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即使同样都是上二楼,但是去警务课要走另一座楼梯。红地毯从厅舍的玄关一路延伸到这座楼梯,上了二楼往右转,再一路延伸到相邻的秘书课和公安委员室前。
三上推开秘书课的门,与坐在最外面的户田爱子四目相交。石井不在课长的座位上。
“课长呢?”
“在接待室里。”
三上看了一眼右手边墙壁上的门。课员口中的“接待室”指的是密谈时所使用的“秘书课别室”。
“我等他。”
三上踩着地毯,走到位于秘书课正中央的沙发坐下。材质和坐起来的感觉都跟广报室的沙发不同。沙发周围还适当地配置着可以阻挡外来视线的观叶植物盆栽,只要选对角度就可以不用跟任何一个课员的视线对上。
很安静。虽然秘书课本来就这么安静,但是这么安静反而令他坐立不安。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瞥向办公室的左后方。两扇木纹十分鲜艳的对开大门是本部长室的入口,“在室”的灯是亮着的。课员跟往常一样,绷紧神经工作着。不过就算是“不在”的灯号,他们也很少会放松偷懒。副课长、主任,乃至于一般职员全都恭敬有礼、无懈可击,跟县厅的秘书课员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
格格不入的感觉莫此为甚。虽然办公室不在一起,但三上也是秘书课的一员。从警察厅迎来本部长,保护他、然后再把他“毫发无伤”地送回东京,可以说是秘书课上下唯一且绝对的任务。
户田端茶过来。
“还要很久吗?”
三上小声地问,户田摇头表示不知。
“不过课长已经进去很久了。”
“里面还有谁?”
“二渡调查官。”
直到户田离开之前,三上都处于停止呼吸的状态。
慢慢吐出的气息中带着热度。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与二渡近距离擦身而过,要再说是偶然才真的是自欺欺人。他是为了长官视察或是跟64有关的事而来找石井——应该要这么想才自然。
三上凝视着别室的门,仿佛能透过那扇门看见一道瘦削的背影,宛如用美工刀刻划出来的深邃轮廓。锐利而且充满知性的双眼……
不对,烙印在视网膜上的是另一双眼睛。
遥远的夏日,一面用双手献上毛巾,一面盯着三上的那双眼神虽然历历在目却难以形容。
他们是同一所高中、同一个年级,甚至还是同一个剑道社的社员。在三年级的最后一场县大赛上,三上是团体赛的主将,二渡则是候补。他的剑道并不厉害,加上运气不佳,碰到的同学和学弟尽是从镇上的剑道场里出来的精锐。第一场,三上使出得意的“击胴”,一举击败对手学校的主将。当他满身大汗、意气风发地回到休息室的走廊上,却找不到一年级学弟应该要事先准备好的毛巾。原来是啦啦队的巴士迟到,所以学弟们全都跑去帮忙卸行李了。三上不耐烦地四下张望,发现二渡就在他的视线所及之处。他已经完全想不起当时发生什么事了,大概是自己用眼神示意二渡“把毛巾拿过来”吧!
