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逐舰,诸君前进!我联合舰队出击所罗门海面。雾,夜雾。速度每小时43海里。”
秋永大喊大叫,拉着植的胳膊就要横穿御堂筋的车道。
“危险!”
植使尽全力拽住了秋永。汽车前灯因急刹车而停下,喇叭声惊叫起来。秋永手提的大皮包飞到了车道上。
“混蛋!留神!”
司机怒吼道。但秋永却一面摇晃着身体,一面用不听使唤的舌头叫道:
“喂,冲进去!波涛汹涌啊。大日本帝国,联合舰队万岁!”
“是不是疯子?这醉鬼!”
司机愤愤地骂道。汽车从秋永的皮包上轧过去了。
“喂,混账!”
秋永踉踉跄跄地要去追赶,植又不得不把他拽住了。
两人走出医院以后到处喝酒,从这一家喝到那一家。植也喝了不少,但秋永喝的确实有植的三倍。
秋永接过植捡起来的皮包,赶紧把它打开了。刚才买的一百块钱的奶油馅点心全被轧烂,皮包里满是奶油。没有看过的厚厚的医学书也沾满了奶油。看着看着,秋永的锐气可笑地丧失了。这是送给妻子的礼物。
“植君,我的妻子啊,是会唱歌的。我是在学生时代,跟音乐学校的学生恋爱结婚的呀!”
这些话已经说了好几遍。对所罗门海面海战和妻子的回忆,这似乎便是这个醉鬼医生的人生。植要回去,但秋永说“我请客”,又把他拉到日本桥的小菜馆去了。女服务员似乎不怎么欢迎秋永,因为他欠账不还。不知为什么,植今晚被一种坐立不安的孤独情绪控制住了。
“三轮那家伙,好像真要回大学去,为的是得到学位。西泽给说了好话。哎呀,混账!笨蛋!”秋永猛然张开大口,直接对着酒壶喝起来。啊啊,对这个人来说,那也是重要问题吗?今晚的异常大醉,好像也是为了那个。
“学位嘛,能得还是得了好哇。能够开业姑且不说,没学位的话,今后在医院工作也难哪!听院长说,我们医院明年好像也要变成大医院。新来的医生全都是博士。到那时,我们这些没学位的,只能当丑角喽!”
植自嘲地说,也举起杯子大口地喝起来。“不行啊!我脑袋……”
秋永用酒壶碰碰额头,趴在柜台上了。他那件沉重的旧大衣的后背上,有药水留下的污渍。令人目不忍睹。植想:这也就是自己这个临时医专出身者的形象。
秋永开始轻轻地打起鼾来。植付完款,一个人走出了这家小菜馆。路上行人走得很快,仿佛是被残留的霓虹灯追赶着似的。
植不能沉醉于酒。他必须考虑的问题很多。首先,对西泽的斗争要有一个收场。他清楚地感到了今天在印度咖哩饭馆对西泽斗争的失败。尽管掉进了西泽设置的陷阱,可是植的确是由于自己的失误而阻断了一个人的生活道路。这个患者百分之九十九不能得救,但还有百分之一得救的可能性。
植保持着医生的良心。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过失的严重性。
但是,植无力将它公布出来,让社会予以公断。植一直在对西泽进行斗争。从对西泽的憎恶来看,或许植也应当公布自己的过失,并揭露西泽杀害安井光子的罪恶。对西泽的憎恶,希望植这样做。可是,他的自我保护本能又否定了这个方案。
在这种场合,只有超人才能压制住自我保护本能。当植处在二者择一的境地时,他明白了自己的弱点。植不是超人。当他明白了这一点时,也就懂得了自己对造成安井事件的西泽的斗争,不能再继续进行下去了。
然而,植对西泽的憎恶,并没有因此消失。他的心里涌起了一种更加强烈的欲望,想要寻找其他的逃脱口。
所谓其他的逃脱口,是与要杀死他的煤气中毒事件有关系的。
他从裤子事件得到了一个推理,即伊津子看见的白衣人是谁?
不过,他未能准确地抓住那个白衣人要杀害自己的动机。假使有动机的话,那就是说那个白衣人和西泽有关系。但是,说西泽和那个白衣人有关系,是不能用一般常识来确定的。如果有关系的话,我必定要查清两人戴着假面具的关系,植咬着嘴唇想。查清了这一点时,植便会发现制裁西泽的具体方法。
12点前,植回到了上本町的公寓。
胖老板告诉植有女客人。植没有将女人带到公寓来过。
“什么样的人?随便让进去,可不好啊!”
植说道。按伊津子的性格来说,她不会这么晚的时候在他的公寓等他。不伊津子不可能到公寓之类的地方来。
“是个年轻的女人,问我植先生的房间在哪儿我随口一说,她就自己上去了,实在……”老板为难似的辩解道。
房间里烟雾弥漫,呛得厉害。等候植的是妙子。
妙子把坐垫当枕头躺着,一看见植就跳了起来。头发蓬乱,眼睛下面发黑,脸色苍白。植第一次看见妙子的脸如此憔悴。妙子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了呢?
