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是个看不出有多大年纪的男人。
看起来是上了年纪,但似乎又没这么老。他撑着一支破伞,一身褴褛的务农装束,上头还披这一件白色的长羽织。
这男人以出入意料的尖锐嗓音说道:
“各位切莫慌张。老夫名曰文作,负责打理这座地藏堂。只是看到一大早就下起滂沱大雨,过来看看堂内是否漏雨罢了。”
“如此叨扰真是抱歉之至,”右近起身致歉道。“无须如此多礼,”文作回答道:
“这种事有什么好道歉的?既然遇上大雨,本来就该找个地方避雨,地藏大人哪可能为了这种事生气?只是——”
“还真是吓了老夫一跳呀,”文作说道。
“还以为会不会是断首马又来了呢。”
“断……断首马?”
百介不由得探出身子问道:
“请问那是什么?”
“噢,那是个从阿赞一带的山上下来的妖怪。这一带有所谓的七天神七地藏,也就是有七座天神庙、七间地藏堂。这断首马会发出铃声,带着叫做七人童子的妖怪往返于七天神庙与七地藏堂之间。”
“带着七人童子……?”
“它的声音老夫也曾听见过,就是铃声。”
“噢。”
“这件事也没什么好提的,”文作说道:
“倒是各位窝在这儿可是要受风寒的,待雨歇了,要不要到老夫家里坐坐?虽然也没多舒服,至少取个暖不成问题。”
“感谢大爷的盛情邀请——”
右近望向百介,百介又看向阿银。
只见阿银以那对眼角微微泛红的杏眼看向文作,这时他只手摆出一个仿佛捆住了什么的姿势,接着又挥了挥手说道:
“它的声音就像这样……”
文作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说道:
“钤、钤的响个不停,而不是通常的马嘶声,听起来还真是教人悲伤呀,钤、钤,这可吓人了,断首马毕竟是个妖怪嘛。”
“的确是颇吓人的,”阿银说道。
“各位待在这座堂里,它可是会找上门的。”
哼,阿银笑着说道:
“倒是……想必你听到咱们说些什么了吧?”
“什么!”
右近跪坐起身子喊道。
“看来大爷没看穿这回的把戏呢。瞧瞧这老头的衣服,想必已在屋外待了半晌。若是刚刚才徒步抵达,哪可能淋得这么湿?”
呵呵呵,文作高声笑道:
“的确是听到了。原本还以为只是几个男女私通密会,没想到是几个淋得浑身湿透进来避雨的。不过老夫也没听到几句就是了,毕竟雨下得这么大。不过最后几句倒是真的听见了。各位可是惹上了川久保那伙人?”
铿,右近一把握住了刀柄。
“住手!”
阿银制止道:
“大爷,没必要做无谓的杀生。”
“是呀,杀了老夫也没什么用。反正老夫这条命也值不了几个子儿。斩杀这么一个糟老头,大概连血都流不了多少。所以别再一脸凶神恶煞的,此刻还是保命要紧。那伙人不仅消息灵通,动作也快得很哩。”
“你、你知道那伙人的身分?”
“当然知道,老夫原本也是从土佐逃到这儿来的。要上寒舍就得趁早,否则老夫这身老骨头,可受不了在这儿给雨淋到浑身发冷。老夫若知道些什么,保证都将坦承告知——”
语毕,文作再度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文作的住处十分简陋。
与其说是栋房子,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栋小屋,只此地藏堂要来得宽敞些许。屋内除了板间铺有一张草席,可说是家徒四壁,看来更是显得寒酸。再加上随处都有漏雨,若只看天花板,那座地藏堂或许都要比这儿来得强。
不过和地藏堂相较,这儿至少有板门和板窗,屋内正中央还有座炕炉,里头的木炭烧得红通通的,的确颇为暖和。
“老夫昔日曾于土佐的韭生一带一座小庄园当过庄稼汉。但碍于天性慵懒不爱干活,才逃到这地方来的。有段日子也曾在山中随——些山师——也就是樵夫讨过生活,但也是干不了多久,因此就迁到阿波来了。”
“到这儿来之后也没干什么活,”文作说道。
“韭生是在哪一带?”
“噢、从阿波这头一直朝南走,不是有座剑山么?就在翻过那座山的土佐那头。”
“那,那儿岂不是……?”
