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右卫门那天又修理了纸门木条。
来到民谷家已经两个月。伊右卫门每隔三天使进行房屋修缮。
御先手组之中历史最悠久的民谷宫邸,从政府手中取得房子已有相当岁月。一般而言,宫邸一换手便会整修,但民谷家族历代始终不曾移居,即便历代祖先都小心翼翼地使用,但建筑物久了难免老旧。尽管次次适当地维修,无奈岁月不饶人。墙壁、梁柱还是会腐朽、虫蚀。所幸阿岩极爱干净,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而又左卫门似乎不擅修缮,因此即便感到房屋严重腐朽,还是只能放任不管。当然,也可能是经费不足、无力维修所致。
来到民谷家之后,伊右卫门首先最受不了的便是正门关不紧的问题。
只是不易打开倒也罢,但歪歪扭扭的门关上之后留下偌大空隙,这严重犯了伊右卫门的禁忌。若是无法完全遮蔽,直接敞开门倒也清爽。但有门却无法关上,坐在里头如何安稳?毕竟门户的作用就是遮风避雨,借由阻挡外面的视线获得隐私,无法阖紧,要来何用?
——这一定要修。
进门第一天,伊右卫门就这样告诉自己。
两个月前,也就是婚礼当天,伊右卫门于午后收拾家当,搬离大杂院。
他的家当微不足道,处分掉一些破铜烂铁后,能带走的玩意儿所剩无几。
不喜爱吃喝玩乐的伊右卫门,既不储蓄也无负债。房租更是按时缴纳、不曾迟延,因此搬家对于他而言最简单不过。那天又市与宅悦曾来帮忙,但伊右卫门行李实在太少。一个人就能带走,实不须假手他人。
婚礼用的武士礼服与裤裙,又市已准备妥当。
伊右卫门将武士头与胡须理干净,头发重新结过,腰间配件也一式换新。
崭新的两把剑,是又市不知道打哪儿弄来的。
佩带竹刀不好看吧——诈术师说道。但伊右卫门并没告诉他,自己佩带的是竹片做的仿大刀。或许是直助告诉他的吧。但直助从妹妹发生不幸之后失踪至今,所以应该不是他。那么,为什么诈术师会得知此事——伊右卫门感到困惑。不过,反正此事不重要,伊右卫门也就没把它放在心上。也许眼利之人,皆可一眼看穿吧。
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但还算锋利,砍东西没问题
又市说道。可能是因为长期佩带竹刀的关系,又市觉得腰间沉重。
喔,好重、好重,脑袋里一直想这件事,但伊右卫门的脚步没停歇,一直朝左门町走去。
良缘天成,永浴爱河——
送行的诈术帅,鼓动薄唇说了祝福的话。
当天非常炎热。由于许久不曾理光头顶,被凸阳一照射,感觉更是灼热。
婚礼与宅悦头一回带伊右卫门前往民谷家帮忙,仅仅相隔十日。
那次拜访,伊右卫门没见到阿岩便同家了。但当天民谷又左卫门似乎便向长官御先手组御铁炮头三宅弥次兵卫提出申请,说希望纳摄州浪人境野伊右卫门为婿养子。过程中疏通了什么关节,伊右卫门并不清楚,但又左卫门的申请随即便获认可。初次造访之后的第五天,伊右卫门便得到上级核可的通知。于是,双方选定吉日,决定举行婚礼。一般民众的婚姻必须举行婚礼才算完成,但武士婚姻只须上级许可便告成立。因此,在接到通知的瞬间,伊右卫门就已成为了“民谷伊右卫门”。
即便到此时,他还不曾见过自己未来的妻子阿岩。
对此,伊右卫门倒也不觉特别奇异。
婚礼准备妥当后,伊右卫门依然不觉不对劲或担心。顶多只是事情进展如此迅速,有点出乎他意料之外面已婚礼即将举行之际,他心中毫无一丝后悔,这种心情至今没变。
人与人只靠见一、两次面,能了解对方什么?讲几句话,就能获知对方的一切吗?——充其量,只能知道长相如何,或者一小部分的性格与脾性罢了。借此,决不足以完全理解一个人的全貌。如果认为短暂交流便能心领神会,那不过是自大的错觉。有的人即便相交十年、甚至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三十年,都尚且难以了解对方。既然如此,只见一次面与毫不相识又有何差别?