“这时候来干什么?谁告诉你可以随便进屋的?”
植把大衣扔在铺席上,打开窗户,坐在了窗台上。但妙子似乎没有听见植的话。她痴呆呆地坐在植的身边。
“安井刚才被警察……”
妙子喘着气说。植轻轻地“哼哼”了两下。西泽已经向警察告发了安井吗?西泽那张夸耀胜利的脸浮现了出来。植发泄似的问道:
“那怎么啦?”
“大夫,西泽科长把安井给告了!”
“所以我问你,‘那怎么啦’。那种流氓让警察抓走是当然的。”
妙子发疯似的摇晃着植的膝盖。她那无精打采的眼睛,像妖魔附体似的睁得大大的。其中流露出一种非常迫切的情绪,这样的情绪是过去在旅馆的床上互相拥抱时也未曾见过的。
“你迷恋安井吧!”植愕然。
“不是。我想开小菜馆呀!”
“别信口胡说!你是迷恋安井!”妙子趴在席子上,放声哭起来。“我不知道啊!听说安井被警察抓走的时候,发生了连我也不知道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植呆呆地看着妙子。他无数次地抱过妙子,但他给予妙子的只是被偷窃的钱。然而,那个人间渣滓一般的安井,却给了妙子女人的心吗?
不知为什么,植觉得很滑稽,便出声地笑起来了。妙子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瞪着植。
“喂,科长是什么错误也没有的。我因为讨厌科长,所以一直在发牢骚。现在这已经结束了,我已经没有力量帮助安井了。”
“算了吧!不能求你这样的人,你是胆小鬼!”妙子骂着,跑出去了。
植根据裤子事件,判断那个犯人是女人。这是他的直观。除此之外,还有几个条件可以确定那个犯人是女人。
首先,犯人为了杀害植,必须知道那天夜里植在值班。
其次,因为植是值班医生,所以护士也许随时去叫醒他。当时,景子正在去叫桥本副科长。犯人至少要知道护士没到植的房间去。犯人要想达到“无懈可击的犯罪”的目的,这两个条件是绝对必要的。
而植能够指出名字的第三个女人,才完全地满足了这些条件。
那天夜里值班的是绫子。
中午休息时,植把绫子叫到附近的咖啡馆。上午,咖啡25元一杯,下午则是35元一杯。价不高,味道好。
两个把头发染成金色的十七八岁的女人正在里面吃喝。她们的视线时常集中在绫子身上。
“大夫,您叫我来的意思,让我猜猜吧?”绫子向上翻眼珠看着植,说道。
“是什么,到底?”植觉得很奇怪。“是妙子君辞职的事吧?”
绫子说。
“啊!有吉辞职?什么时候?”
植吃惊地问。他上午到附近的小学检查身体去了,刚回来。
“怎么,您还不知道吗?”绫子所说的内容如下:妙子今天早晨一到办公室就突然对信子说,她要辞掉医院的工作。信子问理由是什么,妙子只是说“护士什么的,不合我的性格”,就把信子顶回去了。
绫子等人都很惊讶。于是妙子对她们说道:
“我今天就离开医院。发工资那天,替我领工资吧。行李等以后再来拿,先放着吧。再见!”这是妙子的告别辞。大家劝道:又何必马上就走呢!但妙子不听。
绫子和另一个与妙子关系好的护士,把妙子送到院外。
“告诉植大夫了吗?”
绫子问道,但妙子仅仅无言地摇摇头。对于妙子来说,植已经是什么关系也没有的男人了。
妙子也没化妆,披头散发,拿着包袱,离开了医院。
植边喝咖啡,边听绫子说话。咖啡是苦的。
妙子离开阿倍野医院,仿佛是一个女人不幸旅程的开端。谁都没有力量阻挡妙子。植叹了口气。
离开医院,今后怎样生活呢?恐怕是到酒吧之类的地方去当服务员吧?本来讨厌酒吧工作,但为了安井打算忍耐下去吧。那么,将来呢?植摇了摇头。妙子和植的人生,本来就是无缘的。
“是吗?妙子离开医院啦?不过,我现在叫你来,不是说妙子的事。”
植说道“你记得我煤气中毒那天夜里的事吧,就是科长骂护士长那天夜里的事。那天夜里,护士长回自己房问了吗?”
“没回呀,跟我一块儿通宵值班了。”“一直跟你在一块儿吗?”
“哎哎,在一块儿呀。在我身边看难懂的书。我想睡,困得不得了。一般深夜查房一结束就睡觉,可是护士长坚持着,所以没睡成啊!”
“深夜查房是12点半左右吧。那么,在查房期间,你没在办公室喽?”
“哎哎,是那样的。”
“护士长为什么偏要在那天夜里,通宵呆在办公室呢?”
“是啊。所以我问她,怎么不去睡觉?她的答复是,今晚开祝贺会,大夫们都喝得大醉,我怕有急诊患者,所以醒着值班可是,处理急诊患者不是医生的工作吗?”