“没错,曾收留过老夫的山师,正是川久保那伙人。”
此话可当真——右近问道,接着又将探出的头转向百介。
“山冈大人……”
难不成这纯属偶然?抑或是上苍的巧妙安排?右近语带兴奋地说道:
“果真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呀!”
这绝不是上苍的巧妙安排。
对于这种神秘力量是否真的存在?百介是颇为质疑的——虽然很希望真有着回事。因此无论运气是好是坏,一切应是纯属偶然。
不过,这阵子百介就连这种偶然也不再相信了,因为他最近数度发现所谓的偶然,也不过是又市和阿银所设的局。旁人根本看不出来其中有多少是自然推移、又有多少是人为操弄的。若偶然是可以用人力捏造的,可就真要成奇闻了。
“不知各位——”
“有没有听说过久保家?”文作问道。不过姓久保的也并非仅有一家,因此右近便回问是哪个久保家?毁于山崩的久保家呀,文作回答。
“山崩——难道是……?”
“先生听说过?”听到百介这么一喊,右近连忙问道。
“小弟曾在土佐听闻——有整村人悉数死于山崩。烦请大爷稍候。”
百介从行囊中取出了记事簿。每当听到任何奇闻异事,百介都会将之记在上头,巴不得能将古今东西的怪谈全都给记下。
“待小弟瞧瞧——噢,有了。土佐国物部川上游久保村消失之经纬——就是这一桩。”
“对,所以先生也知道嘛。物部川位于土佐东侧,打阿波正中央流过,直入土佐湾,与吉野川并列为土佐两大河。”
“这在下也知道,”右近说道。
“噢。韭生乡就位于那条河上游的上韭生川沿岸。到天明年问为止,曾有一群姓久保的乡士在那儿居住。不过他们可不同于一般的乡士,而是宫拜白札的尊贵之士。”
“这儿写着……”
百介追着记事簿上的记载说道:
“这久保家——根据小弟所听闻,据说是平清盛之弟,亦即于坛之浦一役战死沙场的平教盛的次男平国盛之后。于坛之浦兵败后,国盛遁逃圣阿波国之祖谷山,因受蜂须贺家赏识得以定居于洼谷——此乃久保家之起源。”
“祖谷位于剑山西方的赞岐,近吉野川之上游。那一带平家人可多着呢!”
文作左右摇晃着身子说道:
“总之,也无法确定久保的祖先是否真的源自平家,若果真是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平家已经是后裔满天下了。”
“那么,这家人后来怎么了?”文作问道。
百介再次翻阅起了记事簿。
“这儿写着——后来战祸又起,这久保一族越境入侵土佐国韭生乡,击败当时的领主山田氏后,据该地为自己的领地。之后,久保家又与称霸四国之长宗我部元亲联姻,更曾于高知藩的藩祖,山内一丰的麾下仕官——看来果真是家门显赫。”
“是呀,据说阿波与土佐的国境番所,亦是由久保家所统辖。毕竟白札的地位,可是要高过乡士的。”
“意即这久保家是为诅咒所灭的——”右近这么问道:
“不过,若久保家真为平家余党的子孙,那么理应是操弄咒术者,而并非为诅咒所灭才对吧。满腔遗恨辞世者的子孙,岂有为咒术所灭之理?”
“为何被施咒老夫是不知道,不过武士大爷,你们武士一听到诅咒马上就想到遗仇,旧恨什么的,此事其实不然。这回施咒的并不是人哪。”
“不是人——这是什么意思?”
“诅咒这种东西有多邪门,可不是人所能想像、也不是人所能办到的。山会诅咒、河会诅咒、山谷、草木也会诅咒。举凡世间万物,皆有成精肆虐的可能。因此人当然也能诅咒,但遗仇旧恨这种东西,其实根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许平家亡魂也会肆虐,但区区一个鬼哪有什么了不起?要不就该整个平家一起作怪,若是只有其中一、两人化为厉鬼,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吧?怨气若不够强,哪可能有能耐兴风作浪?人的邪念是阻止得了,但荒野或山岳的妖气,可就非人力所能对抗了。”
“那可是山川的诅咒呀——”文作说道。
“山川的诅咒……?”
“据说当时久保家的领主曾犯了什么禁忌?”
“是呀。据说那领主名叫久保源兵卫,生性十分大胆。这源兵卫曾和樵夫还是木地师什么的,结伙在轰釜放空川哩……”
“何谓轰釜?”