他认为,容貌与个性不是顶重要的事。以婚姻而言,这些并非他考虑的重点。那天对又左卫门所说的话,可说是伊右卫门的肺腑之言。
结婚一事,当事人彼此没有意见便成了。
但尽管如此——
可能会有人认为,还没见过女孩就娶对方为妻,未免太过轻率。说不定也有人认为,贸然继承自己一无所知的武士家名,实在有欠考虑。这样的质疑不无道理。当亲友问起为何下此决定,伊右卫门也答不上话。原因伊右卫门自己也不清楚。虽不了解,但也并非意味他全然相信又市的话。就他所知,又市这位御行即使不是大坏蛋,至少也是个小混混。伊右卫门不会笨到把下贱奸徒的甜言蜜语全部当真。
但话说回来,即便帮忙撮合婚姻的人不是又市,而是身分高贵的武士,结果也是一样。传言终究是传言,借他人之口,本难了解真实。毕竟不管传话的人用意为何,人口之言原本就半假半真。即便某人打算实话实说,所讲的东西也未必令然可侰。反之,有时把某人胡说八道的话排列起来,却会发现半数所言非假。总之,人说的话不能全信,也不能完全不信。即便所讲与事实相反,一旦了解背后缘由,反而会觉得言之有理。当然,若能将人彻底騗倒,即便是谎话也会成真。
因此,对伊右卫门而言,世间通常只有一半真、一半假。
但至少伊右卫门相信又市说的话。
因为又市打自一开始,就不曾使用华言美句加以诱惑。
她的颜面皮肤如同包装纸,头发像枯野芒草那样蜷曲萎缩,她的眼睛溃烂流泪——。
现在阿岩长相之难看,简直无法比喻,不忍卒睹——。
然而,想不想娶她完全在于男人一念之间。只要伊右卫门大爷有这样的决心——。
若是阿岩有那份心,变得美丽也不是难事——。
正因为如此,伊右卫门对又左卫门说道:
——只要阿岩小姐答应的话。而阿岩想必也点头同意了。既然如此,便是两情相悦、天赐良缘,其余还有什么好渴求的?毕竟自己原本就不具备领政府俸禄的身分。有道是天下事有一好便无二好,伊右卫门很清楚自己的斤两。没有比这更好的成亲理由了。伊右卫门答应了婚事,且不后悔。万事皆须恪守本分,他一向如此认为。而回想起来,又市对阿岩的描述,也有九成正确。
——事到如今——才能看破一切吧。
但至少在伊右卫门前往婚礼现场途中,并非如此达观。
那或许反而像是纵身浊流、随波而下的快感。
伊右卫门心知肚明,自己原本就有投机取巧的卑怯一面。从旁人的角度看,也许会觉得自己毅然决然,但伊右卫门自己明了,其实不过是自暴自弃的结果罢了。当时想必也是在这样的心态下,才答应与阿岩成婚。
远远可看到下级武士居住的组屋敷,其中一间门口挂着庆祝结婚的灯笼。
站在道路正中央,看着两旁排列整齐的武士官邱,伊右卫门还是一心悬在自己腰间过重的大刀上。话说这些个武士宫邸,住的不外乎是同心之类阶级的武士,占地顶多百坪,其中有一半是田地,房屋构造也极简陋,大门顶多以粗糙原木当门面。不过,和又矮又小的大杂院相比,还是宽敞多了。这些房子中唯一门柱上吊着灯笼的,便是民谷家了。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但苍茫天色中,灯笼已发出不可思议的朦胧橙光。
婚礼将在组屋敷内进行。
大举来访的民谷家亲友,伊右卫门没有一个认识,只觉生疏。
伊右卫门大人——。
女婿大人——。
人来人往,又左卫门应接不暇。
老人比第一次见面时更为衰弱,身形更显萎缩。
又左卫门的右手似乎不太能自由动作,左眼上方贴着的膏药则触目心惊。
伊右卫门从玄关穿过横长的两坪大房间。他细心留意举止是否合宜。隔壁三坪大的房间内已有许多宾客镇坐。再往前走,从四坪大、似乎是佛堂的房间穿出走廊。伊右卫门停下脚步,眺望第一次来民谷家时站立的庭院。然后,穿过当时又左卫门坐着的屋檐下,来到茶之间,被要求在此等候。屋外已是黄昏,是华灯初上的时分了。
房间中可能有焚香,空气中弥漫着神秘的香味。
直至目前为止,伊右卫门都闭着嘴巴,一言不发。
不知道等了多久。
纸门慢慢被推开,在协助婚礼的婆婆牵手带领下——
——是阿岩。
虽然朴素,但打扮起来相当高雅的新娘静静走入。
新娘身体向前倾。房间昏暗,几乎无法看到脸孔。
伊右卫门不打算偷看新娘长相。
因为他相信——阿岩一定——十分美丽。
只要阿岩小姐答应的话——。
阿岩在伊右卫门旁边坐下。现场所有人瞬间鼓噪起来。
伊右卫门大人,这就是您的夫人阿岩小姐——有人大声说道。伊右卫门静静点头。
过了一会儿,这么优秀的女婿,论见识、论相貌都是三国数一数二的人才哪——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是哄笑声?是怒骂声?不,那就是婚礼的欢呼声吧。众宾客不约而同恭喜又左卫门——又左翁,你得到个好女婿啦!笑声。是嘲讽吗?
