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今天早上也被擦得好亮。
长官视察就是明天了。三上打起精神,离开家门。今天一整天,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足为奇。不过至少各大早报都没有异状,只有昨天那些独家新闻的后续报导充斥在各家的版面上,而且也没有看到刑事部新设的“陷阱”。
第一个异状是在他抵达广报室之后发生的。藏前和美云去了解建设新厅舍的丈量工程,只有诹访一个人脸色暗淡地等着三上。
“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听说昨天傍晚过后消息已经在刑事部里传开了。”
“什么消息?”
“就是本厅和警务部勾结,预备谋夺刑事部长的宝座一事。这样的内容顿时传遍所有的刑事相关单位,就连辖区的小卒都知道了。”
最会兴风作浪的荒木田打算让所有的刑事单位揭竿起义吗?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的同期也有人在刑事部……他们都快气炸了。还骂我是卖国贼。”
三上家里却连一通电话也没接到。如果他们对警务出身的诹访感到愤怒,那么对于原本是刑警的三上肯定已经超越了愤怒的程度,把他当成了众人诅咒的对象。为了出人头地而出卖刑警的灵魂。在他们心中,自己可能已经是这样的形象了。
“诹访。”三上叫住正要回自己办公桌的诹访。
“昨天没办法问,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你指的是什么?”
“如果刑事部长改由特考组来当,关系会变得比较好,做起事来也会比较得心应手吗?”
“这个嘛……”
诹访面有难色。
“的确是会有这方面的好处……可是啊……这工作本来就不轻松。”
诹访回答完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之后,也反问了一个问题:
“广报官又是怎么想的?刑事部毕竟是你的老巢,换成特考组来当部长,你可以接受吗?”
三上“哈!”地大笑一声,接不接受都已经不关他的事了,他只能当成D县警的问题来思考。
“就算我说不能接受又怎样?刑事部破不了64是铁一般的事实,执行力一年不如一年也是事实。就是因为刑事部太弱,才会让本厅有机可乘。被人以蛮力抢走的东西,只能以蛮力抢回来吧!你可知神奈川以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有个在地方土生土长、从基层干起的刑警终于爬到权力的顶端,把刑事部长的宝座从特考组手中抢回来。地方的声浪起了作用,促使本厅认为如果不让那个男人当上刑事部长的话,组织就会分崩离析。”
“我听说过这件事,结果也没开花结果不是吗?当地的部长只持续了一任,等到那个部长退休以后又都是特考组的天下了。”
“那是因为只出了一个明星。只要接下来、再接下来还是由当地部长掌权的话,未来说不定就会改变了。”
诹访点点头,然后小小的啐了一声。
“但我还是好不甘心啊!对于特考组的部长增加一事。”
这句话听起来活像是在异国听见自己的母语。他的态度看起来不像是特地为了三上说的。即使脑中已经建立起根深蒂固的警界金字塔,但是在他当上D县警巡查的那一天,在胸口沸腾的归属感和乡土爱依旧悄悄地存活在心里吧!
“我去跟隔壁讨论一下明天的流程。”
结束与诹访的对话,三上拿起直拨电话的话筒并打到雨宫芳男的家。与其说是要讨论明天的流程,还比较像是确认与提醒。
电话才响了几声,藏前就回来了,紧接着美云也出现了,彼此交换一个注目礼。美云的表情十分爽朗,甚至还有几分耀眼。是因为昨晚做了那个梦的关系吗?腐烂的部分脸部全都修复完成。早上起床,他还想了一下,为什么美那子和亚由美没有出现在自己的梦里。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似乎是美云发挥了与生俱来的牺牲精神,自愿成为美那子和亚由美的化身。美云跟美那子一样,都是想要受人喜爱才当上女警的,所以迟早有一天也会尝到跟美那子相同的挫折感吧!这个梦肯定就是在暗示这个,三上自顾自地解释完毕后便出门上班。
雨宫家的电话迟迟没有人接。过了一会儿再打过去,还是没有人接,不由得让人眼前浮现出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只有电话声回荡的寂寥光景。上午九点二十分。会是还没有起床吗?