“轰即瀑布,釜即深水,轰釜乃冬谷川之瀑布与深水之总称。那儿有一釜,二釜、三釜,算是个瀑布潭吧,总之水势颇为凶险。相传水底有大蛇栖息,因此该地总是怪事不断、魍魉横行。因此人们在那儿祭祀水神,祈求驱除河川御前。”
听起来似乎是个神灵圣地。
“放空川又称放空金,是一种将铁屑、花椒皮等掺合废土制成剧毒撒入河里,将河中生物悉数连根铲除的狠毒捕鱼法。”
“在河里下毒?”
“没错。想不到这位源兵卫大爷竟然也干起着种勾当。这下捕到的鱼可多了,要多少就有多少。不过,这么做当然会招来天谴。因此接二连三地开始发生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长出蘑菇、或者池水被染得一片血红之类的怪事,甚至还有孩童惨遭神隐。最后……”
“还发生了猛烈的山崩——是吧?”
百介问道。
“大风、大雨、甚至地震频繁发生,接着就是山崩了。据说这场山洪十分猛烈,就连河川都为之阻绝。因此整个久保村,连同久保一族与其家臣、乃至为其所雇的百姓等,均在一夕之间为土石所吞噬。”
“这可是有根据的史实?”
右近问道。百介回答:
“听闻这故事时,小弟曾略事调查,发现确有留下记录,看来应为史实无误。”
“记录上也提到一家九族悉数死于这诅咒?”
“无法证实是否真为诅咒,但记录上确实有提及这场灾祸,以及该地曾有名为久保之一族居住,至少这点应不假。”
听到百介如此回答,原本默不作声的阿银这下也转身向文作问道:
“那么,川久保就是劫后余生的久保家后人?”
“并非如此。虽然如今仍有久保村,但久保家血脉早巳悉数断绝。虽然仍有亲族散居各地,但均非本家之后。源兵卫的叔父之子虽然继承了全灭的久保家血缘,但传到第二代亦告断绝。”
“看来久保家早已绝后,那么川久保又是些什么人?”
“川久保是昔日久保家越境入侵韭生乡时,与其离散者之后。”
“久保家曾有过分裂?”
“还是该说是分家?”
百介与右近几乎同时脱口问道。由于对家世并无执着,百介并不理解分家的概念。因此对百介而言,分裂大概是对这种事的唯一解释。文作思索了半晌,接着才回答:
“分家……应该也算不上分家吧。一个家族其中的成员可能是形形色色,或许其中也不乏不愿称名道姓者吧。”
“不愿——称名道姓?”
“是呀。韭生乡虽地处深山,但水源丰沛,极适于耕作。因此对百姓而言,也是块值得安居的乐土,惹了其他百姓觊觎也下无可能。但原本寄居于祖谷的久保家并无意务农,为何入侵该地可就费人疑猜了。若这些家伙真为平家后裔,难道还在守着什么本分?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落脚?”
应该是为了重振家威吧?右近说道:
“或许他们打算找个地方养精蓄锐,以待日后伺机向仇敌源氏报一箭之仇?”
“有道理——”百介高声喊道:
“因此移居韭生乡的久保一族宁愿放弃显赫的武家门楣,隐姓埋名当起一群乡士。但其中有些人硬是不从——”
右近眯起眼睛说道:
“这怎能不从?武士若无法维生糊口,空有满腔热血亦是夙愿难成。因此落人多半亦得卧薪尝胆,化身乡间百姓埋首耕作,只为静待一偿夙愿的时机到来。”
“并非如此,”百介说道:
“后来,久保家与长宗我部氏联手、并于山内氏麾下仕官,目的应是以乡士的身分崭露头角才是。若真有再兴平家门楣之意图,难道真需要这么做?山内氏原本可是平家旗下之被官,后来倒戈至赖朝旗下的叛将之后裔呢!”
“有道是——忠臣果然不可事二君呀。”
右近皱眉说道。
看来这种事还真是教他感慨万千。
正是为了不事二君,这名浪人如今才得如此为生活奔波。
“右近大爷所言甚是。为了一偿夙愿,或许化身一群乡士方不失为最佳手段——不过久保一族似乎不作如是想。打从入侵韭生乡时起……”
“他们便已放弃了这个夙愿?”