绫子似乎又想起当时的情景,噘起了嘴。植想:现在已经可以断定,伊津子看见的白衣人是信子。
“大夫,您要说的就是这个?”绫子好像不大理解。
“就是这个。圣诞节过后,咱们再去喝吧。”“真的吗?那就说定啦?”
绫子说着,伸出了小拇指。她的手指又丰满又柔软。但对现在的植来说,绫子已经仅仅是一个护士了。
“我再稍呆一会儿,你先回去。可是,刚才我问的事,绝对不要跟别人说呀!”
“不会说的。我,是您的伙伴。”绫子的话里仿佛没有很深的意思。绫子走后,植又要了一杯咖啡。经常戴着口罩,在办公室里埋头阅读外国文学作品的女人。根本不到电影院和百货店去,仅以医院为世界的女人。既没有男女关系方面的传闻,也没有朋友,只有工作时才如鱼得水一般,显得生气勃勃的女人。在自己的房间里,闻着腥气黏液味道的女人。
这个33岁的老姑娘与西泽有关系吗?若与西泽没关系,便没有杀害我的动机吧?但静下心来想一想,两者似乎都不可能。
那个长着粗糙的皮肤,用皴裂的紫色厚嘴唇大声呵斥人,体重达60多公斤的西泽。像洋鬼子那样胸部、手上都长满了毛,非常傲慢的西泽。若说他与不足40公斤的信子有关系,无论如何也是可笑的。那么,信子仅仅由于崇拜西泽,就要杀我吗?这似乎也是不现实的想法。
但是,煤气中毒事件以来,信子有时出现毫无道理的失误。以前她根本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失误。认为它们与杀害植未遂有关系,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说西泽与信子有关系,还有一点难以理解。那就是祝贺会之夜,西泽骂信子的残酷语言,什么“喂,老太婆,装模作样的老姑娘”啦,什么“干巴巴”啦,几乎不堪入耳。那不是有人所不知关系的男人,在他人面前应该使用的语言。
植想:不明白。不,等一等,植又用拳头拍了一下桌子。在人所不知的两人关系之中,是不是还有人所不知的什么呢?植再一次回忆起了信子把纱布从鼻子跟前拿开时,脸上绝望的表情。
他似乎觉得明白了什么。但那是什么呢?好像又未能抓住。
他喝完了第二杯咖啡。自己也知道,一部分神经处于昂奋状态信子有男女关系方面的传闻,只是在几年前照料一个学生的时候。但那时也没有一个人认为,那个学生和信子发生了关系。
之后,信子被认为发生了异常,是在三个月前,即她化妆,并在房间的花瓶里插花的时候。
植快步走出了咖啡馆。
幸而办公室里没有人。植翻阅值班日记。11月,10月,9月,他的眼睛被9月10日,13日和19日三天吸引住了。
西泽在一个月里竟然值了三天班,实在少见。而且,13日和19日尽管有值班医生,西泽还是值了班植的直觉灵极了。恰巧是那个时候。信子化淡妆,院内出现传闻……
“由掉下的裤子放在了椅子上,怎么就知道我看见的白衣人是护士长呢?”
伊津子问道。
植和伊津子正坐在梅田立体声电影院后面的西餐馆里。这里没有别的客人。西餐馆的旁边是高级日本饭店。
“你12点半进我房间的时候,裤子掉在了床底下。可是,内科的叶月证明,裤子在椅子上面。不,你出去几分钟以后,有一个护士进来偷我的钱,她从放在椅子上的上衣口袋里偷了钱,可是那件上衣压在裤子下面。这就是说,你看见的白衣人捡起我的裤子,放在了椅子上。只能这样认为。”伊津子似乎吃了一惊,没有说话,等着植继续说下去。
“我是这样想的:想杀害我的人走进我的房间,看见脱下的裤子掉在地上,裤子紧挨着煤气炉。犯人拧开煤气炉开关,顺便把裤子放在了椅子上。会有这种事吗?可事实是裤子放在了椅子上。想要杀人,进来看见掉下的裤子,把它放在椅子上,很有可能这样做的人是谁呢?是护士长。护士长之外,不会有这样的人。护士长有洁癖,落下一粒灰尘也会引起生理上的痛苦,所以看见我的裤子就下意识地放在椅子上了。”
“我不明白呀,护士长的心理。我也挺爱干净的。像上回说的那样,曾经想过把裤子捡起来,可是没有那么做……何况进来要杀你的人……”
“这是习惯。护士长捡起我的裤子,并不是有意识的。是生理性的反应嘛!就好像冷了起鸡皮疙瘩,热了汗毛孔张开出汗一样。对于护士长来说,把掉在地上的裤子放在椅子上,不是意识的问题,是生理的问题。我跟她都在妇产科,经常观察她的日常生活,我觉得我了解她。”
伊津子不由得叹了口气。驼色大衣的领子上,有银叶环抱珍珠的装饰品在闪闪发光。这是她最近买的。
“那么,护士长为什么妻把您……”
“是啊,这不太清楚。但我有一个想法:护士长和西泽有关系。在这种情况下,要救自己的情夫,要踢开我这个绊脚石。不,也许是西泽让她干的。”
伊津子皱了皱眉,摇了摇头。对于伊津子来说,植的想象与其说使她惊讶,不如说使她不快。“你认为我的想法不合情理吧,可是……”植又提出了值班日记的事。伊津子又摇了摇头。
“只有这事我无法想象啊!护士长化妆和科长值班有关系之类,是您想过头了吧。那个不到四十公斤的护士长,跟毛烘烘的……哎呀,我讨厌考虑那些事情!”