有人唱起千秋乐歌谣。饭菜上桌,杯觥交锚、人声鼎沸。酒香。热气。纸门敞开着。
伊右卫门一直沉默若端坐不动。阿岩也还是低头不语。
宴会很快便结束。
灯笼的火光也灭了,客人三三五五离去。热闹喜宴结束后的闲寂,充斥着夏夜。
伊右卫门有点吃惊,这贫穷武士家庭竟然既没佣人也没小厮。又左卫门也早早便退入佛堂了。
真的十分静谧。
宾客都已打道回府,阿岩还是坐在洞房纸门前,动也不动。
同样的,伊右卫门也端坐在房间中央,既不打算躺下,甚至脚也没伸直。
早到的秋虫叫了几声,又停止了。
抬头见关上的纸门,有个破洞。
——受不了。
伊右卫门站了起来,阿岩也站了起来。
阿岩无言地打开纸门,无言地走进邻室,无言地舖好被褥,无言地消失在内室。
伊右卫门解开带来的行李,取出几乎是唯一的家当——蚊帐。伊右卫门未经阿岩许可,便理所当然地遵照往例,仪式化地挂上蚊帐。
一面薄膜模糊了视界,将伊右卫门茫漠地与世间隔绝。
充满喧嚣的世界被蚊帐隔开,渐渐离伊右卫门远去。伊右卫门慢慢放松下来。
注视着被投射在蚊帐上自己的影了。影子剧烈起伏波动,摇晃了两、三次后静止下来。
缓缓抬起头来,朦胧视线中,阿岩走了进来。
她已换好寝衣。半身融入黑暗夜色中,无法看清。
小小油灯的火光摇曳。伊右卫门将它吹熄。
所有的视线——一并消失。
伊右卫门的身体和黑夜融为一体。
于是,伊右卫门抱了阿岩。
因为如此做理所当然——伊右卫门便抱紧阿岩。同样的,因为被夫君搂抱理所当然——阿岩没有反抗。以一对新婚男女而言,不多也不少,该做的事便是如此。
这样就好了。夫妇敦伦,比这要求更多实属荒诞。能够如此,两人好歹便称为夫妻——。
这一切都在如墨色的漆黑中进行。没有灯光的黑暗之中,伊右卫门无法确实掌握自己存在的事实。因此,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伊右卫门执拗地、特别执拗地抱紧阿岩。
阿岩的皮肤像粗纸。伊右卫门身体紧贴这粗糙不堪、好似布满伤痕的皮肤,并让手指在阿岩身上游走。手指所经之地,便是自己与世间的交界处。听得到阿岩发出轻微喘气声。她似乎拼命忍耐着,因为全身痉挛僵硬。
刹那间,不知何故,伊右卫门觉得阿岩令人心疼。
从她的驼背到头部。然后脸颊。黑暗中伊右卫门描绘着阿岩的形象。当他手指移向阿岩额头时,阿岩才首次反抗,抓住伊右卫门的手臂。胸腔像要迸裂——伊又卫门心脏激烈鼓动起来。
伊右卫门立刻把手抽同,但指尖已留下湿湿的感触。
——啊。
那里是……。
尽管如此,两人最终还是没有任何交谈。
然后。
婚礼隔天早晨——伊右卫门比平常晚起。
阿岩已不在床上,厨房则传来做饭的声音。伊右卫门感到一股温馨。父母亲过世已五年,伊右卫门过着没有家人的独居生活,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家中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的声音。
他享受了一阵此种温暖舒适的感觉,过了一会儿才起身,望向厨房的方向。
从蚊帐看出去,阿岩正卷起长袖在厨房忙着。
阿岩停止动作,转过头来。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
只看右半脸,阿岩是个无比漂亮的女人。
伊右卫门感到不好意思,变得客套起来。
——对不住。
——这就是伊右卫门以民谷伊右卫门之名入赘民谷家之后,向自己妻子阿岩说的头一句话。至于道歉什么,为何道歉,伊右卫门自己也不懂。
婚礼隔天可以好好休息——又左卫门已特别交代过,拜访组头、与力及工作交接等手续,过几天后再办即可。因此今早不管何时起床、甚至不起床,都无须道歉。
阿岩只冷冷地看了伊右卫门一眼,便又转身回去忙厨房的事儿。
伊右卫门不知该如何回应。
既然无所事事,伊右卫门便收拾起睡铺,掀起蚊帐。
睡铺收好后,正要收拾蚊帐,回头,发现阿岩正在看他。
伊右卫门停了下来,向妻子问道——怎么了?