百介认为这也是无可厚非。
一如右近所言,光靠悲愤或夙愿可是无法填鲍肚子的。
但是……
“或许真有些人不愿选择这条路,宁愿堂堂正正地以落人后裔的身分隐居山中,因此选择放弃为了贯彻再兴平家、讨伐源氏的初衷,化身乡士以求保身的久保一族……”
盘腿而坐的文作摇晃着身子说道:
“唉,老夫不过是个百姓,难以理解武士的想法。只是老夫方才也说过,这伙人似乎想守着什么本分。而且,他们对久保一族也没多大憎恨。这伙人并非因为不层耕作,而是为了守护些什么才被迫离去的。”
虽然不知他们想守护的是什么——文作装得一脸糊涂地说道。
“而这本分对以乡士的身分讨生活已不再有必要。不,甚至可说是个障碍。因此大家纷纷抛弃了这个矜持。不过其中有几个对此依旧难以忘情,因此便离开了久保一族,迁往物部川主流沿岸,后来代代又朝上游继续迁徒。”
对以乡士的身分讨生活已不再有必要?
——这到底是什么?
“为了守护着秘密还是什么的,这伙人至今仍以类似在下一行稍早目睹的那副模样度日?”
听到右近这么一说,文作笑着回答:
“并非如此。”
“难道不是如此?由于在下四处打听川久保一伙的消息,还连累了这两位朋友遇袭。刚才两人差点儿就要没命了呢!”
“川久保一族可是不会下山的。”
“但是,文作大人……”
“大人这两个字老夫可承受不起,”文作说道。
“老夫哪配被称作什么大人,不过是个糟老头罢了。川久保那伙人,可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下山的。论人数,这伙人如今大概超过三十人。这种事谅武士大爷再怎么在街坊打听,也不可能查得出个所以然。对了——袭击几位的人,带的是什么行头?”
“他们用的是刀。”
“而且是大得吓人的刀。”
“那就对了,川久保那伙人是不用刀的。老夫受他们照顾是三十年前的事,当时他们并没有刀。这伙人靠伐木与木工维生,有时悄悄进入土佐或赞岐做点买卖以图糊口,也尽量避免与这些地方的百姓照面。身上并没几个子儿。他们有的是山刀和木锯,刀倒是没有。”
“那么,那伙人究竟是什么身分?”
右近眉头深锁地问道:
“不过,在下对川久保也仅是稍事打听,并不记得曾招惹过什么人。想必山冈大人和阿银小姐亦是如此吧?”
百介当然没有被人盯上的理由。再者……
“再者,那伙人还脱口说出阿枫公主这名字。意即——”
“没错。这伙人是曾提及这似乎与川久保有关连的人名。”
“不过——”文作故意装糊涂地说道:
“最近倒是有些家伙装扮成樵夫或杀生人的模样,四处干些坏勾当。”
“哪些坏勾当?”
“破门劫掠、拦路劫财、或干山贼什么的。在土佐一带则有人身着甲胄,干些和海盗没什么两样的恶事。”
“就是这个,”右近说道:
“在下探听到的就是这则传言。据说这些海盗的真实身分,即为川久保一族——”
“老夫可没这么说。阿波这群家伙……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
文作双手抱胸,面带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说道:
“原来如此呀。”
“是怎么一回事?”
“看来他——”必定知道些什么。
百介心想。不过文作马上岔开了话题:
“噢,也没什么大不了。倒是年轻人呀,瞧你一副满腹经纶的模样,可曾听说过一种名叫古籼的妖怪?”
“倒是没听说过。”
“噢,这是一种出没于韭生一带的妖怪。老夫在儿时也常听说它的故事。樵夫在伐木时,不是常喊些行话么?树往横向倒时得大喊‘朝横山倒’,朝下倒时则大喊‘朝逆山倒’。古籼就会发出这种喊声,接着也会传来树倒下的声响。但人们若是趋前一看,却会发现那儿根本什么都没有。”
听来似乎属于常见的幻听一类的妖怪。
有人称之为伐空木,也有人称之为伐木天狗,虽然有形形色色的称呼,但诸国均有这种妖怪的传说。
“这也与老夫先前捉到的轰釜有所关连。据说这是七个曾砍伐一株巨大择树,受到这株神木诅咒而死的樵夫所化成的。”
“七个——樵夫?”