服务员送来了伊津子要的烤鸡肉,植要的牛排。
“但是,除此之外,护士长要杀我的理由就想不出来了……另外,其中还有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地方。”
所谓“不能理解的地方”,是西泽的辱骂,是信子的失误。
忽然,植想起了一件事:植没有听说过西泽在男女关系方面的传闻,假定西泽和信子有关系的话,那么西泽过去也会有同样的事吧?这应当是孤独者的习性吧。
植很想知道西泽为什么离开了大医院。
“喂,你的朋友里头,有在西泽科长所在的医院当药剂师的吧?你能不能替我打听一下,西泽为什么离开了医院?”“可以,问问看吧。”伊津子说道。
两人7点左右走出了西餐馆。从这时起,伊津子不知为什么不爱说话了。
“怎么样,上哪儿去喝点儿?”植劝诱道。
“不了,该回去了。加纳,近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神经过敏。我一值班,他就显得不大高兴。”伊津子呆呆地说。
“方便的话,把我送到医院附近吧?”
可是,一站在大阪快速电车的站台上,伊津子便非常注意观察周围。两人等到下一趟特快车开过来,坐在了最末尾的犄角儿上。
“婆婆今天会到大阪来的。”伊津子解释说。
到神户的40分钟和到医院的20分钟,是能和伊津子在一起的时间。
在电车里,伊津子失去了刚才的明朗性,仿佛在两人之间筑起了一堵墙。植失掉了谈话的线索,也只好沉默不语了。
电车到达三宫站时,伊津子在站台上站住了。“本来想请您把我送到医院的,可我还是一个人回去吧。”
“你好像还对我有看法吧?”
“前几天值夜班,我说了到您房间里去的理由。当时,我认为自己能把过去的事情都清理了。可还是不行啊!不,这不仅是您的事情,跟我丈夫的事情也是一样。等我丈夫转到福利养老医院以后,我就打算辞掉阿倍野医院的工作。我本想到那天再告诉您,可还是现在说了。”
“辞职后,干什么?”
“还没决定。那,我这就告辞了。”伊津子边说边走起来。
“您托我办的事,我记住了。”
站在站台上也听得见各处传来的《铃儿响叮哨》的音乐。
眼下的神户街道是灯的旋涡。妙子走了,伊津子也要离开医院了。纵令与西泽之间的问题得到什么解决,阿倍野医院如果变成综合医院,植显然也呆不下去了。植的眼前忽然闪现出故乡岩手富士的秀峰。在东北的许多村庄,需要的是没有学位的医生,没有学位但医术牢靠的医生。
为准备明天的圣诞节,阿倍野医院混乱不堪。护士们兴高采烈而忘了看护病人;办事员们正在竭尽全力布置会场;患者们一心想着每年这一天医院赠送的圣诞节礼物;医生们为今年没有出现吉兆而叹气,正在计划把圣诞节作为年终联欢会,大吃大喝大吵大闹。
植走访了西泽科长的房间。既然失去了因安井事件而与西泽斗争的意志,那么还是暂且向他说明这个意思为好。要打击西泽,可以在调查清楚他与信子之间的事情以后,再考虑使用什么方法。在那之前,最好姑且让他以为自己屈服了,让他麻痹大意。
西泽似乎推测到了植前来拜访的意思。西泽的脸上已经充满了胜利的自信。
“啊,坐吧。”
西泽招呼道,语气很沉着。他是一个傲慢不逊、没有人性的男人,其手段之卑劣姑且不论,对植斗争的姿态却是漂亮的。他虽然曾被逼到穷途末路,但终于没有向应该轻蔑的部下屈服,而取得了胜利。
“科长,从那以后,我一直在考虑。当局来调查的时候,我要证明科长作为医生没有失误。”植站着说道。
“啊,那是为你呀!我也承认你的手术没有失误。”
两人的谈话仅此而已。除此之外,他们无话可谈。植走了出来,因屈辱而心情激动。为了使西泽麻痹大意,植本来打算更深地低下头去,可一旦站在西泽的面前,便做不到了。
植走到病房,来到101号门前时,听见里面有信子的声音。信子正在用严厉的语调训斥患者。植看见名牌上写的患者是“角重”,她是酒吧的女招待员。信子似乎是批评她随便在外住宿。
植一听见信子的声音,便想出一个策略。当信子出来时,植站在人口处。信子想避开植,却碰上了他。植抓住信子的肩膀,用力地捏她那骨瘦如柴的肩膀。
“干什么?”