阿岩没有回答,她避开夫君的视线,抬头望着半空,皱着眉头小声嘀咕了些什么,便又转身离去。此时伊右卫门错觉自己似乎犯了什么大错。为了化解心中不安,他欲再度询问阿岩方才所思何事,但话说到一半又吞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
早餐准备好了。
于是,伊右卫门在阳光之下——首次清楚看见阿岩的脸。
左眼眼睑到额头处有点浮肿,像涂上灰似的呈黑色。
疤痕上似乎有许多敞开的毛穴,里头可看到像是血液凝固的点点黑色痘痕。
左眼眼珠像嵌了鱼鳞般混浊不清,眼白则囚充血而呈一片血红。
额头疤痕上方的毛发蜷缩,而且像是褪了色,夹杂许多白发。
剃眉、上铁浆的化妆方式,使面上疤痕更加明显。
茫然地——伊右卫门看得发愣了。
真是可怜。那——不是疱疮的疤痕。
伊右卫门如此感觉。不带悲伤,也不带厌恶,就只是这么觉得。
阿岩以那只混浊的眼睛瞪了伊右卫门一眼。
伊右卫门感到尴尬。纵使没有思意,这样看人还是很不应该。所以……
——对不住。
他再度道了个歉。一道完歉,伊右卫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即便对方是自己的妻子,这种态度也欠缺礼貌。
即使如此,阿岩还是不发一言,也没有再看伊右卫门。
因此,伊右卫门依然不了解阿岩刚才那动作的真正涵意。
搞不好阿岩担心,伊右卫门是感觉她脸上疤痕很丑——才盯着她看,甚至因而对她心生厌恶。当时虽然如此猜想,不过转头再看看阿岩,倒也没有羞怯之貌。那么,她应该只是气愤伊右卫门的无礼而已。若是如此,阿岩想必是生气了?还是她感到困惑?或是她平常就喜欢摆起一张臭脸?但也有另一种可能性——伊右卫门猜想,妻子其实并没有高兴或不高兴,一切皆是自己胡思乱想。或许只因她脸上有疤痕,不易看出她的表情是喜是怒罢了。甚至也可能是那恶疾扭曲了她面部的肌肉,将之固定成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不,阿岩毕竟是自己的年轻新妻,这样正面被盯着看,难免害臊。这么说来,果然还是——
此时的伊右卫门依然是心不在焉,同时却也十分烦闷。
——您不吃点东西——?
阿岩开口说道。
对不住——。
伊右卫门第三度——向阿岩道了个歉。
阿岩的嘴唇闭得更紧了。
伊右卫门先是望着她的双唇,随后看向她脸上的疤痕——。
这次他挪开了视线。
无法直视。并不是因为阿岩有多丑,是伊右卫门自己的问题。
那疤痕确实严重,不可能不映入眼帘,刻意忽视反而奇怪。
然而过度在意当然不行,完全不在意却也显得惺惺作态。
慰劳、鼓励、怜悯,这类念头——
与轻蔑、谩骂、指责、嘲笑这类念头,仅有一线之隔。
一切都是程度问题。但伊右卫门无法拿捏其中分寸。
他流着汗,只记得自己不断动筷扒饭。
完全不记得自己吃了些什么。已然是食不知味。
心里只是一味挂念那纸门上的破洞。
后来的状况就记不太得了。似乎是伊右卫门没看到又左卫门,便问——岳父大人上哪儿去了,阿岩的回答似乎是——爹正躺在床上休息,但记忆十分模糊。伊右卫门用完早餐,便去见又左卫门,随便聊了一会儿。其实这房子狭窄,不用问也知道家人在何处。这么说来,伊右卫门正式和阿岩交谈,竟是婚礼过后三、四天的事情。
那天,又左卫门的身子更虚弱了。
然后,像是交代遗言似的,又左卫门对伊右卫门说了许多事。
首先提起了阿岩。
阿岩的名字,是依四代之前当家主人民谷伊织的女儿于岩之名取的。
这其实是古代传说中磐长姬女神的名字,是个吉祥的好名。
于岩的丈夫叫做伊左卫门,夫妻俩有促成民谷家中兴之功。
后来才注意到——。
又左卫门以喘气般的声调说道。
这位祖先叫做伊左卫门,而你叫做伊右卫门,还真是巧合呀——。
伊右卫门大爷,既然咱们有缘,阿岩就拜托你好好照顾了——。
我对不起阿岩。我再怎么向阿岩道歉都不够。全是、全是我的错——。
又左卫门仅以左手抓住伊右卫门的手掌。只有右眼落下了泪珠。
——为何年事已高的岳父,要如此苛责自己?
