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枪中跟忍冬医生都已经赶去现场了;她继续敲着斜对面名望奈志的门,我绕过她背后,冲出走廊。
通往楼梯平台的双开门敞开着,可以听到在挑高大厅说话的回音。
我还不知道甲斐是怎么死的,跑到楼梯平台时,我把胸部靠在栏杆上,往下看着大厅。甲斐就在我往下看的正下方,脸朝上躺在黑色花岗岩地板上。忍冬医生蹲在尸体旁,我看到他光秃秃的头。甲斐身上的砂色对襟毛衣敞开着,手脚无力地伸直着,脖子上缠绕着灰色绳子,绳子的剩余部分还卷曲盘绕在尸体旁,有相当的长度。
甲斐是用那根绳子上吊死的吗?我大吃一惊,从栏杆跳开来。仔细一看,我刚才靠着身子的地方,有硬物摩擦过的痕迹,应该就是绑绳子的地方。
想到“自杀”,我悚然兀立在原地。
昨天听到钢琴的声音,跟甲斐一起来这个大厅时,他的表情跟声调好像还在怕着什么似的,但是,情绪比几个小时前冲进大雪的时候平静多了。如果有人问我,他当时的样子像是个会自杀的人吗?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总之,甲斐幸比古已经死了。雾越邸以“动作”呈现出来的“预言”,第四度成真了。礼拜堂彩色玻璃所产生的白色龟裂,在我脑海中响起劈里啪啦的碎裂声。
“啊,铃藤作家。”
听到名望奈志的声音,我回头看。他边用手抚着蓬乱的鬈毛,边从走廊走到楼梯平台。他不安地环视四周,说:“听说甲斐被杀了?那个凶手到底要杀几个人才肯罢休呢。”
“好像是把绳子绑在这里吊死的,”我说着把摩擦的痕迹指给他看,“可能是自杀。”
“啊?”名望惊讶地眨着凹陷的眼睛,“真的吗?怎么会这样!”
他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正要向我走来时,突然低声叫着“哎呀”,转了一个方向。“不对,铃藤,他不是自杀。”名望用很正经的口吻说。
“不对?你怎么知道?”我问他。
“你来看这个。”
他指着放在楼梯平台尽头的四角形陈列箱,里面收藏着江户时代的芥子雏跟雏坛。
“这个箱子怎么了……啊!”
我走到前面一看,顿时觉得全身无力。高度、宽度都约为六七十厘米的陈列箱中,铺着深绿色毛毯的小雏坛上的“男雏”、“女雏”、“三人官”、“五人囃子”——十个雏人形全都向后倾倒。
“他不是自杀,”名望重复说着,“他是被杀死的,这不是《雨》的第四段歌词吗?”
下雨了,下雨了。
耳边响起小孩子天真无邪的歌声。
人形都躺下了,雨还下不停。
香和烟火都烧尽了。
我跟名望走到下面大厅时,本来看着忍冬医生检验尸体的枪中,微微举起右手向我们走来。穿着黑色背心的鸣濑,也板着脸孔站在壁炉前面。
“好像是他发现的。”枪中把手放下来,伸进长裤的裤袋里,看着管家说。
“他是从楼梯平台的栏杆吊下来的吗?”我向枪中确认。
枪中点点头说:“是的场小姐叫鸣濑跟末永把他抬下来的,用来上吊的绳子好像是仓库里的东西。”
“发现时,这里的灯开着吗?”
“好像只有回廊的灯开着。”
枪中转个身,又走向忍冬医生,我和名望也跟在他后面向前走。
越过蹲着的老医生粗胖的肩膀,我看到甲斐丑陋松弛而苍白的脸。虽细但看起来结实的绳子,从他的喉咙绕到耳朵后面,紧紧嵌入肉里。冰冷沉淀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异臭。我看到尸体的鞋子跟裤管是湿的,地板上有一摊水——是尿失禁。
“怎么样?”枪中问忍冬医生。
“应该是自缢而死。”医生叹口气,缓缓站起身来,“勒痕四周有皮下出血现象,不太可能是其他原因死亡后再被吊起来。他把绑成圆环的绳子套在脖子上,从上面跳下来,造成气管闭锁以及颈部血管闭锁,脖子的骨头也因为冲击折断了。”
“是自杀吗?”