信子想摆脱植的手。植抓住信子的手腕,把脸靠近她。
“护士长,你跟西泽科长一块儿陷害我!你把我给山本几代做手术时的一点点儿失误报告给科长。你当时应该跟我说。为了那个失误,假使患者死了的话,也可以说是你夺去了那个患者的生命啊!”
“您说什么?我不明白!请放手!”
“你奉西泽科长的命令来挑我的毛病。你是杀人者的爪牙呀!”
“我不过是跟科长说了您手术的全部经过。我是护士呀!输血的时候,护士问我怎么办,我不是说问大夫了吗?请放手!”
植咚地一声将信子的身体推到了墙上。“干什么?有人吗?”
信子喊叫起来。植微笑着放开了手。
“护士长,我掌握着你的秘密呀!你在房间里干什么啦?我很快就要辞职,在辞职前,我要揭露你的秘密。假装一本正经,龌龊的母家伙!”
信子脸色苍白,勉强靠墙站着。植没有教养的、无赖汉一般的语言,仿佛用污秽的利爪撕破了信子薄薄的皮肤,确实刺穿了信子秘藏着的内心世界。
路过的护士对两人的异常神态感到惊讶,都停住了脚步。但信子仍然僵直地站着,一动不动。植嗤之以鼻,离开了她的身旁。此后,信子必将陷入可怕的苦闷状态。信子曾想杀害植。但植认为,信子肯定是受到了西泽的挑唆。植想:从心理上穷追猛打信子,必然能使信子坦白出来。
那一天,伊津子在院内交给植一封信。这封信写的是西泽在医院工作时的情况。
昨日隔了许久得以见面,十分高兴。以前也一直很想跟你见面。可是,想到伊津君现在正背负着严酷的命运,实在非常害怕见面。我的心情,你明白吧?
你好像精力很充沛。所以,我本来应该安慰你,无意中却吐露了无聊的烦恼。回来以后,自己也觉得滑稽,不禁笑了起来。
下面说说西泽先生的事情。昨天也说过一点儿,确实由于偶然的情况,我知道他退职的原因。即使在医院、,知道此事的也只有两三个人吧……
再者,这封信不需要时,请你亲手烧掉吧。我恳求你。
简而言之,退职的原因是西泽大夫对主任护士K子施加了暴力。据说科长的夫人恰好怀孕八个月;对大夫,对K子,都产生了不幸的结果。这是我后来听K子说的,据说西泽大夫以前没有和接客的女人发生过关系……对于我这个未婚者来说,这也是需要充分考虑的问题呀!
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在医生和护士之间,大多有不够检点的关系吧。这个医院也是如此,一般的大夫都有那方面的传闻。是啊,即使没有事实,仅凭某个护士对某个大夫热情一些,就会像有事实一样传播出去。
西泽大夫好像没有那方面的传闻,这是很少见的。说起妇产科的医生,在与女性关系上一般都是不检点的;但西泽大夫却被认为是呆板的大夫。
那个科长对K子施加暴力,还是因为夫人怀有八个月的身孕吧!虽然并不打算为西泽大夫辩护,可是也只能那样认为。而且,K子是认真的护士。她本人也对我说过,绝对没有在大夫面前表现出轻浮的举止。我相信K子。
K子被大夫夺去身体,是在大夫的值班室,即K子去告诉他患者病情的夜里。K子似乎进行了猛烈的抵抗,但无论如何也是女人哪!
可怜的是,K子最近就要和一个年轻的医生结婚。对K子来说,这件事当然使她痛苦得不得了。K子给对方写了遗书,打算当晚自殺。于是,到药房来偷巴比妥和环巴比妥等安眠药,被我发现了。我问清情况,恳切地加以劝阻。不过,那是在遗书送给订婚者之后的事了。K子打消了死的念头,但强迫科长离开医院,并表示若不离开,则以瀑行罪进行控告。K子这个人哪,一方面考虑自殺,另一方面又具有非常刚强的、清高的性格。因此,西泽大夫终于不得不离开了医院。对他来说,这的确是出乎意外的结果吧。不过,我不认为他的罪过这样一来就化解了。为什么呢?因为K子和那个年轻的医生其后很不顺利,K子终于在去年离开了医院!
衷心祝你幸福!
加奈子
植仔仔细细地看完了信。从这封信也可以明显地推断出西泽和信子的关系。只不过信子没有像K子那样打算自殺,而是继续维持和西泽的关系。除了这样判断之外,还能怎样判断呢!
当晚,植把绫子出来,花8000块钱给她买了一件现成的大衣。
这不是为了得到绫子的身体,而是因为穷追信子必须得到绫子的帮助。
晚上10点,阿倍野医院的传达室寂静无声。医院微暗的电灯照着黑色的电话机,给人以寂寞之感。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电话铃响起来。勤杂工不耐烦地走出来,拿起了听筒。
勤杂工惊讶地反问道:
“是护士长吗?没错吗?找护士长?”
