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伯,我希望你能正面对待这件案子。”警察小关很不客气地把一向的尊称“您”变成了“你”,原因很简单,胡伯太不配合了。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松林公园的现场,坐的地方便是铜锣街胡伯的山货铺子。它的隔壁就是提到过的那个茶叶店。证人老孙说的和胡伯一模一样——黄六指追着疯女人雪姑往城北去了,肯定是没安好心!老孙没提贾一夫,估计不知道这个情节。小关也没提。
小关是干这一行的,头脑十分清楚。雪姑疯癫癫地往城北走,黄六指悄悄跟上,而当时正在帮茶叶店老孙分辨茶叶等级的胡伯及其老孙都看到了这个情景。胡伯怕黄六指干坏事,便跟了下去。跟到松林公园北边的矮墙外,疯女人雪姑继续沿着墙往前走,黄六指却因为发觉了什么而跳墙进入了公园边缘的那个丘陵般的墓地躲避。
这是经过地上的脚迹得到确认的。
接下来,胡伯看见了那个搞电脑的贾一夫。用胡伯的话说,这人很阴险。但是胡伯同时证明贾一夫对疯女人雪姑一向有好感,甚至在早先还有意娶雪姑作老婆。因为这一层关系,胡伯便不再担心雪姑有危险了,他离开了那个地方。
关键就在这离开的时间内,那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后来胡伯证实,那段时间大约有15分钟左右。
用胡伯的话说,他走到半路忽然感到害怕。道理很简单,黄六指对雪姑没安好心,贾一夫又一向对雪姑有好感,他们二人之间会不会出事呢!于是他返了回来……老天爷,果然出事了——黄六指被打死在坟包左边的青石板附近。
地上的脚印可以证实胡伯的话:我一看见趴在地上的黄六指,脑袋嗡的一下就大了。我心想:坏了,出人命了!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那个男孩子在这里,我觉得那就是贾一夫干的。
为了正明黄六指真的死了,我过去看了看。你们肯定发现我的脚印在他身边了吧?但是我保证,我没有摸他,我知道现场要保护好。
黄六指的确没有活气了,我朝四周看,想找人向你们报案。可是除了远处的鸳鸯湖那里有几个孩子在打弹弓,再也没有人了。没办法,我只好自己去报案。你们肯定知道我走过的路线了——我穿过松林的边沿,又穿过鸳鸯湖边,一直到了小卖部,那里有一部电话。
报了案我又原路返回守着那现场,直到你们的人来。
经过技术鉴定,完全证实了胡伯所说属实。但是问题并不那么简单,因为在胡伯看见贾一夫而离去的那段时间里,他绝对没有想到墓碑的下边有一个男孩子看也看见了黄六指。更可怕的是,地上的凶器(那根钢钎)只有一些男孩子的指纹而不是贾一夫的。地上有男孩子的足印,而没有贾一夫的。另有19片撕碎的纸头尤其和男孩子有关。
男孩子用钢钎击打了死者黄六指,而后翻过矮墙逃去,脚印消失在柏油路上。
这不可能是虚构的。
“胡伯,你我都忙了一下午了。你不饿我也饿了。”警察小关望着小街上东一盏西一盏的灯,听着各种嘈杂的市声,同时闻着胡伯这山货铺子里的浓浓的味道,“胡伯,你应该知道我们这些人都不是吃白饭的,现场封了,寻找那男孩子也是一句话的事情,贾一夫的足印留在附近,我们随时可以传唤他。疯女人也找到了。胡伯,你如此保护那个男孩子,搞不好反倒会害了他!”
胡伯母前年不在了,现在的铺子由乡下来的侄女青萍帮着照看。那小青萍一直站在里屋的门口默默地望着警察和胡伯,年纪差不过也是13~14岁的模样。
“小妹,给你伯弄一杯水。”小关对女孩子说。
“不必!”胡伯抬手制止,而后将目光投在小关的脸上:“你说我……害了他,为何这么说?”
小关知道这句话起了作用,便一本正经地给胡伯讲法:“胡伯,这和未成年人保护法有关,也和刑法有关。说得太多你也记不住,那我就告诉你一句话——听着胡伯,按照法律,在没有确凿无误的证据之前,那孩子在法律上不能作为有罪来看待!也就是说,现在我们没有权力说他是凶手!”
胡伯显然被这话弄惊愕了,半张着嘴说不出话。
“再有就是事情的前因后果,必须弄清楚。这太重要了胡伯,你不要以为我们要抓那个孩子,要法办那个孩子。不,说不定我们是救那个孩子呢。所以,你跟我们对着来,弄不好反倒把那孩子害了!”
站在门框那里的女孩子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尖叫,说一只老鼠从她的脚背上跑了过去!
