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七十节

总算是逃回县警本部的大楼了。

“下次记者会是凌晨一点。”只留下这句话,真的是以逃难的方式逃离现场。三上和藏前从两边撑住落合的腋下,诹访在前面开道,这才得以离开记者会场。藏前的西装口袋被撕破,诹访的臂章也被扯掉,落合用手整理乱七八糟的头发,回到设置在礼堂的特搜本部。三上进不去,因为门口的守卫阵容增加到六个人。就算坐镇在前线的搜查一课长真的分身乏术,至少也该由刑事部长主持记者会,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方法可以扭转情势。然而荒木田却以“专心指挥调查”为由,始终龟缩在特搜本部里,即使三上再怎么威胁御仓、记者们多次跑来抗议,就连见他一面的机会也都没有。

结果凌晨一点的记者会还是由落合上台。他之所以还敢踏上讲台,是因为从特搜本部那里得到“被害人家庭情报”的缘故。目崎正人的存款大约有七百万圆,五十坪的自有土地是父母留下来的遗产,在那块地上新盖的房子向银行借了二十年的贷款,目前仍在还款当中。约十年前还是高级进口车经销商的业务员,如今租了市内某大楼的一楼开设运动用品店。目崎睦子算是家境比较富裕的农家长女,没有工作经验,赎金有一部分是由睦子的娘家帮忙筹措的。目崎歌澄在高中的上课天数,第一学期为十三天,第二学期连一天都没有。九日晚上十点左右,她穿着豹纹的大衣出门,之后就下落不明了……

一开始的十分钟还撑得住。但是当落合把手边的情报念完之后,接下来又是脑中一片空白地晾在讲台上,没有一个问题是他可以回答得出来的,而且还坚持目崎一家的真实姓名“无法对外公开”,顽强地以A、B子、C子的符号来代称。

躁动已经变成是一种常态了。永远都有人在怒吼,连一秒钟的安静都没有。东洋的胡髭男和油头男一步步掌握住会场的主导权,无论如何都想把刑事部长拖到记者会上来。但是没想到这件事有这么困难,因此他们决定把落合当成“传信鸽”来使唤。只要有人提出问题,只要回答不能让他们满意,就要求落合去问特搜本部。“快点!”“用跑的!”冷酷的命令宛如砸在身上的石头,逼着落合仓皇离开记者会场,搭电梯到一楼,跌跌撞撞地在漆黑的地下道里狂奔,再爬楼梯上楼,进入特搜本部。然后带着破绽百出的答案,回到记者会场。“这是什么烂答案!”“再去一次!”于是他只好再搭电梯到一楼……三上每次都会陪他过去,把落合的处境告诉御仓,请求荒木田出现在记者会上,有时还会抓住对方的衣领,最后终于一时失手把御仓的后脑勺砸在墙壁上,连交涉的对象都一并砸掉了。

凌晨三点,三上最害怕的事发生了,记者会没有休息地连着开下来。落合的来回奔跑已经变成例行公事。三上虽然向胡髭男提出希望能一次问完所有的问题,他们也好一次回答完整的要求,但是对方完全不采纳。因为让特搜本部一而再、再而三地亲眼目睹落合疲于奔命的样子是有意义的,这是为了逼刑事部长出面的策略。事实上,落合也的确快要不行了。空洞的眼神、快要打结的脚步,有时候还会精疲力尽地一屁股坐在电梯里。三上实在不明白荒木田在想什么,甚至认为他只是单纯地讨厌特考组,所以才要这样折磨落合,借此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但是……

再怎么想都太奇怪了。一方面要求媒体签订报导协定,一方面又不肯透露半点情报,到底是为什么?即使不是三上,其他人也会认为他是不是隐瞒了什么?是不是为了隐瞒什么而迫使他必须出此下策?记者会场里开始弥漫起一股疑神疑鬼的氛围。是不是调查行动正在百叶窗的对面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或者是发生什么重大的错误,为了争取时间才故意不好好回答问题?是不是故意事先把各大媒体的精锐部队全都集中在一个地方,然后在背地里随心所欲地调查?报导协定整个被利用……不对,是被恶用、滥用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可真是前所未有的背叛行为。

时间已经过了凌晨四点半,但是从一点开始的记者会始终没有结束的迹象。每当落合离开会场,会场上总是会响起“应该不用管协定了吧!”的强硬意见。之所以还没走到确认无效的那一步,是因为在大部分记者的脑海里都还有一丝深怕协定一旦真的无效,场面会变得多么混乱的思维。这么大批的记者一旦真的开始任意采访起来会有什么后果?无论警方对媒体的态度是好是坏,绑架案本身的严重性并不会改变,而且也还没有充分的证据能够显示这件事是目崎歌澄的自导自演。在没有警方的情报支援下擅自采取行动,万一害女高中生失去性命的话……这样的危险讯号始终在脑海中盘旋不去。虽然协定无效的确是一张足以撼动警方的王牌,但是实际上要真的让协定无效其实是非常困难的。既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不要这样高分贝地叫嚣,以免被警方看破手脚,变得自掘坟墓。记者们现在就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而且又因此产生了新的地雷,火爆的场面随时都有一触即发的可能。

