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介一筹莫展地回到了客栈。
发现客栈中一片闹哄哄的。
向女侍打听缘由,原来是天狗火又出现了。
据说还有个挖金矿的人夫,上起火处看热闹去了。
想必客官也知道——女侍嬉皮笑脸地说道:
“那些家伙大多是粗人,不都是从各地来的无宿人?”
似乎是如此,百介一这么附和,女侍便回答道:
“正是如此呀。管他是天狗还是达摩,区区一介妖怪,竟胆敢猖狂生火。老子这下就去把那火给灭了,看它还敢不敢放肆——只听那家伙如此说完,便朝那头去了。这下可是深夜子时,这种时候换作是我,可是连客栈大门也不敢出呀。客官说是不是?”
那又如何?百介问道。教他坐在门框上是无妨,但女侍却压根儿忘了奉上脸盆和手巾。若没把双脚洗干净,百介可是无法进门。
据说那家伙也是打佐渡回来的呢,依旧将脸盆捧在手上的女侍说道:
“结果,那东西还真的出现了。”
“是天狗么?”
“应该就是天狗罢。就这么坐在祭祀前任藩主大人的石碑旁。”
“那难道不是前任藩主的亡魂?”
怎会是呢,女侍朝百介肩头拍了一记说道:
“据说,是个老当益壮的老头子哩。”
“老头子?”
是否真有这种东西?这下客栈掌柜突然现身问道:
“据说客官是个曾为搜集奇闻怪谈游历诸国的戏作作家,想必对这等事自是十分熟悉。在此冒昧请教,这生火的老人究竟是何方妖物?”
不都说是天狗了么?女侍说道:
“绝不是个普通的老头子罢,你想想看,三更半夜的,有哪个老头子胆敢到那山上去?而且掌柜不也听说过,那个打佐渡来的乡巴佬吉兵卫,不是打了桶水提上山去,还将水朝烧个不停的火上浇么?”
“还真是条汉子呀。”
百介惊讶地问道:
“那么,请问后来如何了?”
“客官猜怎么着?那火竟然浇不熄。通常火不是浇了水就会熄的么?”
“是不是水太少了?”
浇了满满一桶水,火哪可能不熄?女侍又敲了百介一记说道。
不可对客官无礼,掌柜说道。
“这火就是怎么浇也浇不熄?”
据说反而烧得更旺呢,掌柜回答道:
“这火不仅烧得更旺,据说甚至还像条蛇似的,直朝他烧去哩。”
“像条蛇?”
这怎么可能?
百介曾于昔日见识过同样的光景。那是在——
接下来,掌柜继续说道:
“据说就连那位大胆豪杰,见状也是落荒而逃哩——”
此妖名曰老人火,百介回答道。
“老人火?”
“出没于木曾之深山,是一种看似生火老人的妖怪。相传可能为山气燃烧、或珍禽吐息,但多被指为天狗所为。”
果然是天狗罢,女侍说道。
“此物虽为妖火,但据传并不至于加害于人。倘若于山中撞见,仅需将草履置于头顶从旁逃离便可。但若不慎惊扰此妖,则不论上哪儿都会一路紧随而来。”
真是吓人哪,一旁一个老妇说道。
“总之,这老人火并不会做出任何害人之举,只是用水的确无法浇熄,若欲灭之,唯一的法子就是以畜类毛皮——亦即兽皮覆盖其上,便能将之扑灭。在此火熄灭的同时,那老人幻想——亦将于转瞬间烟消云散。”
哎呀,女侍吓得高声喊道:
“即使不加害于人,也够吓人的了。”
是呀,百介把脚抹净,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这老人火的传说绝非凭空杜撰,而是百介昔日从木曾听来的。但虽非杜撰,百介并不认为这怪火就是老人火。
这怪火——
会不会是御灯小右卫门起的?