给信子打电话是很少有的。勤杂工用粗鲁的声音对着麦克风喊道:
“妇产科的护士长,您的电话。”
不知什么地方的航标钟响了。信子在这种时候仍然戴着口罩,穿着白衣。勤杂工看见她从阴暗的走廊里走出来,不知为什么缩起肩膀,拖拉着腿,回到自己屋里去了。
信子拿起听筒,一种仿佛挤压出来的女人的声音,传人她的耳朵。
“是护士长吧?我是看见你在祝贺会那天夜里,走进植大夫房间的人。”
“谁?你是?”信子低声问道。“你12点半溜进了植大夫的值班室吧?你把水瓶藏在胳肢窝底下啦!”
信子没有回答。口罩上面的小眼睛,注视着阴暗的妇产科诊疗室的门。门前的长椅子,白天充满腐烂味和廉价化妆品味,熏得人难以忍受;如今却在昏暗中浮现出静谧的影子。
“你为了杀死植大夫,替换了水瓶,拧开了煤气开关。可是,你没发现一个女人从门缝里看见了你的所作所为!”
女人的声音是嘶哑的,好像是挤压出来的。这时,信子轻轻地放下了听筒。
信子脸上仍然没有变化,好像能乐面具一般。她一声不响地走到妇产科门前,仿佛觉得一团阴影正在悄然升起。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阴暗的门前,仿佛被冻结了。
信子不知道电话里的声音是绫子的。
这一天,圣诞节也来到了阿倍野医院。住院患者收到了宗教团体赠送的微薄礼物。当他们看到手上的一块毛巾时,才确认圣诞节到了。
四点半诊疗结束,在正门前的广场上,举行圣诞节聚餐会。
院长首先起立讲话。他阐述了上帝的爱,强调了阿倍野医院的使命。然后,又以庄重的语调,说明了阿倍野医院明年秋天将投人数千万元的资金,发展为大型医院的设想。
护士们脸上露出愉快的表情,听完了院长的话。圣诞节之后,便是新年的休假了。
她们的故乡——农村和渔村,正等待着女儿们归来。
“工资虽然低得厉害,可是在这个医院挺快乐。不过一变成综合医院,就不能这样了吧?”
三轮对秋永说道。不是现在的医院快乐,而是取得学位,阿倍野医院扩大以后还能在这里工作,所以三轮很快乐。
“是啊,维持原状才无忧无虑呀。其实也没有什么必要变成大医院。”秋永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只有现在这样的医院,秋永才能工作。三轮露出轻蔑的微笑,心满意足地喝起了啤酒。
“桥本大夫快要当科长啦,来干一杯吧。”放射科的江崎说着,给桥本斟上了啤酒。“哎呀,那个事还不知道怎么样哪。不过,我们为什么一直忍耐下来呢?据说医院扩大以后,富豪医院的家伙就会调过来,那可受不了啊!”桥本一面说,一面与江崎碰杯。
“那当然喽!因为我们浸透了患者的臭味嘛。我们才是真正的医生啊!”
戴着无边眼镜的江崎,正是最轻蔑那种味道的一个信子也喝了啤酒,这是罕见的。她没有戴口罩,在众人之中,她的脸显得更小了。
“护士长回哪儿过年?”
一个今年刚来的年轻护士问道。
“哪儿也不回。我的故乡是……”
这时,信子拿着斟上葡萄酒的杯子站起身来。由于席位已经打乱,只有两三个人注意到了。
信子轻轻地走到西泽身旁。
“科长,祝贺您喜得贵子!这是祝贺的葡萄酒,请您喝了吧?”
“哎呀,谢谢!得到你的祝贺,我很高兴啊!”西泽说道,将那杯红色液体一饮而尽,似乎觉得又香又甜。
西泽放下酒杯,也想给信子斟上一杯葡萄酒。但他的手够不着桌子上的葡萄酒。
西泽把手往旁边伸去。但他没有拿着葡萄酒,却攥起了拳头,嘴里哼哼着,身子则从椅子上掉到地上了。
他的身体弯得像虾一样,撞翻了椅子,在地上打起滚来。随后,从嘴里吐出一口泡沫,接着就一动不动了。
信子平静地注视着西泽死的样子。犹如望着即将被夺去生命的患者那样,在她那没有血色的薄嘴唇上,浮现出了怜悯的微笑。
信子慢慢地将白粉撒在杯子里,斟上葡萄酒,站着喝下去了。
这时,呆呆地望着西泽的人们,呼啦一下站了起来。
信子像从空中飘落下来的纸片一样,捂着胸口,无声无息地倒在了西泽的旁边。
正在这时,扩音器开始放送赞美歌《神圣之夜》,音乐的旋律开始轻柔地在院内飘荡。
“听啊,圣诞节之歌。”
在贫民病房里,一个母亲注视着病儿的脸说道。
《信子的遗书》内容如下:
从前,我在中国中部的陆军医院,曾经爱过一个士兵。他是学生出身,是前来参战的年轻干部候补生。当他身体康复,即将出院的前夕,我第一次和他在医院的院子里散步。我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初春时节,君影草的花开满了整个院子。在小树下,他把我抱住了。随后,他把我的身体稍微松开一点儿,让我的脸对着月光,小声说道:
“你跟我留在国内的女人有些地方很像。”
“她比我更漂亮吧?”
