己不想和他建立更深一层的关系。她应该马上打开米黄色的铁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们把她杀了,我知道是他们干的。”奥斯卡说。
“你说的‘他们’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一直跟踪我,有专门的团体出于某种理由在背后支持着他们。我是他们的目标。这种状况至少已经持续了几个月。她怎么会死的?也许我真的对自己的生命构成了威胁。也许我真的想死。”他哭了起来。
“在我的生命中……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我一直在想,总有一天我会变得清醒。但这不是真的,我接受不了,现在的我只是一具没有思想的空壳。我恨杰米·伯格。也许他们会把伯格所爱的人也杀了,看看到时她会怎么想。让她下地狱去吧。我想看到这种事发生,我希望有人能把她最爱的人除掉。”
“你希望亲手杀了她最爱的人吗?”斯卡佩塔问。
她往奥斯卡戴着手铐的手里塞了几张纸巾,他的眼泪鼻涕顿时汹涌而下。
他说:“我不知道他们是何方神圣。如果我从这里出去,他们马上会跟上我。他们知道我现在在哪儿。他们试图利用我的恐惧、烦恼来达到控制我的目的。”
“他们是怎样做到的呢?你有什么理由认为自己被跟踪了?”
“通过最先进的电子设备。你可以在网上买到各种类型的电子设备,通过微波传导到头骨的超低音、超音频,以及穿透墙壁的雷达信号。有充分的理由让我相信,我被他们选中做了思想控制的对象。你要是不相信真有这种事,那就请你回想一下二战后政府主持的人体辐射实验吧。为了核战争研究的需要,那些受试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服用了带辐射的物质,体内也被注射了钚元素。这可不是我编出来的。”
“我听说过那些辐射实验,”斯卡佩塔说,“那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我不知道他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他说,“是伯格的错,都是她的错。”
“跟我解释解释。”
“地方检察官办公室负责调查身份盗窃、跟踪和骚扰事件,我打电话过去,想和她谈谈,但是他们不让我和她谈话。我告诉你,他们让我打电话给该死的警察,也许接电话的人把我当成疯子了吧。自然,没有人为我做任何事,没有人发起过任何调查,没一个人理我。但我相信你,知道你心肠好,懂得怎样去关心人。我亲眼见过你的善行。请你帮帮我,请你一定要帮帮我。我现在一点自卫能力都没有,在这里我感觉不到一丝安全感。”
斯卡佩塔检查了奥斯卡左颈处浅薄的伤痕,注意到伤口是刚结疤的。
“为什么你只信任我?”她问。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竟然会问出这种问题。你准备怎样操纵我?”
“我从来不操纵任何人,更没有想过要操纵你。”
当斯卡佩塔查看别处的伤痕时,奥斯卡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好吧,”他说,“我知道你说话为什么会如此小心了。没关系,在那些事发生之前我就崇拜你了,你用不着知道他们是谁。你确实应该谨慎一点。”
“‘那些事’指的是什么?”
“你在电视上勇敢地谈论贝·布托被暗杀的话题,我和特莉都目睹了你在CNN上的风采。你在那儿待了一天一夜,向观众讲述那起事件的前因后果,对那场空前绝后的悲剧表现得非常有同情心。你既勇敢,又不乏理智,但我知道你内心的感受,我知道你和我们大家一样深受打击。你痛苦极了,这可不是演出来的。看得出你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我能理解。当然,特莉也能理解。但还是令人失望。我告诉她,她可以从你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
“我不明白为什么仅仅看电视节目就会让你信任我。”
她从工具包里取出一台照相机。
奥斯卡没有接她的话,所以她就接着说:“告诉我特莉为什么会失望。”
“你知道为什么。这很好理解,这是因为你很尊重人。”奥斯卡说,“你关心他们,帮助他们。除非到了一筹莫展的地步,我才不想和医生有什么瓜葛。我忍受不了疼痛。我让他们给我上麻醉药,给我来一针杜冷丁,告诉他们可以采取一切会对我造成伤害的手段。我向你坦白,我的确非常害怕医生,我的确非常怕疼。打针的时候我不敢看针头。如果碰巧看到,会马上昏过去。我会让医生蒙住我的眼睛或者把针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你不会伤害我吧?你也想给我来一针吗?”
“不,我的任何行动都不会叫你痛苦。”斯卡佩塔检查着奥斯卡左耳下的伤痕。
这些伤口都很浅,伤痕边缘也没有出现皮肤组织再生的迹象,表面尚未结疤。奥斯卡看来很相信斯卡佩塔的话,在她的触摸下依旧轻松。
“那些跟踪我的人同时也在窥探我,”他又开始了那个话题,“也许是政府,但哪个政府会这样做呢?也许是极端教派或组织。我知道你不怕任何人,也不怕任何政府、教派或组织,不然你也不会在电视上说出那样的话。特莉的想法和我完全一致。你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也许她知道我正在这个房间里和你一起坐着,谈论着她的事情。你相信来世吗?据说爱人的灵魂永远不会离开你,真有这样的事吗?”