小右卫门在北林结束当年那桩差事后,便返回江户,与又市一伙共同行动了几回。百介也曾见识过他的身手几回。小右卫门原为土佐山民,深谙驾驭特殊火药之术,从击毁折口岳巨岩,到如操蛇般自在操弄火舌,种种绝技总能教人看得瞠目昨舌。
——难道真是小右卫门所为?
百介心中不禁燃起一丝雀跃。
小右卫门也曾随同又市一伙人,一同自百介眼前销声匿迹。
如今小右卫门又有所行动——
——看来这伙人似乎又开始干起什么勾当了。
倘若一切又是这伙人所设下的局——当然是保持沉默方为上策。
不……若敦大家信以为真有妖怪出没反而更好——这就是万介昔口扮演的角色。因此,百介便急中生智地陈述了那源自木曾的传说。
——不知又是他……
是否也来了?
百介感到一股莫名的兴奋。或许是在面见樫村后,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备感失望,如今只好藉由这番想像强迫自己振作。但这下他已是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就连吃起晚饭来也尝不出什么味道了。
迅速用完餐后,百介旋即步出了客栈。
——倘若小右卫门真的回来了……
或许已经回到自己的老巢。
直到六年前为止,小右卫门一度曾在北林领内结庐垫居,并靠雕制傀儡糊口。百介虽没有造访过那座茅庐,但曾从经营租书铺的平八口中听说过其大致的方位,故也约略知道那茅庐座落在什么地方。
那座茅庐——似乎就位于百介于夜泣岩屋见到死神,稍稍瞥见人间炼狱后,在九死一生中走过的那条兽道途中。
穿过大街,越过了桥。经过林立的商家民宅,再走过稀稀落落的农舍,不出一刻钟,便来到了一片荒野。穿越一片灌木丛后,终于在山脚下的竹林中——
看到一座荒废的小茅庐。
感觉屋中似乎无人。
百介举起灯笼,端详起这座毛草屋顶的漆黑茅庐。
走过去朝屋内窥探。门当然也没掩上。
将灯笼探进屋内一照——里头的景象在刹那间教百介为之震憾。
只见有大量傀儡头戳在成束的干草上,个个面无表情、皲裂腐朽,屋内还设有一座怪异的祭坛,模样与百介曾于土佐深山中见过的完全相同,上头还留有一些干枯的供品残骸。屋顶上还悬有一条条绳子,绳上到处悬挂着破烂的碎纸,想必原本是御币罢。地板上则散落着些许凿子、刷子等雕制傀儡所用的道具。
四处飞散的尘埃让眼前变得一片朦胧。六年的光阴,让屋内四处堆满了尘埃。
——看来人并没有回来。
此处依然是一座废墟。
百介突然感到一阵丧气——并朝后方退了几步。
不过原本也知道或许是这种结果,因此百介心中,可说是失落与放心掺杂,在亟欲再度见到这伙人的同时,百介内心深处似乎也对这重逢有所抗拒。
不,或许仅是出于恐惧罢。
就在百介原本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的当头。
突然有个东西抵向他的咽喉。
还没来得及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百介便教一股强劲的力量给拖倒在地上。
灯笼也被抛向一旁,飞溅出点点火花。
只觉得颈子被人给勒得无法呼吸,直到听见从竹林深处的黑暗中传来的低沉嗓音,百介才发现自己的颈子正被一条绳子紧紧勒着。
“想在这竹林中——扮傀儡么?”
来者将绳子一扯,拉得百介坐起了身子。
“小、小右卫门先生……”
小、小弟是百介呀,百介放声大喊。
“这位江户的知名戏作作家,来到此地做什么?”
“这——小右卫门先生……”
此时只听到咻的一声,原本被硬拉超身子的百介,这下又猛力摔向了地上。百介伸手捣住松绑后的颈子问道:
“是小右卫门先生么?”