凌晨五点俨然成了毫无意义的时间,落合的体力已经到达极限,极度的疲劳让他几乎快要睁不开眼睛,大脑似乎也开始不听使唤。美云准备的热毛巾和营养饮料也已经失去了作用,在前往特搜本部的时候,几乎都是由诹访和藏前扶着他前进,回来的时候也几乎跟两手空空没两样,因此只能默默地承受枪林弹雨般的咒骂攻击。即便如此,胡髭男和油头男依旧毫不留情地把他当成“传信鸽”使唤。耳边偶尔会传来诸如“再加一把劲”“差不多了吧”这类说词,却始终不见秋川的身影。要是他在就好了……三上打从心里这么想。

状况陷于胶着,宛如看不见出口的迷宫。虽然他很清楚这一切很明显是警方的错,是D县警没有尽到协议中的义务,记者们会要求刑事部长出席记者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当他看到落合宛如梦游病患的样子,还是会觉得于心不忍、气愤难平。与其说是对记者们气愤难平,还不如说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生气。广报室完全没有发挥作用,别说是说服荒木田了,就连他的面都见不到,对落合也只能提供相当于照顾醉汉的协助而已。

诹访变得十分沉默,但不是因为疲惫,而是被东京媒体那种完全不在同一个档次里的阵仗给吓到了。规模差太多了。这样的文化冲击深深地打击到他身为一个广报人的自尊心。藏前的情感似乎已经麻痹,把自己身为软体动物的触角全部收起来,又躲回那个百无聊赖的行政人员的壳里。美云则是变得视野狭窄,已经无法全面顾及广报的职责,只是认真地担心落合的身体。每当落合前往特搜本部一趟,就用原子笔在手心里画正字。“太危险了,再这样下去的话会出人命……”

五点四十分。目送落合和诹访的背影离去之后,三上跑去上厕所。窗外还是一片漆黑,无力感让他感到非常疲惫。美那子后来怎么样了?雨宫芳男呢……?亚由美呢……?没有一件事是我做得好的……

走到走廊上的时候,脖子后面突然一紧。就在阴暗的电梯门附近,有一群人正埋伏在那里等他。十人……不对,至少有二十个人。

走近一看,都是熟面孔。牛山、宇津木、须藤、釜田、袰岩、梁濑、笠井、山科、手嶋、角池、高木、挂井、木曾、林叶、富野、浪江……所有人皆死盯着他。秋川也在,站在离一行人稍微有段距离的地方,有气无力地倚墙而立。

“D县警到底是吃错什么药了?”

牛山率先开炮,毫不掩饰自己的焦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拜托你们振作一点好吗?”其他记者也人口一声地说道。

三上只答了一句“是啊!”就拨开一行人,准备往前走。失望的感觉在胸口蔓延开来。怎么?连你们也要来落井下石吗?

“连我都看不下去了!”山科恨声说道。

手嶋则是紧握着拳头。

“只能挨打不能还手,实在是太令人不甘心了!”

三上停下脚步。不甘心?是因为主导权被总部那群人抢走了吗?你刚才不是还兴高采烈地跟对方交换名片吗?只能挨打不能还手?这句话应该是我要说的吧!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了……

“真的很不甘心,我实在不能忍受D县警被当成傻瓜耍着玩。”

耳边传来高木圆的声音。三上吓了一跳。因为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原来如此。

原来他们并不是过客。原来他们并不是在为沦为配角的自己抱不平。

三上也有同样的回忆。第一次执勤的地方总是比较特别。刚脱离双亲的庇护自力更生,记住工作的流程、记住回家的路、记住路上的店、吃饭、睡觉、生活、烦恼、用自己的双脚踩在大地上。这里才是自己出生的地方,是比故乡还要故乡的地方。所以当这块土地受到蹂躏时,是一件多么悲哀、多么不甘心的事啊!

三上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因为他想不到有什么话可以回应“我们家的记者”。胸口一阵灼热。只有这件事,他必须让秋川知道。

秋川面容憔悴地低着头看地上。他勇敢地拿起麦克风,把自己推入了火坑。基于当地干事的尊严与责任感,他打算在最大的舞台上进行最完美的表演。而在他的内心深处,肯定也藏着想要助他一臂之力的善意。

三上抓住秋川的肩膀,但是没有停下脚步。

你很勇敢,接下来换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