三上把记事本收进口袋后站起来。办公桌上的电话仿佛是要挽留他似地响了起来。是赤间部长打来的,命令他马上到二楼去。
三上还是慢条斯理地走着。虽然其他三人的脸上都出现一抹乌云,但他本人倒是不觉得惶恐或不安。只觉得这八个月让自己变得不一样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昨天就是转折点。切断绑在自己身上的傀儡线,以身为D县警广报官的身份面对“外界”,以自己的信念完成了任务。今天是为了今天而存在,不是为了明天。把刑警的制服、皮肤和肉血全部丢掉,也失去了户籍。但是也因为这样,他才知道现在居住在这里的重要性,也知道人不能不顾眼前的现实就想要看到接下来的现实。本厅要夺取刑事部长的宝座,这件事的确令人愤怒,但是也不能因为一时的情绪而扭曲现实,更不能遁逃到愤怒与恩怨当中。
身上还有任务,这才是现实。不管特考组来了多少人,都不会改变这个现实。身为警察,该做的事随时都掌握在自己手里。本厅里可没有警察这种生物。一味地执着于观念上的问题,甚至认为肉体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不知道自己该做的事是什么的时候,真正的警察就已经不存在了。
警务部长室里鸦雀无声。
石井秘书课长也被叫来了,弯腰驼背地瑟缩在沙发的一角,应该有察觉到三上进屋来,却连头也不肯转过来。
赤间只用眼神迎接三上。感觉才一天就憔悴许多,脸上已经完全失去平时老神在在的从容,头发也乱七八糟,像是只有把早上起床后的乱翘抚平而已,手指始终惴惴不安地敲打着沙发上的扶手,在在都说明了他在东京受到很大的压力。
“我现在正在跟石井商量对策。”
三上一面就座,一面用眼角余光看了看石井。后者头低到不能再低,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嘴巴开开的,显然是受到相当大的冲击。
“秘书课长官舍好像接到刑事部打来非常出言不逊的电话,所以他就跑来问我了。”
三上知道是什么事了。
“什么样的电话?”
“情报似乎在刑事部里扩散开来了。”
“什么情报?”
“明天长官要宣布的情报,也就是明年春天这里的刑事部长将由本厅指派一事。”
三上不发一语地看着赤间,赤间也用摆明了是在试探的眼神回看他。
“你早就知道了吧!”
“是的。”
“也是因为接到指责的电话吗?”
“不,那倒没有。”
“那么,是对方主动告诉你的啰!”
三上没有回答。就连自己也感觉得出来,他正皱紧了眉头。赤间移开视线,看起来是为了避免争端。
“我没有怪你。诹访告诉我你把记者搞定了。干得好!关于这点我给予极高的评价。只不过……”
赤间再次注视着三上。
“你为什么会闯进本部长室?听说你好像对他提出抗议了,还要求他重新考虑部长宝座的事,对吧?”
三上盯着赤间的胸口看。虽是旧事重提,但情绪已经回不去了。不管是借口还是反驳的话,他一句都想不出来。
“那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呢?”
“………”
“明天就要视察了,请表明你的立场。”
赤间把身体探了出来,领带在他胸前摇晃。
“三上,你到底明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长官要来了喔!他不只是一个个人,也不只是一个省厅的龙头老大。长官是整个警察组织的象征。要是有人对这个象征丢鸡蛋该怎么办?这件事跟你们也有很大的关系。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身为一个警官,享受了多少的特殊待遇?你本人和你的家人、亲戚,乃至于身边的部下都受到这层肉眼看不见的保护膜保护。私生活不也是如此?即使不是在职场上,在当地也受到大家的尊重不是吗?也许多少会让人感到畏惧,也许有时候还会让人敬而远之,但是应该没有人会故意跟你作对。大家都想尽可能跟你保持友好关系,内心想着万一发生什么事可以请你帮忙、视情况可以加以利用,这就是所谓的权威。把维护治安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交给警方,自己过好自己的生活。保护你的那层膜可不是由警方形成的,而是因为人民实在太难对付了,所以才想出这种权宜之计,是各取所需的一种共同幻想。”
赤间用力吸一口气接着说:
“因为是人民的需要,所以保护膜自然也会因为人民的观感而轻易地破灭。根本不需要举很多的革命行为为例,一旦让人民产生怀疑,一旦无法确保应该要提供给他们的幻想,无论是怎样的权威、权力都一定会衰退,所以必须慎重地保护好才行。这就是所谓的威而不猛。警方必须比其他任何组织都还要强大,同时也必须要有随时关爱国民的形象策略。而长官就是上述策略的表率,把身为象征的长官捧得高高的、能有多高就捧多高,比什么都来得重要。绝不能轻忽长官,更不能起内讧。看看皇室就知道了,最近自称是内部人员的匿名鼠辈,纷纷以岂有此理、下流卑劣的内幕向杂志社爆料的行为已形成一股风潮。结果怎么样?跟过去比起来,皇室的权威和神秘感皆一落千丈了不是吗?再这样搞下去,迟早会变成跟英国皇室一样,不被人民放在眼里。警方也一样,有一部分的笨蛋正打算在水坝上挖洞,打算把自己人的丑闻宣扬得天下皆知,自以为是英雄,要对组织的象征开火。我只能说是脑袋坏掉了,这根本是自杀行为!只是亲手把保护自己的权威之膜破坏掉!刑事部的蠢蛋却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