只见一名男子从黑暗中现身。由于四下已无灯火,看起来不过是团黑影。
“还在锲而不舍地调查些什么?你和咱们……”
已经是毫无关系了,小右卫门说道。
“的、的确……的确已是毫无关系。不过小弟仍想冒昧请教,小右卫门先生如今想做什么?难道六年前仍有遗恨未了?”
“你想问什么?”
“小右卫门先生是否还有什么牵挂?”
“这可由不得你打听,小伙子。”
黑影向前跨出了一步,这下明月清晰地映照出了他的相貌。
满脸的浓密胡须。细小而眼神锐利的双眼。身穿铃悬、引敷、结袈裟、颈子上挂着最多角念珠,若再戴上一片头巾,俨然就是一副山伏的模样。
“即使说了你也不懂。”
“小右卫门先生,小弟的确是个做不了觉悟的窝囊废。不过……”
即使如此……
这与老子何干?小右卫门说道:
“先生可别搞错了,你是个大名鼎鼎的戏作作家,老子才是个货真价实的窝囊废。我这糟老头既是个无宿人,还是个大魔头,今后千万别再与老子有任何牵扯,也别再到这种地方来了。还不快回去?”
小右卫门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凝视着百介说道。
——看来是什么道理也说不通了。
百介心想一如樫村——小右卫门也曾亲身经历过人间炼狱。
小右卫门也曾为奸贼所害,导致未婚妻为主君所夺。不过,小右卫门选择了一条与樫村截然不同的路。他斩杀了陷害自己的家老,毅然决然地舍弃武士之道脱藩,从此下野隐遁,在黑暗世界中沉潜。
而命运这东西也的确离奇。
小右卫门的未婚妻所产下的女儿——阿枫夫人,就死在樫村之妻所产下的儿子——弹正景亘的手里。
再者,如今樫村立誓守护的北林藩主义景公,亦即小松代志郎丸,即为阿枫夫人之弟。
“小右卫门先生——”
小右卫门默默无语地凝视着百介的双眼。
“小弟了解了。今后——将不再过问诸位的事儿。不过,请容小弟请教最后一个问题。小右卫门先生这回返回北林——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儿?”
小右卫门转头背对百介。
脸上的表情整个融入了背后的黑暗中。
“老子是回来做个了断的。”
“做个了断——可是要找谁一决胜负?”
“并非如此。这先生想必是无法了解。噢,不……”
该说是不该了解,这年迈的大魔头以悲壮的口吻说道:
“老子将干的事儿不仅是徒劳、消极,而且注定是个错误。但虽是个错误——此事还是非做不可。只不过,人当真得活得积极?当真只能干有益的事儿?当真只能干对的事儿?”
“这——”
百介还没来得及回答,小右街门又再度转身背对百介说道:
“先生,这世上,总有些无可奈何的时候。”
“无可奈何?”
“没错,总有些无可奈何——活到这把年纪,老子也清楚自己已是时日无多,因此非趁这回做个了断不可。说来滑稽,老子毕生醉生梦死、活得如此窝囊,竟然到了这个关头,才觉得自己活得真有那么点儿意义。”
“活得有意义?”
没错,小右卫门说道:
“人生在世本是悲哀,欲抛开回忆,不免有所眷恋,任凭回忆蓄积,又教人备感沉重。但无论是弃是留,过往的一切均是无法挽回。但人生走到这当头,却又想挽回些注定无法挽回的东西。不,也或许——”
或许仅是希望自己能有这么个念头罢了,小右卫门说道:
“虽然阿又嘲讽老子幼稚青涩,但这种难以言喻的想法依然不时在老子心头涌现。因此一切——注定将是徒然,老子想干的正是一件徒然的事儿,并非为了造福人世,亦非为了什么大义名分,更不是为了累积财富,不过是冲着一个毫无意义的蠢念头,因此——”
话及至此,小右卫门便闭上了嘴,唯有双眼仍紧盯着百介不放。
永别了,他只补上这么一句。
这下百介也束手无策,仅能目送着这大魔头的背影,消逝于漆黑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