我道。那个士兵沉默了。这是同意我的话的表示。过了一会儿,他孤零零地说了一句:
“她像这个院子里开的君影草花那样。”
和那个士兵分手后,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当我清醒过来时,我的白鞋已经将院子里盛开的君影草花,一棵接一棵地全部踩坏了。这时我明白了一个事实,即我的心里长着不能不无限憎恨这种可爱的花的黑色獠牙。当时我18岁。
我的生命在其后一年的夏天,即再也没有受伤的士兵焦急地等待我的那一天,战败的那一天,似乎终结了。
现在,我33岁,我觉得好像活了很长时间了。
医院里的人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这我很清楚。无非是“可怜的女人”,“没有风趣的女人”,“没有必要活着的女人”,等等。不,这决不是他们的偏见,我的确是那样的女人。
可是,我有什么罪过呢?对于男人没有魅力的女人是多么悲惨的存在,我这些年间一直在心里仔细琢磨这个问题。假使有对这种事情毫不关心的女人的话,那么她不是女人。从我的嘴里说出这样的话,院长先生或许一定会吃惊吧。不过,我不得不死,也是因为我是怀有这种情绪的女人。
那是9月的一个下雨的夜晚。我像往常那样将饭菜送到了西泽科长的房间里。我不像世上的主妇那样有可供照料的丈夫,所以对我来说,照料科长吃饭乃是无上的快乐。
我一直尊敬西泽科长。在院内也有人说他是傲慢的科长,但那是医术不高明的大夫的偏见。我是这样认为的。而且,西泽科长和关照过我的那个中国中部医院的院长有相似之处。说话的方式、走路的样子都一模一样,我觉得很滑稽。
学识渊博,经验丰富,医术高明,在阿倍野医院是大材小用的大夫,这些都令我尊敬啊!而且没有妇产科医生常有的男女关系方面的传闻。与色鬼一样的植医生比较起来,更是非常出色的大夫。
西泽科长吃完饭,我正在收拾时,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并且说道:“护士长,你挺漂亮!”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我在儿童时代,曾有两三次被人说“可爱”。照照镜子,觉得自己的脸又小又苍白;但我的脸绝对不是丑的。并且,我的皮肤纹理细腻,比我更丑的女人还有很多。虽然如此,我长大以后,却从来没有人说过我溧亮。就连拥抱过我的那个士兵,也没有说过一句这类的话。男人似乎全然没有从我身上感受到女人的魅力。可是,我在自己内心的什么地方却相信,不定什么时候,承认我的洁净美的男性必然会出现。到了这个年龄,我的身体仍像十五六岁的少女那样洁净。
尊敬的西泽科长说我漂亮,使我如醉如痴。不过,我出于本能,想要摆脱西泽科长的手。我一挣扎,西泽科长将我抱得更紧了。在男人里,科长也是属于力气大的,我无能为力了。西泽科长有好几次说我漂亮。我的身体进行了抵抗,但我的心却被他的话陶醉了。在我33年的生涯中,那天晚上才第一次认识了男人。
我坐在科长的膝盖上,一直哭个不停。从那天晚上起,对我来说,西泽科长由尊敬的科长,变成了可爱的男人。
科长命我绝对保守秘密。我当然打算保守。
对我来说,这是不可能有第二次的爱呀!
我故意不去考虑科长夫人的事。科长离开医院,他有他的生活;但科长在医院里,他就是我的丈夫。当一个不能为人所知的妻子是可怜的,但我不想错过这种幸福。
在查房时,在手术时,特别在值班时,我都尝到了仿佛呆在丈夫身边的喜悦滋味。
我在房间里插上花,化了淡妆。然而,我的幸福连一个月也没有维持到。西泽科长的态度骤然冷淡下去了。
“你的身体发育不全哪!”