“是呀,是七人。据说这株神木有四丈高,为了锯倒这株树,村民雇来了七个樵夫。但任凭他们再怎么锯,过了一晚树干又会恢复原状。因此这七人想出了一个法子,就是将锯木时落下的木层全给烧掉。即使如此,他们还是连锯了七天七夜。但这株树依旧没给锯倒,而且还叽哩叽哩地叫个不停。三天后,树终于倒下了,但就在神木倒下的同时,这七人也悉数丧命。”
“这七人后来就成了古籼?”
“儿时长辈们是这么说的。这种妖怪还真会发出声音呢,嘶嘶的锯木声、铿铿的砍树声、大树将倒的警告声……老夫自己也曾听过好几回。但长辈总说那是古籼的声音,吩咐咱们万万不能回应。但是——”
文作的额头上挤出了数不清的皱纹。
“直到老夫离开村子进了山里,才发现那其实是川久保那伙人的声音。”
“噢——”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不过,可别将两者混为一谈。古籼可不是人,而是妖怪。只不过古籼的声音是川久保那伙人所发出来的。”
——原来如此。
这下百介终于弄明白了,原来大家是刻意说服自己人这川久保一族并不存在。由于和村民并没有往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身分。
因此,即便告诉大家那怪异的声音其实是川久保那伙人所发出的,只怕也没有任何人会相信。
不仅如此,对村民而言,这群人竟然就在近邻生息——可是一件极为骇人的事。妖怪神灵尚可借由祈祷平抚,但若是活生生的人可就没这么容易了,要是出了什么差错,这群人或许还可能成为危害自己生计的威胁。如此一来,只有将他们解释成妖怪,方能维持村内的秩序。
就当作妖怪到头来成了盗贼吧,文作说道:
“人心虽不古,但川久保这伙人可是一点儿也没变。这些人是不会干这种勾当的。老夫在前去巡视地藏堂的途中,瞧见一群家伙提这大砍刀在路上跑,就直觉你们一定是教他们给跟踪了。不过呀,他们可不是川久保那伙人。”
“是么?”
右近眉头深锁地说道:
“那么,川久保一族——能操弄咒术取人性命的传闻是否属实?”
“这种事在那一带可是稀松平常的。”文作满不在乎地回答。
“稀松平常?”
原本以为答案会是否定的,这回答还真教百介大吃一惊。
“稀松平常,指的可是那杀人咒术?”
“是不至于一天到晚杀人,但这种事每个人都会呀!”
“每个人都会?这怎么可能?连老爷也会么?”
“这种麻烦事儿老夫可不干,”文作挥了挥手回答道:
“不过咱们老家有阴阳师也有祭司。在这一带,每个村子里都有几个大夫,有些地方甚至家家户户都有。逢年过节,这些大夫都得负责主持家中或村内的祭祀,既可为人治病,亦可消灾解厄,同时当然也懂得操弄咒术。毕竟他们也得驱除带来灾厄的诅咒。”
“这可是一种宗教?”
右近曾提及似乎有个淫祠邪教。
“哪是什么宗教。宗教也得有间和尚庙,好让人虔诚信奉吧?这些人可不理会那些无谓的繁文褥节。因此对这儿的人来说,这种事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
百介望向右近,发现右近也正看向自己。
“再请教老爷一件事。老爷提到自己三十年前曾投靠川久保一族,当年他们与小松代藩可有任何关连?”
文作摇头回答道:
“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
“小松代缄内宣称自己与这伙人完全无关。详细情况老夫就不清楚了。”
“完全无关——如此言明,岂不代表双方其实是有所往来?听起来,这不过是对完全与外界隔绝的村民们的交代罢了吧?”
“或许真是如此罢,老夫也不清楚。”
“老爷哪可能不清楚?就连与他们比邻的村民,对川久保一族的情况都不甚了解不是么?再者,为何城内要主动发布这等声明?”
“这老夫真的不知道,”文作回答:
“而且,老夫也不知为何如今有人造谣指称川久保那伙人为盗贼。若你们真的这么想弄清楚,为何不亲自去问他们?”
“亲自去问?”
“见得着他们么?”
右近不禁拉正了衣襟:
“真的见得这川久保那伙人么?”
“去的话就见得着呀,只是没人知道他们人在哪儿就是了。路是难找了点儿,不过他们又不是野熊,不至于把人的脑袋瓜给咬掉。”
“不过,他们不是守着什么秘密?”