二渡马上起身,从后面绕过观众席,不一会儿便提着冰桶回来,从里头拿出毛巾无声地递给三上,而且还依照剑道社的规矩,摆出以双手奉上的姿势。但是他的态度一点也不显得卑屈。二渡两眼直视三上,眼神透着古怪,没有光采,也没有任何意志和感情,看起来就只是两个黑洞。十七岁的二渡克制住自己,扼杀了自己的意志和感情,就连内心深处肯定正澎湃汹涌的屈辱、愤怒、不甘心也全都被他收敛得一干二净。
几个月后,三上在剑道社毕业学长的推荐下报考警校。当他在考场看到二渡的身影时,整个人愣住了。“我觉得当公务员也不错。”从他口中问出来的就只有这一句话而已。直到现在,他还是想不通二渡为什么会选择走上当警察的路。剑道社是社会的缩影,在如果不把同伴比下去就无法成为选手的肃杀之气中,三上从来没有把加入社团后才第一次握竹刀的二渡放在眼里。二渡是真的很努力,练习从来没有缺席过,也不曾听他抱怨过半句,至少不是会在背后扯别人后腿的人。但那或许只是表面印象也说不定,总之记忆十分模糊,能想起来的也只有“嗯。”“是的。”“没错。”这种单调至极的答腔而已。在身心都很狂野的高中时代,自己从未关心过这个沉默又一点也不有趣的万年板凳选手,两人之间也没有发生过任何可以让人感受到和对方一起度过青春岁月的戏剧化事件。虽然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社团里度过了三年的时光,但是三上却一点也不了解二渡这个人。
三上以第三名的成绩从警校毕业。当他得知第一名是二渡的时候,所受到的冲击令他永生难忘。不过,接下来还有更令他惊讶的事。二渡一关又一关地考过升格考试,一下子就平步青云。隶属于警务部门,特别精通人事,四十岁就升任为警视,创下D县警最年轻升任警视的纪录,而且这个纪录至今尚无人能破。从此以后,二渡连续七年都坐镇在组织营运的核心,稳坐警务课调查官的宝座。也因此,“王牌”的名声不胫而走。再加上深受特考组的器重,据说就连干部人事的草案也交由他一个人全权处理,使他成为历代警务部长的心腹。如今,二渡身为“地下人事部长”,已经是不可侵犯的存在了。
还不是警务养的狗。三上已经养成每当二渡出现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就如此贬低他的习惯。不是不服气,而是刑警的自负与排他的意识让他这么说。当时,他已经离开那个争夺领章上星星数量的部署,在绳之以法的恶棍人数有多少就有多少发言权、极为简单明了的世界里找到一片天。即使“前科”不会消失,他也交出成绩来克服了。永远被需要,永远回应别人的期待。自己已经站在二渡的“人事魔掌”无法触及的地方。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现实,直到……
或许他根本是被摆了一道。
他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这个问题,因为只要一想就会开始疑心生暗鬼。这会让自己连广报官这个安身立命的场所也没了,并失去心灵的平静。因为不想事情演变成这样,所以三上一直不去正视这个问题。
“三上广报官”真的是赤间一个人决定的人事吗……?
刚好是去年的这个时候,传出三上即将要调到警察厅刑事局的消息。有力、几乎已定案……像这样的耳语不绝于耳。然而,最后答案揭晓时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变成是同期的前岛泰雄升任为警视,前往东京。依照惯例,前往警察厅的人就是将来的部长候选人。三上等于是在上车的前一刻,才被没收车票、被取消出人头地的资格。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他还可以逞强地说他才不想去警察厅那种地方呢!他曾经为不怎么失望的自己感到骄傲。但是,接下来由赤间告诉他的人事异动却让三上感到毛骨悚然。当时,脑海中掠过的不只是“前科”二字而已,还一瞬间看到了那年夏天,那两个没有光芒也没有感情的黑洞。
长达二十八年的警界生涯,他始终认为人事是“神的旨意”。这也是他用来赶走前科阴影的自我催眠术。这是他第一次在这项人事里感受到“人”的运作。如果只是要强化应付记者的策略,让前岛来当广报官也可以。他和三上一样,都是从刑事部一路爬上来的人。由于在强行犯搜查股的资历也很久,若单从“户籍效果”上来看,他甚至比三上更镇得住场面,所以不禁让人怀疑里头有鬼。二渡和前岛的关系一向很好,再加上他们在警察学校的宿舍里曾经是室友,到现在可能都还有超越警务与刑事的深交……
有动静了。三上把视线瞥向别室的门。只见门被推开,二渡和石井并肩走了出来。
视线马上就交会了。
“喔!”二渡先打了声招呼。精英分子的风貌如今是愈磨愈亮了。当初那个即使对砍一百次,一百次都可以把他打得落花流水的软弱候补社员已经不存在了。
三上反倒有点担心自己能否发出一如往常的声音。
“听说你早上有打电话给我?”
二渡微微点头。
“课长刚才已经告诉我了。”
言下之意是那通电话的确是打来问亚由美的事。是基于同期的情谊吗?还是对于警务课调查官的职务来说是必须进行的确认呢?
太好了!二渡继续用眼神示意,然而并没有化成语言就快步离开秘书课。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在海外到处飞的商务人士。三上虽然很想冲上前去问他为什么要插手64一案?幸田手札是什么?但是却一步也跨不出去。知道电话是打来问亚由美的事之后,他的气势就被削弱了。不对,是被迫看见彼此之间的战力悬殊,所以退缩了。这里是警务部的土俵,以马马虎虎的心情进行冲撞根本就连相扑都称不上。
“过来坐,三上老弟。”
回到别室的石井伸手招呼他过去。
“二渡来干嘛?”