这点伊右卫门还不太能够理解。
但又左卫门仍边哭继续边说。
亲戚朋友之事,差事之事,组内之事——。
据说御先手组是个历史悠久的组织,昔日曾多达三十四组,后来渐渐减少,目前仅剩下御弓组九组以及御铁炮组十九组。
又左卫门也滔滔不绝地讲述了民谷家历代祖先是如何地尽忠职守。
他强调,民谷家的历史和御先手组的历史一样古老,可能也因为这缘故,又左卫门非常受前任组头三宅左内敬重,称赞民谷家是御先手组之中难得代代延续的家系。又左卫门在三宅左内手下二十余载,左内于六年前过世后,继承其工作与地位的现任组头三宅弥次兵卫温厚笃贷、才气焕发,是个相当优秀的领导者。而据说弥次兵卫与又左卫门于儿时便互相熟识,因此对他处处礼遇。这次伊右卫门成为民谷家的婿养子,弥次兵卫可能也是念在旧情,才会如此迅速地点头答应。
住在左门町组屋敷的御铁炮三宅组同心,总计有三十人,与力则有十人。与力头子是伊东喜兵卫,不过据说他是所有与力之中资历最浅的一个。据闻伊东原本是藏前莱钱庄之子,六年前有个姓伊东的与力退休在即却无人继承,喜兵卫便看准这点,花了很多银两成为该与力之养子,等于买下其身分与官职。伊东虽是商家之子,但能力突出,虽然负面传闻不少,得罪这个人绝对等于是自找麻烦——又左卫门意有所指地说道。看来这姓伊东的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
但伊右卫门不解为何一个人格高洁的组头,手下的首席与力却是胡作非为之徒?一听到这个问题,又左卫门沉吟半晌,接着便先表明——这件事可不能让外人听到——并把伊右卫门叫到身旁,咬着他耳朵说道:这是有原因的——。
但话一说完,又左卫门脸上便露出一抹犹豫。并欲言又止地说道——这件事你或许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但接下来还是决定:
哎,女婿呀,还是告诉你吧——。
你只要知道这些就好——他继续说道:
自从当上了首席与力,伊东就对阿岩特别有意思——
据说,伊东曾多次要求又左卫门将阿岩许配给他。
不过,这一切他都没跟阿岩提起,毕竟阿岩一向拒绝招赘,当然更不可能嫁为人妻,按照法律规定,组内同侪不可联姻;何况伊东和阿岩相差二十来岁,两人联姻不仅对阿岩没好处,民谷家脉也会因此断绝。但伊东毕竟是上司,而且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又左卫门只好迂回曲折地婉拒,据说还费了很大一番功夫。
直到阿岩长相变成这样,伊东才终于死了这条心——。
加上前一阵子又左卫门帮伊东解决了一件纠纷,伊东欠下他一个人情,因此目前大可安心——。
但如果伊东依然怀恨在心,仍有可能找个理由前来找碴——。
因此,务必小心提防此人——。
老人在伊右卫门的耳边,悄声说完了这番话。
话毕,又左卫门浑身颤抖了起来。他张大眼睛,开始喃喃念佛。
伊右卫门的视线从老人肩膀上方穿过,发现——。
透过歪斜纸门与柱子之间的缝隙,
阿岩正朝里头窥探。
——阿岩。
伊右卫门忙替搅拌贴纸门的浆糊,又想起那位衰弱老人的矮小身躯。
尽管关系称小上匪浅,既然继承了家世地位,他就成了自己的父亲。
——务必小心提防此人。
回想起来,这似乎就是伊右卫门听到又左卫门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不对。
岳父最后一句话好像是
——母亲大人,原谅我。
老人一面念佛,一面夹杂着这样的自言自语。
到了当天半夜,年迈的民谷又左卫门突然发病,婚礼两天后便撒手人寰。这真是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倚”,才刚办完囍事,未料这么快又得办丧事。
头一个发现的是阿岩。到了早上没听到父亲说一句话,让她颇戚纳闷,到房间察看便发现父亲已经断气。尽管惊骇万分,阿岩并没有发出悲鸣也没有陷入恐慌,只是淡淡地将父亲的死讯告诉伊右卫门。伊右卫门前去查看时,发现又左卫门面容异常悲伤,模样像在睡觉。
看来就像个永远在做恶梦的老娃儿。
伊右卫门望向佛堂。结果,岳父过世前来不及告诉他更多伊东不为人知的事情。
——如果能多聊一些就好了。
然而,当时又左卫门已经是痉挛个不停,伊右卫门便让岳父躺下歇着,紧接着便出门去了。理应在窥探的阿岩则不见踪影,可能是下田去了。
让又左卫门躺下歇着后便立刻步出家门的伊右卫门,在傍晚之前探访了所有宅鄙以及十位与力与组头的官邸,记下所有住址与姓名。正式工作要翌日才开始,其实不需要提早前往招呼,此举纯粹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不,或许是因为在岳父家感到坐立难安,宁可出外透个气。
他没多久便找到了与力官邸。门虽然只有一扇,与力宅邸的却是冠木门。
徘徊之际,伊右卫门忆起一件往事。今年刚入梅之际,受又市、直助与宅悦之托充当保镖,就是到这一带来办事。伊右卫门站在伊东喜兵卫家门前,抬头一看,庭院中巨大茂盛的梅树枝干直往门前的马路伸去。当时掉落在自己头顶上的花瓣,原来就是这颗梅树的啊?伊右卫门这才想到。
——伊东——喜兵卫。
前天的婚宴,伊东应该也曾前来祝贺。不过,伊右卫门并不知道哪个是伊东。话说回来,倘若他对阿岩之事仍旧耿耿于怀,说不定根本没出席喜宴。
——倒是那三个小混混,当时在这儿干什么坏勾当呢?