“勒痕并无可疑之处。啊,我是说,如果有人先勒死他,再把他吊起来伪装成自杀的样子,那么,绳子跟勒痕的位置应该会有点偏离,绳子的套法跟力道角度也会不一样。不过,我都没有看到这样的迹象。”
“那么,果然是自杀。”
“不对!”名望奈志压过枪中的声音,说,“甲斐不是自杀的,虽然不知道凶手是怎么做的,可是,他绝对是被杀的。”
“你怎么知道?”
枪中有点不高兴地瞪着名望,名望以尖尖的下巴,指着斜上方的楼梯平台。
“你没看到那里的雏人形吗?”
“雏人形?”枪中狐疑地皱起眉头,“雏人形怎么了?”
“雏坛上的人形,全都倒下来了。”
“什么?!”枪中愕然瞪大眼睛。
名望摊开双手,说:“凶手模仿《雨》的第四段歌词杀死了甲斐,因为歌词中有提到‘人形都躺下了’……说不定还有‘香跟烟火’掉在某处呢。”
“可是,”枪中露出无法相信的神情,抬头看着楼梯平台,眉间挤出深深的皱纹。“那些芥子雏怎么会……”他念念有词地思索着,一脸非常困惑的表情。
我觉得,之前也看过类似的表情、类似的反应,但是,那不是枪中,不是枪中……
我看一眼横躺在地上的甲斐,突然想起来——对了,那是甲斐。昨天早上,当我们把兰的尸体从海龙小岛搬到平台上时,稍晚赶来的甲斐就是呈现出那样的反应。当我从手帕中把纸鹤拿出来给他看,忍冬医生像念咒文般开始哼唱《雨》的第二段歌词时,他就是这样的反应。
我突然闪过一个想法,难道那个时候,甲斐已经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吗?我回想甲斐昨天的言行举动,先是惊讶的表情,然后转变成一脸的惊恐、颤抖的声音,还有——我总觉得应该还有什么——对了,在二楼讨论兰被杀的事时,他很突兀地喃喃说了一声“不对”。枪中问他是什么意思,他道歉说他是在想别的事,与案件无关。当时的他垂头丧气,紧缩着肩膀。
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与案件无关吗?或是他已经发现什么重要线索了?那么,他所说的“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从尸斑来看,至少死亡五个小时以上了。”忍冬医生继续述说他对尸体的看法,“大致上来说,应该是五个小时到七个小时吧。现在是9点,所以死亡时间大约是凌晨2点到4点之间。不过,还得考虑到这个大厅的温度,所以,等一下我还要听听的场小姐的意见,再做检讨。”
我本来想说出昨天在这个大厅发生的事,但是又打消了念头,因为顾虑到站在壁炉前一直盯着我们的鸣濑的视线。
我记得我跟甲斐来这里时,是凌晨2点多。在走廊碰到鸣濑,被鸣濑赶回房间时,是凌晨2:40左右。所以,甲斐当然是在那之后死的。
如果甲斐的死,跟昨天那件事有关,那么,就是因为看到那个戴着能面具的人,所以被杀了。
白秋的《雨》有五段歌词,还剩下一段歌词。那么,下一个将被杀的人,不就是跟甲斐一起看到“那个人”的我吗?
“您说勒痕没有可疑之处,不过,真的完全没有他杀的可能吗?”我摩擦着起鸡皮疙瘩的手,询问忍冬医生。
“不,也不能这样断定,”医生拢拢白胡须说,“还是有他杀的可能性。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吧,凶手可以先把绳子绑在栏杆上,做好套住脖子的圆环,再把甲斐叫出来,趁甲斐背对他时,把藏好的圆环很快套在甲斐的脖子上,再直接把他推下去。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情形啦。”
“原来如此。”
“昨天到今天早上之间,有地震吗?”
枪中突然这么问,我跟忍冬医生、名望奈志三个人互望,各自摇了摇头。来这里后,没有发生过一次地震。
“嗯,说得也是。”
枪中皱起眉头,用犀利的眼神看着甲斐的尸体。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抽动鼻子,抬头看着楼梯平台说:
“嗯,地震……”
他喃喃自语地说着,拿出放在长裤裤袋里的双手,突然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里?”我问他。
他匆匆爬上楼梯,头也不回地回答我说:“去看看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