胡伯狠狠地瞪了青萍一眼,脑门上有汗冒了出来。
“小关,你为何不早说。我今天才知道这些道理!肚子饿么,我们去对面铺子搞一些吃的如何。”两个人站了起来。
对面的铺子一点生意也没有,那是一家狗肉馆,有雅座的那种。小关让老板给找了一间“便于说话”的地方。
几口酒下肚,胡伯的两个腮帮子变红了。“小关,我再问你一句。”他把一颗卤花生放进嘴里嚼着,“你真的没有听说过黄六指拐卖人口的事么?”小关当然不可能没听说过,但听说不等于是事实。执法和街上风传马路新闻到底不同。
“说吧胡伯,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胡伯于是又喝了一口烧酒,然后用粗大的手掌抹了抹嘴巴:“咳,小关,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说你要是碰上一个狼心狗肺的坏蛋拐卖了你的妹妹,你会不会杀那个人。我希望你说实话。”
一句话等于把事情刹那间说透了。小关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我懂了。胡伯,你不要喝得太猛,保持头脑清醒。真的,我要知道全部情况!”
胡伯喊菜,情绪有些激动。然后他摆摆手指说:“全部我不敢说,基本情况我还是可以说给你的。不是我隐瞒什么,是因为那孩子并不完全信任我,这是实话,信不信由你。嗨,菜怎么还上不来呀!”
铁铲的确不敢相信任何人。
这不是天生的毛病,真的,事实上铁铲一向是个又纯又善良的孩子。说到底他对外人的警惕全因为家中的这场空前的灾难。
他发现世界上的美好和世界上的丑恶很平均地存在着,就像有白天和黑夜,有晴天和雨天,有微笑也有眼泪一样。
难道不是么,连河汊子里的水还有清有浊呢!谁会想到一个做衣裳的裁缝会把小虾拐走卖掉呢!做梦也想不到呀!铁铲龟缩在那节车皮里,感到吃下去的那块糖已经彻底消化光了。极饿极饿!他怔怔地望着天,望着那可怜的几颗星星。塑料布就像“大衣”似地裹在了身上,但还是觉得冷得要命。
这恐怕就是所谓的“饥寒交迫”吧!他身边有两列火车先后开了过去,震得大地隆隆作响,心都要跳出来了。那感觉真像是到了世界末日一样。巨大的恐惧依然像黑夜似的包围着他,他担心那两个寻找“逃犯”的铁路工什么时候返回来,这使他根本不敢睡觉。当然了,没有那两个人他也睡不着觉。
毕竟是干掉了一个大活人呀!铁铲的心里仿佛回声般反复回响着这句话——大活人、大活人……
说实话,不管有多少次冒出“恨不得杀了他”这一类念头,但铁铲决不会杀人的,这一点他非常清楚。可是,人终究是自己干掉的!亲手打死的呀!
要是不看见那根钢钎……
是呀,要不是看见那根钢钎!可如果这样说的话,要不是碰到了那个看守自行车的好心的老奶奶,要不是找到了铜锣街的胡伯……还会有今天这个结果吗?当然不会有了!
铁铲第一眼看见胡伯时,印象应该说很不好。
那时候胡伯正穿着一件背上有无数破洞的背心在骂一个女孩子。地上有好大一滩蜂蜜,还有碎成许多块的陶罐。一看就知道是那女孩子闯了祸。
铁铲拍门板的声音使胡伯回过头来,眼睛里余怒未消。
“干什么?关铺门啦,不卖东西啦!”
“我找胡伯。”铁铲懦懦地不敢看这人。
“找我?你是谁?”胡伯转过身来,顺手拿过椅子上的汗褂穿上,“青萍,赶快收拾地面!”那女孩子马上行动。
“你是谁?我没见过你?”胡伯的目光是警惕的。
铁铲知道自己费了老大的力气终究找对人了,于是他告诉他,是火车站的一个守自行车的老奶奶让他来找胡伯的。
胡伯张着嘴想了想,啊地想了起来:“啊,你说五婆婆那老……噢,进来说话,进来说话,五婆婆是你什么人?”费了不少口舌胡伯才弄清铁铲和那个五婆婆毫无关系。
他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了:“这个不懂事的老太婆,他让你来找我做什么事?”
“伯伯。”铁铲懂得求人的规矩,更知道新的希望正在出现,他绝不能放弃一丝一毫的希望,“老奶奶说你认得铜锣街作裁缝的黄六指,她让我来找你。说找到你就找到黄六指了。伯伯……”铁铲不知自己是不是应该给胡伯跪下。
胡伯一把揪住了他:“找黄六指就找去好啦,死老太婆何必把你派给我!”
“老奶奶说伯伯心肠好,肯帮助人,还说……”
胡伯翘翘嘴角,笑了:“死老太婆倒会奉承人哩!孩子,你是不是碰上难事了?”
不知怎么搞的,铁铲忽然鼻子一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胡伯和正在收拾蜂蜜的青萍一下子都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