伊右卫门反复思索之时,里面一个年轻姑娘探头出来,问道:“您有何贵干?”伊右卫门则随便胡诌一个理由:“因为梅花太美,不小心看得发呆。”你是伊东大爷的千金小姐吗?——伊右卫门问道。
小女子只是他的侍妾——,只儿那姑娘面带愁容地回道。
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从她的穿着打扮,看不出是个武士家的妾。
伊右卫门正打算问她几个问题,立刻出现一位男仆把这姑娘给带了进去。这男仆应该是个三一侍,少夫人,你不能在外头晃荡——只听到男仆说道。那姑娘眉毛未剃、牙齿未染,再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少夫人。
——不知那姑娘到底是什么身分?
之后因为得忙着张罗突如其来的丧礼,就忘了那姑娘的事。
第一天出门巡逻回来,伊右卫门还是没跟阿岩交谈,此时又左卫门又卧病在床,伊右卫门也只能无奈地修修家中掉落的棚子或残破的扶手。之后,又左卫门病态急速恶化,阿岩全力照料父亲,无暇和甫入赘的夫婿多说几句话。又左卫门随即过世,于是直到丧礼结束为止,伊右卫门都没机会与阿岩独处。
结果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十分怪异。两人仅是视线交会,却没交换半句言语,就这么生活在一片死寂当中。
就这样——他们俩共度了一个月。即便是仇家,相处这么久彼此也理应熟络些了。
伊右卫门默默地掌握了当差的要领,休暇时则在家中进行修缮。
差事已经上了轨道,但和阿岩的生活却还没有。
这栋古老的房舍里,总弥漫着一股紧张。
但伊右卫门认为现在至少算是衣食无虞,这种日子总有一天会习惯的。
——就先把房子修一修吧。
伊右卫门告诉自己,尽可能勤快些。
只有在专心刨着木头,钉钉敲敲时,伊右卫门才能放下心中这块大石。
木工与修缮等事他干得得心应手。伊东也未曾上门来找麻烦,日子过得还算平稳。
这天,伊右卫门小心翼翼地在纸门上糊纸。
黏上去之后,再轻轻将纸抚平。
他想起了阿岩。
伊右卫门觉得阿岩颇惹人怜爱。
不过,只有孤身独处时,他才会有这种感觉。
一个不经意,阿岩的形影在脑海里浮现。
每逢这种时候:心里总会闪过一丝罪恶感。
为什么会有这罪恶感,伊右卫门心里有数。因为他认为,阿岩似乎不太喜欢夫君每逢休暇便在家里做木工。不过,阿岩没有明说,伊右卫门也不曾求证。从客观角度来看,修补房含应该不至于招致妻子厌恶,对于职务也没有怠惰,猜想也不致带给家中麻烦。改善家屋原本是桩美事,按理说,阿岩没有抱怨的理由——。
但伊右卫门依然隐约感觉,阿岩对他似乎有所不满。
伊右卫门停下双手,转头看向庭院中的稻荷神社。
——接下来,那座神社也得修缮。
鸟居需要重新粉刷、箔纸也需要更新——。
树篱好像也许久未经修剪。
不知是枯死还是被垃圾淹没,树枝都已干枯甚至熏黑。
伊右卫门的视线沿着篱笆移动,看遍整座庭院。
庭院里有几棵树也久未照料,树叶已经开始掉落。放眼望去是一片杂草丛生。
较远处则是田地,不晓得种了什么。虽然老早就想问阿岩,但伊右卫门一直没有开口。
——阿岩。
头包毛巾、卷起袖子的阿岩止往这边瞧。被泥土弄脏的毛巾下那张白净的脸正在窥探着自己。她正在忙田里的工作吧。是从什么时候——。
——开始看趟我来的呢?
伊右卫门敏捷地一转身,背向贴了一半的纸门,一副仿佛在保护纸门的姿势,并轻轻将毛刷放上边缘。
“阿岩——”
伊右卫门不知何故地朝阿岩喊道。
听到夫君这么一喊,阿岩便走了过来。
“阿岩,说句话呀。为何都不说话呢?”
因为说什么都没用呀——阿岩回答。这答案无法让伊右卫门满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我贴纸门可笑吗?你是不是认为,拿刨刀的活不是武士该干的?若是你觉得可笑,直说无妨——”
——为何——如此激动?