他那双充血的眼睛向上遥望着,似乎在追寻着特莉。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办。”他说。
“我想先确认一下你现在到底知道些什么。”斯卡佩塔说。
她拉过一把塑料椅,在诊疗台旁坐下。
“我对这起案子的情况一无所知,”她说,“我不知道他们觉得你做过或没做过什么事。我不知道特莉是谁。”
奥斯卡的脸上突然掠过疑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们打电话给我,让我来这儿给你验伤,我同意了。不过我可能不是与你交谈的恰当人选,我关心的是你的健康。所以我必须告诉你,你把特莉和事件说得越详细,你面临的危险也越大。”
“不管怎么说,我只愿意和你一个人谈。”
奥斯卡擦了擦鼻子和眼睛,然后又瞪了她一眼,好像试图向她指出一件要事。
他说:“你有你的理由。也许你知道一些事。”
“你应该找个律师,保证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不会被泄露或歪曲。”
“你是医生,我们的谈话内容也一样受保护。你不能让警方介入我的治疗过程。只有在得到我本人允许或是法院批准的情况下,警方才能拿到我们的谈话记录。你必须维护我的尊严。这是法律规定的义务。”
“法律还规定,如果你被法庭控罪,只要原告和其辩护律师申请法庭发出传票,他们就能得到我们的谈话记录。在你继续向我倾诉特莉和昨晚的事情之前,我劝你好好考虑一下这条规定。你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呈堂供证。”最后她强调道。
“杰米·伯格本来有机会和我谈。但她不比你,她应该被解雇。她应该受我受过的罪,失去我所失去的一切。这完全是她的错。”
“你想让杰米·伯格受到伤害?”斯卡佩塔问。
“我从来没伤害过任何人,是她害了自己。是她的错。她会遭报应的。如果她失去了她所爱的人,完全是咎由自取。”
“我想再次向你强调:如果你日后被法庭控罪,我很可能会被传唤,把在诊疗中观察到的一切如实向法庭呈报。传唤我的人也许正是杰米·伯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奥斯卡两只不同颜色的眼睛紧盯着她,气得身体僵直。斯卡佩塔想到诊疗室那扇厚重的铁门,不知道需要的时候能不能迅速把它打开。
“他们找不到任何理由把罪名栽到我身上,”他说,“我没有阻止他们脱掉我的衣服,带走我的汽车。我还同意他们进入我的房间,因为我没有什么要藏起来的。你自己看看,他们把我搞成了什么样子。我希望你正眼瞧瞧我,好好看看,这样他们就不会为所欲为了。我没有伤害特莉,他们找不到任何相关证据,不过也许他们会造出一份来,很可能会。你是我的证人,所以会尽一切可能保护我。不管我在哪里,你都会保护我。一旦我出了什么事,你也就会意识到这是计划的一部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从法律上来说,你不能把现在我们的情况宣扬出去,甚至连你丈夫都不行。我让他为我作了心理评估,通过其结果可以知道我并不疯。我信任他的技术。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他会把结果告诉你。”
“你把告诉我的事情都告诉他了吗?”
“我让他自己选择而已。我说他可以检查我的思想,至于其他部分,则要交给你来检查,不然我是不会配合你们的。你不能透露我说的话,连对他也不能。如果事态发生变化,比如说我遭到不公正的指控,而同时你又收到了传票,我们该怎么办呢?真的到了那地步,你无论如何要相信我、支持我。你应该一直信任我。看起来你并非从没听说过我这个人。”
“为什么你会认为我以前听说过你呢?”
“我心里明白,”他满眼暴戾,“他们命令你别说。好吧。我不喜欢这套,不过这样也好。你只要肯听我说话,不背叛我,不失信就行了。”
斯卡佩塔可以结束检查了,但她想到了伯格。奥斯卡没有威胁伯格,至少暂时没有,否则斯卡佩塔就可以把这次谈话内容报备警方了。饶是如此,她还是禁不住为伯格和她身边的人担心起来。她希望奥斯卡能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用毫不含糊的言语承认自己威胁了伯格和她身边的人,那么就无须保密了,奥斯卡至少会因恐吓罪名而遭到逮捕。
“我要去作记录了,到时会把这些记录放在文件里作参考。”斯卡佩塔说。
“好吧,记去吧。我希望你手头有份真实的资料,以防万一。”
她从医师服里拿出一叠纸和一支钢笔。
“我还是死了算了,”他说,“看来我再也出不去了。他们很可能会抓住我。这可能是我的最后一个新年。不过我不在乎。”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出现在哪里,他们都一清二楚。”
“你现在的情况他们也很清楚吗?”
“也许吧。但是你知道吗,”他看了看门,“这里和外面隔了几道铁门。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闯进来。不过我必须谨言慎行。你应该认真听我说,应该尽力弄清楚我的思想,他们最终会控制我的思想和自由意志。他们也许是在做实验,需要实验对象。我们知道,中央情报局秘密进行的电磁学行为修正项目已经进行了半个多世纪,你觉得他们把哪些人当作实验对象了?你觉得如果你去找警察,会发生什么事?最神秘的是,一份文件都没留下。当我把遭遇告诉伯格女士的时候,同样的一幕又上演了。没有一个人把我放在眼里。特莉已经死了,这可以证明我不是妄想狂了吧?我没有精神错乱,更没有精神分裂。我没有人格障碍,也没有妄想症。我不相信自己随时被人窃听,虽然人们都怀疑这是政治家的拿手戏,而且很可能是中东战争的根源所在。我当然是在跟你开玩笑,世上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吃惊了。”
“看来你对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的历史很有研究啊!”
“我有博士学位。我在高谭学院教授精神病学史。”
斯卡佩塔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大学,于是询问它在哪儿。
“说了你也不知道。”他故作神秘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