科长拥抱我以后说道。这是残酷的语言。我早已知道了这一点。科长拥抱我,我感到的只有肉体上的痛苦。我的月经也要两个月才来一次。
不过,虽然科长冷淡下去了,我的感情却已经离不开他了。
我千方百计想让科长回心转意。在工作时,尽量做得更好。为了讨回科长的欢心,我所能做的也不过如此了吧。
可是,科长的冷淡态度终于没有改变过来。我度过了苦恼和绝望的日日夜夜,但在外面却没有表现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了安井事件。作为医生,西泽科长直接面临着严重的危机。事情很明显,如果植医生不为科长提供有利证词,科长的医生身份就会失掉,也不能在阿倍野医院干下去了。
我恨植医生。他连当医生的本事也没有,为了勾引女人来到医院0这样的男人是最坏的人。
而且,我早就恨植医生了。
植医生值夜班时,必然会溜出医院。或者说自己出去喝一杯啦,或者说出去玩弹球游戏啦,找出种种借口;但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植医生是到不干净的旅馆去了。
植医生还从那个旅馆给我打来电话。他肯定是摆着一副淫乱的样子手握听筒的。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有一次听见旅馆的话务员,正对着从别处来的电话说,“这里是阿倍野旅馆”。由于电话串线,我知道了植医生的秘密。
尽管如此,植医生的行为也严重地侮辱了我。我每次接他的电话,都会想象出室内的光景。植医生和那个女人大概正在赤身裸体地互相戏弄吧。
仅此一点,我就不能原谅植医生。即使没有安井事件,我也有杀害植医生的充分理由。
况且,若将植医生杀死,西泽科长也可以不离开医院。西泽科长如能了解我的良苦用心,也许会恢复对我的爱情。这是我的想法。
因之,我决心杀死植医生。
我确定在祝贺会之夜干这件事。这一天,植医生值班,煤气炉也放在房间里。而且,当时院里的人都喝得烂醉,酣睡不醒,所以没有被人发现的危险。
在最骚乱的时候,我从勤杂工室拿出钥匙,走进值班室,放置了加入安眠药的水瓶。我想,他喝醉以后,必然要喝水。当天深夜,西泽科长喝得大醉,来到了办公室。在护士们面前,科长骂了我。这明显地表现了科长对我的冷淡态度。科长的态度竟然如此冷淡,使我伤心不已,我难过地哭起来了。
不过,科长的态度之所以交得这样冷淡,当然也是因为安井事件,使他感到绝望。这是我的自我安慰。于是,我越发憎恨植医生,越发坚定了我杀他的决心。当晚12点半左右,我从办事处拿来另一把同样的钥匙,溜进了植医生的值班室。门没有上锁,我顺利地进去了。
正如预料的那样,水瓶里的水少了,植医生鼾声大作,睡得很死。我用另一个没有安眠药的水瓶,替换了原来的水瓶。虽然没有这个必要,但是万一杀害失败,植医生得救的话,水瓶遗失就可能成为疑点。
我只把煤气开关拧开了一点儿。这样一来,人们便会认为,植医生醉了,没有关严。
房间里乱七八糟。裤子掉在我的脚边。我把它放在了椅子上。也算是我对死者的送别了。
我好像非常沉着,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犹如帮助做手术时的心情一样。这一点,我至今还记得。
我走出了房。但遗憾的是,叶月闻到了煤气味,我的计划终归失败。
我也许是可怕的人。不过,惟有那时的杀心,即使现在仿佛也可以肯定。
西泽科长对我的爱情终于未能复活。
有一次,我给科长去送饭,遭到了他的痛骂。他说要粥,可我送去的是普通的饭,所以他生气了。其实,我没有听见他要粥。一定是科长不愿意让我伺候他吃饭了吧。
我精神恍惚,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我每天都觉得苦恼和悲哀。因此,我有时犯一些莫明其妙的错误。这些事情,院里的人都知道。
我完全绝望了。如今想来,科长本来就没有对我产生过什么爱。于是,我开始考虑死了。我时常在自己的房间里检查自己的身体。我觉得自己没有成熟女人的味道……我的身体还是像十四五岁的少女那样。从一出生起,我大约便被确定为与男性无缘的了。
我现在对生活感到疲倦了。而且刚才我听说,要杀死植医生的事被人看见了。我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至今还沉默着。不过,那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然而,我只打算相信科长在那个雨夜说我漂亮这一句话。纵使那是一时情绪激动,但当时科长一定是那样想的。明天是圣诞节,我决定和这个世上惟一一个许过身的男人一同死去。
院长先生,请为我祈祷,请上帝饶恕我的罪过!
这封遗书在圣诞节的第二天,送到了院长的家里。林院长让植看了这封遗书。院长只让植一个人看了植好像浑身上下坠着铅块一般,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公寓。
在祝贺会之夜,西泽对信子的辱骂,乃是对关系冷却下来的女人的破口大骂。
虽然信子是想杀死自己的女人,是自己一直讨厌的女人,但植现在对她却没有什么憎恨了。自己从旅馆打电话,一直觉得洋洋得意;其实信子是知道的。每当这时,信子对自己是多么憎恨哪!
尽管如此,在人间的爱中,竟然有这样执着的吗?植觉得仿佛可以冷静地注视自己对真理子的爱情了。虽说遭到了背叛,可是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家,一面过着流氓式的生活,一面怀恨过去。对于这样懦弱的男人来说,是不会燃起真正的爱情之火的。所谓真正的爱,不是执着吗?植忽然想起了伊津子的事。但他现桂没有对伊津子抱着那样的执着,以至要从残废丈夫的手里把她夺过来。
植觉得疲倦极了。他突然想从肮脏的、麻烦的人际关系中解脱出来。他步履蹒跚,故乡岩手富士的秀峰从他的脑海里横穿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