“你是不是认为武士不该干工匠干的活?”
“我并没有——这么说。”
“若非如此,你的态度又作何解释?今天就是因为你什么都没做,我才得动手整理这栋宅邸,家事原本应是女人干的。你瞧,纸门破了好几天,多难看啊。万一被人看到,你不怕被笑话吗?我可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才干这些活的。你那是什么态度?”
为了我?——阿岩皱起了眉头。
“你对我若有什么意见,直说无妨。”
——话也用不着说得这么刻薄呀——。
伊右卫门觉得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到底在生气什么?也许是因为阿岩什么话都不说吧——。
好,既然你要我说,我就说吧——阿岩抛出这句话,伊右卫门的气势立刻被腰斩一半。
“为何在你动手之前,不先叫我修理这些东西?”
“那是因为——你不会做木工。”
高声说亢之后,伊右卫门的话气便和缓了下来,已经不再想和阿岩争论了。但吊蚊帐、贴纸门之类的活,我总会吧?——不料阿岩反而态度坚决地回道。
“这不是会不会的问题。为什么你会,却不做?”
“想必你也看到了,我忙着下田,家事当然无法兼顾。但田不耕咱们就没饭吃,这谷物可是得拿来吃、拿去换、拿去卖的。”
伊右卫门也了解民谷家生活拮据。阿岩这番话让他毫无反驳余地。
于是,伊右卫门低声地回答——原来如此。那我真该感谢你。按理说,两人的争吵理应就此结束,阿岩却冷不防突然抬起头来,语气严厉地说道——用不着道谢。
“大爷既然继承了父亲的名份与地位,如今就是咱们民谷家的一家之主了吧?”
“是啊。”
“既然如此——”
阿岩挺直了背脊,盯着伊右卫门继续说道:
“——大爷身为一家之主却向妻子道谢,让人知道岂不笑掉人家大牙?为人妻者尽义务做家事乃理所当然。如果今天我因为怠惰而挨骂也无话可说,但我只是善尽本分,哪值得你道谢?”
“你这样讲也对,不过——”
“每逢休暇,你就在家里埋首修屋子、做木工,是在暗示我要认真一点吗?”
“我没有要暗示你什么啊。你也是忙着田里的活吧。你刚刚不是说了吗?既然如此,家里琐事就由我——”
你听我说,伊右卫门大爷——阿岩打断伊右卫门的话说道:
“整修房屋没什么不好,但木材、纸张与锯子等材料,也要花不少钱。而既然你有技术、又有空闲,为何不兼差赚点外快?如果能多贴补一点,我也不必像这样忙于农事,不就有时间修缮纸门什么的了?”
“难道——你是希望我——去兼差?”
阿岩这番话让伊右卫门大感意外。伊右卫门原本一直以为阿岩与一般武士妻子无异,会将武士为糊口而干活看做为卑贱的行为。
“人爷——认为兼差可耻吗?”
伊右卫门当然没有这种想法。
他只是不了解阿岩的感受。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如果老爷认为兼差可耻,那么即便是为了兴趣,也不能干工匠干的活。这些都不是武士该做的事。只要付点钱给木工或裱装师,他们就会替你弄得稳稳当当。若是没钱请工匠,出去赚不就得了?若连这都办不到,那就干脆别修缮屋子,能省则省才是。正因为有如此认知,家父又左卫门才会从不动手修屋。”
这番话颇有道理。伊右卫门同意阿岩的说法。或许阿岩认为自己的夫君身为一家之主,还有其他更该做的事吧。既然对阿岩深表赞同,伊右卫门便觉得这番争吵应该到此打住,就让一让自己的妻子吧。于是,
“——对不住。”他低头致歉。
但他这句话一出口——阿岩便暴跳如雷。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如此向我道歉?”
为什么!为什么!阿岩怒不可遏地频频顿脚。
“打从你进这个家门,就一直对不住、对不住个不停,我都听得快受不了了!你成天都像个卑贱的奴才,看我的脸色做事——”
“阿岩——”
卑贱的奴才?——看你的脸色?——哪有这回事?这可是个天大的误会!
此时伊右卫门并没有生气,只觉得狼狈困窘。
但伊右卫门脱口而出的每句话,却净在刺激对方。
“尽——尽管你是我的妻子,也不能骂自己的夫君是个卑贱的奴才!”
被如此斥责,阿岩更不甘示弱大声顶嘴:
“什么夫君?身为夫君就应该有夫君的样子。身为一家之主的大爷即使是个窝囊废,也应该威风凛凛,你却一再向我道歉。既然做了又要道歉,为何一开始还要做呢?还有,即使是夫妻,你也大可嘲笑我长相难看啊!”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可不认为你长相丑。”
这是——真心话——。
“那么,这样你也说得出口吗?看到这张脸你还说得出口吗?”