“不得让外人知道的事,他们当然是不会说。但也不至于一遇上他们就得死就是了。”
七人御前是——一遇上就得死。
“去吧——”阿银说道。
“噢?”
“大爷非去不可吧,这可攸关大爷的宦途呀。”
“没错,在下非前去确认不可。”
“也让我一道去罢。”
阿银说道。
“一道去?但阿银小姐……”
“先生,我可是为了此事才到这儿来的。”
“什么?”
这句话教百介打从心底大吃一惊。
“是呀,”阿银说道:
“右近大爷,‘偶然’这回事有时还真是吓人哪。其实我就是为了上土佐找川久保那伙人,才刻意随这位先生到四国来的。方才听到大爷提起这个名字时,就连老娘我都吃了一惊呢!”
的确,阿银曾表示要上土佐办点事儿,但是——
“阿银小姐——为何要找川久保那伙人?”
他们非但是平家余党,而且不惜为了名节遗世孤立,还真是货真价实的落人。
阿银把玩这自己的鬓角思索了半晌,最后才露出一副下定决心的表情,转头向百介问道——
“先生也知道吧?”
“那个在我流落街头时收留了我,把我养大的恩人。”
“阿银小姐指的可是小右卫门先生?”
“没错,御灯小右卫门——”
这名字百介的确听说过。
不过,百介并非直接从阿银口中得知这个名字,而是不时听到又市在无意间脱口说出的。由此看来,他应该不是个平凡的角色,必定和又市或阿银一样,是个在超乎百介所能想像的世界——亦即阴影中的世界里生息的人物。
同为又市同伙的事触治平也曾告诉过百介,据说——这小右卫门,在那世界里可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人物,每个小角色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就为之颤抖。也听说他数年前突然从江户销声匿迹,如今定居于北林藩,也就是右近的雇主的领地内某处。
“这小右卫门这实教人难以捉摸。即使他视同己出地把我当女儿养大,我也猜不透他究竟是什么身分、净在想些什么?”
这番独白听来完全不像出自阿银口中的话,教百介不由得感到一阵惊讶。
“小右卫门表面上是个傀儡师。但他的出身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曾是个武士、也有人传言他曾为木地师、甚至花火师,但实情至今无人知晓,骨子里也并非盗匪或流氓,但在江户的黑暗世界却能叱吒天下,而且还在八年前突然销声匿迹——”
阿银垂下目光继续说道:
“表面上,许多人推测他之所以这么做,乃是为了躲避官府找碴,但这绝不可能是理由。”
“官府找碴?”
“是的。八年前他受人之托雕制的残酷傀儡在两国大受欢迎,这些傀儡,想必先生也曾听说过吧——生地狱傀儡刀伤。”
“噢——”
百介也曾去见识过这场傀儡展示。
这些傀儡的手艺还真是巧夺天工,教人难以相信是这世上的人做出来的。
那是一场以几可乱真的精巧傀儡重现戏剧或读本中的知名杀戮场面的展示,其实旨趣还颇惹人争议。
“原来那些残酷的傀儡——就是出自小右卫门先生之手呀。的确,这些傀儡造型残酷至极,再加上实在是几可乱真,为此遭到官府以破坏公序良俗为由,勒令举办者生意规模减半,傀儡师则须双手加铐十日。”
“没错。坊间都认为他就是为了躲避这刑罚而销声匿迹的。但这并不足以构成逃亡的理由吧。因此……”
这的确不成理由。
只要忍耐个十天不就没事了?
“他隐遁的理由至今仍不明。不过有件事我倒是知道,那就是小右卫门乃土佐出身,而且他的本名就叫——”
百介刻意望向屋外。
总觉得阿银接下来似乎要说出一个不祥答案。
雨依然下个不停。
“川久保小右卫门。”
阿银说道。
“川、川久保?”
“噢,”右近若有所思地应和了一声。
原来是这么回事。因此阿银她……
——才要上土佐一趟。
“因此阿银小姐才要……”
“不对不对,先生——”阿银回答道:
“我可没把小右卫门当亲爹。他对我虽有恩,情倒是没有。不过,我实在是气不过。”
“气不过?”