赤间完全停不下来,就连飞溅到嘴角的唾沫也没擦掉。
“话说回来,这叛乱到底是为了什么?该不会以为是因为没有抓到绑匪,所以才被处罚吧!要误会也该有点分寸。在这个各个领域都正在推动全球化、国际化的时代,地方的刑事部长由本厅指派是必然的趋势。随着行动电话及家用电脑的普及,这个世界早就丕变,就连犯罪多元化这种字眼都已经是陈腔滥调了。网路犯罪一瞬间就可以跨越国界,绕地球好几圈,还可以不断地增殖。电脑早就从一家一台的时代进步到就连小孩和老人也都人手一台的时代,成为各种犯罪的媒介与温床。你懂我说的意思吗?地球上正在发生大爆炸,地方的刑事部那种唯我独尊、死抱着案情不放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必须构筑起一套能随时跟东京保持连系,同时也能跟全世界的警察迅速地建立起合作关系的系统。因此必须打破藩篱,将沦落为土生土长的地方警察毕生最高荣誉的地方刑事部长一职,换成给具有高敏感度、货真价实的指挥官坐的宝座才行。这么一来,底下的人也会跟着改变。如此就可以直接吸收、分享东京的智慧与情报。淘汰食古不化、短视近利的刑警,尽全力培养出即使再匪夷所思的案件也可以马上反应过来的刑警。可是那群人……”
赤间把视线转向石井。
“却想要破坏视察,想要跟本厅、跟警务部同归于尽。听说已经有好几个人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那群人已经失去理性,简直就跟禽兽一样,完全无法预测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
赤间的声音有些嘶哑,看样子是打从心里感到害怕。无论有多么渴望,这个男人都不可能爬上本厅陡峭的升官之路。除非是像辻内那样对自己的成功没有一丁点怀疑的男人,否则皆无法爬到金字塔的顶端。
“三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可以容许刑事部这样的暴冲吗?”
三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说道:
“如果长官是警察的象征,那么刑事部长就是D县警的象征。”
赤间摘下眼镜的手正微微颤抖。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我只是在描述现状而已。身为广报官,我并不打算帮刑事部。”
“那你就从实招来。刑事部到底有什么企图?你肯定知道什么吧?”
“我不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你一定有听到什么风声。”
“我的立场并不会让我知道任何事。”
“我一向待你不薄,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我并不是在为你工作。”
三上想都没想就说道。
赤间瞪大了眼睛。
“三上,你果然还是……”
“你要说的话只有这些吗?”
“你……!”
“我接下来要去雨宫芳男家,跟他讨论明天的流程。”
赤间的眼神失去了焦点,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重新把眼镜戴好,将十指交握放在膝盖上。
“很好,就这么办。一定要有万全的准备。”
三上站了起来。而就在他深深一鞠躬的同时,赤间的脸遽然映入眼帘。他把头伸到三上脸的下方,由下往上狠瞪着三上,仿佛正在猎捕猎物的野生动物般。
“话说回来,你下定决心要把令嫒的照片传送到全国了吗?”
三上丝毫不为所动。看来这条线如今已是赤间的救命绳了。
三上再次鞠躬致意。为了替这八个月画下句点,他献上一个最敬礼。
“非常感谢你的关心,也再次为你这段日子的特殊照顾致上最诚挚的谢意。”
三上抬起头来。
“但是也请你不要忘了。如果有一天,部长的千金也离家出走的话,到时候帮忙找人的可是我们。不是霞关,而是分散在全国的二十六万名警察。”
不看赤间的反应,三上迳自走出部长室。
迈着大步沿着走廊往前走,石井从后面跟了上来,还以为他会转进秘书课,没想到脚步声突然用跑的追了上来。
“三上老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石井的脸上写满了无从排解的愤慨,双手紧握着拳头藏在皮带的两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一点办法也没有啊!”
这个男人也曾经有过立志要捍卫乡土的年轻岁月吧!
然而三上无法同意他说的话。
虽不同意,但也无法马上下楼。他犹如在看落日的光景般目送那道有气无力的背影消失在秘书课的门板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