阿岩突然扯下包住脸的毛巾,露出溃烂伤疤。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
看吧。看,你看我的脸,看我的内心!——阿岩大喊道。
“阿岩,你就适可而止吧。这样大吼大叫,未免也太难看了。我住进来生活难免不习惯,没几天岳父又过世,这一切我全都静静承受,但你却好几天不和我说半句话,甚至连个笑都不笑一个,要看不起我也该有个限度吧?再怎样宽宏大量,我的脾气迟早也会爆发的!”
伊右卫门立起一膝,大声咆哮。话一脱口而出,便愈说愈冲动。
阿岩边哭边冲上屋缘,穿过伊右卫门身旁进入屋内,一面说道:
“你哪里宽宏大量了?瞧你这副小家子气的德性,我看了都烦!伊右卫门大爷,如果你自认为是我的夫君,就表现出夫君的样子给我瞧瞧啊!你曾经体谅过我这个妻子的感受吗?”
阿岩语气非常不悦。
——阿岩的感受?
是有试着体谅过。也察觉到了。但是——正因为如此……。
等一下——伊右卫门制止朝屋里走去的阿岩。阿岩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大声说道——就如我刚才说的,多说无益,不过是白费力气而已。什么多说无益?你是在指责我不了解你吗——伊右卫门怒喝道。不了解!你不了解!阿岩说道。伊右卫门也激动了起来。
“阿岩,我告诉你,可别自以为聪明!我今天是体谅你,才向你道歉。是关心你,才留心你的状况。你不但指责我那些行为是偷偷摸摸、小家子气,却反而要求我关心你、体谅你!好吧,就算我做得不够好,但在指责我之前,身为妻子的你不是该支帮夫持家、言行擧止不是该小心谨慎?但你根本没有如此,只会一味任性要求而已。你从未慰劳我工作是否辛苦,我默默认真工作,最后竟被你说得一无是处,还叫我去兼差什么的。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何需计较?然而——
阿岩更是张狂,像只山犬般狂吠道:
“说你是个窝囊废又怎样?你有什么值得称赞、值得夸耀的?你只会在乎别人怎么看你,没骨气地讨好自己的妻子,难道不是个成天道歉的窝囊废?我虽为女儿身,但至少也是民谷家长女,长这么大也不曾做过任何有损家族名誉之事。当然,如果我是个男人,早就成为民谷家之主,娶妻生子了。既然生为女儿身无法继承家业,过去也从未考虑过招赘,但就是不甘心因为生为女人就被看轻。父亲不顾及我这个亲生女儿的幸福,一心只担心家门断绝,净找些莫名其妙的人来与我相亲。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女人一辈子未曾出嫁,独守空闺到五、六十岁,根本没什么稀奇。若婚事一辈子没着落,我也早有独力扛起传承民谷家担子的心理准备——”
伊右卫门站起身来朝阿岩走去。阿岩退避到了屋檐下。
一派胡言!你可是个女人家呀,要如何担任官职?靠你那主意,民谷家只有灭绝一途!——。
伊右卫门出言嘲讽,并出其不意地抓住了阿岩肩膀。
阿岩不甘示弱,以明晰的右眼与混浊的左眼瞪着伊右卫门。
“伊右卫门大爷,也不知道一派胡言的是你还是我?今天即便同心的官禄被取消,逼得我们迁出官邸,即便没有嫡子,只要我还活着,民谷家还是有后。我早就决定了,与其把家脉让给哪个素昧平生的外人,还不如自己来继承——。”
一派胡言!——伊右卫门一把将她给推了出去。
阿岩一个踉跄跌倒在屋檐下。她回过头来,视线越过肩上瞪着伊右卫门,戳破了伊右卫门刚糊好的纸门。
伊右卫门见状冲了过去,猛力掴了阿岩一个耳光。
瞬间,他的指尖湿了。
“——就是因为咱们有缘分——才接纳你成为民谷家婿养子,让你继承禄位,对此决定,我也已有决心与觉悟。但你这个赘婿却——那我的决心又算是什么?我的觉悟又算什么?——我何苦——强忍羞耻——顶着这张丑脸——”
伊右卫门轻轻地环抱住阿岩。
“阿岩,咱们别再吵了。我——我错了。”
“大爷——”
此时。
沙沙沙,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一看,屋檐下的岩石底部出现一条大蛇。沙沙沙。
说时迟那时快,阿岩抓住大蛇颈部,把它从岩石下面拖出来,扔到了庭院里。
这一幕看得伊右卫门冷汗直冒。
这蛇是从打哪儿钻进来的?为何宅内会有蛇?
蛇要钻进来不是难事啊——。哪有这种事——伊右卫门以手背揩汗时。
感觉一阵湿湿滑滑的。一看,方才拦了阿岩耳光的右手——。
掌心上沾着一大片血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