“因为他也没来向我说一声就销声匿迹了。虽不知他究竟碰上了什么事,但至少也该给我个交代再走罢,哪有就这么不告而别的道理?即使是我,临别前至少也会知会一声,倒是不知为了什么,小右卫门在隐遁之前好几年,就曾向小股潜那家伙透露过自己终将离去。”
自己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阿银的事就拜托他了——据说小右卫门曾如此托付又市。
而且,也不知是本人曾告知,还是他自己查出来的,又市也知道小右卫门在哪儿栖身。不过看来,阿银却不知道小右卫门的居处。
“实在是气不过呀——”阿银说道。
“这种家伙若是死了倒也干脆。但小右卫门隐遁乡间后,还在鬼鬼祟祟地不知做些什么。要躲也不躲得干脆些,三不五时却还在我们面前露脸……”
今年初夏。
又市一行人之所以到尾张设局,追本溯源也是为了小右卫门的一番话。
“先生可记得——”
阿银抬起原本低垂的目光说道:
“我上回烧毁的那具傀儡?”
就是在尾张设局时那具酷似年轻姑娘的傀儡。
“那亦是小右卫门所雕制的。其实我手头的傀儡——不论是唐子还是山姥,皆出自小右卫门之手。”
原来如此。
百介从没见识过阿银献艺。
但倒是偶尔看过她的傀儡。
记得这些傀儡个个精巧得教人赞叹。
“我也曾向淡路的市村大夫买过一具净琉璃傀儡,但用起来就是不顺手。因此才想到应该找小右卫门那家伙雕制一具。只是——”
“但要去见他,总得先给他点颜色瞧瞧吧,”阿银说道。
“给他点颜色瞧瞧?”
“老娘在道上可也是有头有脸的,总不能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苦思多年,这下终于找到你了’什么的吧。因此在见到小右卫门之前,必须先逮住他的狐狸尾巴才行!”
“狐狸尾巴?”
“先生,小右卫门这家伙想必是打算下什么险棋吧。”
“下险棋?”
“没错,而且还是非常艇而走险的棋。想必就是因为如此,那家伙当年才会瞒着我隐遁的吧。只因他担心我若是知情,必定也会出手,届时恐怕要碍了他的事。”
阿银皱起细致的双眉说道。
“可是阿银小姐,即使真是如此,也不过代表他不想连累你——不是么?”
“这哪有什么两样?”阿银说道。
“到头来还不都代表他没把我给放在眼里?因此我才——”
“大爷——”阿银转头看向右近。
右近只是默默不语。
百介则是一脸迷惑。
最后右近终于面色凝重地开口说道:
“在下对阿银小姐的身世一无所知,因此难以详细判断——不过对小姐与这件事的缘由已略有了解。不过,此行毕竟颇有风险……”
“这位老爷不都说不会有事了吗?”
“不,即便与川久保一族见面本身不会有危险,但似乎有一伙凶神恶煞正极力阻止任何人打听川久保村之事。而且,两位都曾遭蒙这群刺客袭击,若欲深入探究,实在是过于危险。”
“那伙人究竟是谁?”
“这在下也不知道。”语毕,右近转头望向关闭的板窗。
雨仍在下着。
钤。
这下似乎传来一声微弱的铃声,百介不禁凝神聆听了起来。
但除了雨声,什么都没听见。
“正如同你们武家……”
阿银说道:
“正如同你们武家有武士的矜持,咱们这种恶棍可也是有所坚持的。”
铃。
右近定睛凝视着阿银。
“就拜托大爷让小女同行吧。”
“好吧。那么,山冈大人——”
可有什么打算?这问题教百介一时回不上话。
尽管百介有兴趣探究,但又不想丢了小命。虽说也不是没遭逢过任何危险,但这回的确是非同小可。
前几回,百介都是站在设局者的立场,而且身边总不乏又市一伙人的保护。但今回非但是敌暗我明,随时还有遇袭的危险,没有任何人能保障自己的性命安全。但是——
“若两位不嫌小弟累赘……”
最后他选择如此回答。
“且慢且慢,”文作说道:
“要去是可以,但总得换身行头吧。各位的模样实在是太显眼了。”
他照例露出了那副哭笑不得的神情,接这便从小屋一隅的一具箱子里拖出了些东西来。
原来是几套肮脏的白衣。
“一、二、三,噢,正巧有三套。这些是从死在路旁的朝圣者身上剥下来的。穿上这些再戴上斗笠,应该就不会让人识破了。在这一带,朝圣者多得像什么似的——”
钤、钤——
似乎又听到了这幻听的铃声。
“哎呀,看来是断首马来了——”
文作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