三上边问边坐到沙发上。
“哦哦,是为了改建厅舍那件事啦!因为明年夏天就要动工了,所以差不多得开始找暂时栖身的地方了。到时候要分散开来是势在必行,但这么一来,就得先决定要把大头放在哪里,毕竟有本部长的地方才是D县警的所在地嘛!”
石井是个不会说谎的男人。如果刚才是在跟二渡密谈有关64的事,现在绝对没有办法像这样对答如流。也就是说,这事是赤间跳过石井直接对二渡下的命令啰!以他们的性格来说,的确是这样比较自然。
“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呢,被害人的家属怎么说?达成共识了吗?”
被石井这么一问,三上终于回到现实。
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三上坐直身体并压低音量说:
“这件事我明天会再继续跟进,不过俱乐部那边比较棘手。”
“怎么说?”
石井的眼中浮现出畏怯的神色。
“就是那个匿名问题,他们说要对本部长提出抗议文。”
“对本部长!”石井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这是在开玩笑吧?”
“不是……”
“别开玩笑了,绝对不行!绝对不能让他们这么做!”
“俱乐部总会已经决定了。”
“别为难我了。什么抗议文嘛!这万万不能收,你一定要想办法摆平。”
看起来就像是要不到东西的孩子。石井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只要公布主妇的真实姓名,他们就会收手——对方是这么说的。”
“那、那也不可能,部长是不会答应的。”
“总比让他们把抗议文交给本部长好吧!搞不好还会影响到长官视察。”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决定不公布姓名的人就是部长自己。”
部长决定的?车祸是在Y署辖区内发生的,所以三上一直以为是Y署决定不公布姓名。
“坂庭先生打电话来请示,然后部长就决定不公布姓名了。”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
Y署长坂庭是石井的前任,一直到今年春天以前他都担任着秘书课长的工作。只要是本部的人,没有人不认识他。因为甘于让赤间使唤,极尽逢迎拍马之能事,所以不只是荣升,还是以“跳级”的方式空降到一百三十人规模的Y警署当署长。换句话说,坂庭不敢自己以署长的身份下判断,认为事先向上级报告是最好的自我保护之道,所以才来请示赤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事情的确难办了。赤间一旦决定的事,可不是底下的人说两句话就可以改变的。就算是要他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可能会有犯上的危险。
既然如此,三上只好提出他刚刚在来这里的路上想到的折衷方案。
“那如果不要写成声明文,以非正式发表的方式把名字告诉记者们呢?”
这是我个人在自言自语……这是以前刑警要告诉记者消息时常用的惯用句。
三上先表态是自己在自言自语,然后把菊西华子的名字以口头的方式告诉记者。虽然是迂回的手法,但至少不是“屈服”,还可以勉强算在“方便行事”的范围内。既可以保住组织的面子,也因为是他的自言自语,所以不会留下白纸黑字的证据,也不会成为日后的可循之例……
“我个人认为是个好主意,但不知道部长会怎么说?”
石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总之你先试着帮我跟部长说说看。”
“我会尽力而为,不过今天因为有客人从东京来,所以部长出去了。俱乐部那边给的回答期限是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四点。”
“了解。今天晚上或明天一大早我就会跟部长说,不过不知道结果会怎样,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压住俱乐部那边喔!就算真的演变成提出抗议的局面,也一定要由你或我这边挡下来喔!”
石井的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真的拜托你了,我们家这位可不是普通人。”
纵然石井这么说,但浮现在脑海中本部长的形象却很模糊。他当然知道本部长不是“普通人”。辻内欣司,四十四岁,比三上还小两岁。在担任过警察厅的会计课长以后,被调到D县警。顺利的话,明年春天就会回去当人事课长。不光是警方,所有的组织都一样。只要掌握住人和钱,就能爬上高位。辻内目前被视为是同期中最接近警察厅长官宝座的人。
如果这个长官候选人被出社会不久的年轻记者包围住,还让记者们把抗议文一把塞进他怀里的话……太难看了,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有什么好笑的?”
三上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眼前的石井不满地噘着嘴。
“什么?”
“你刚刚在笑吧!”
他才没有笑。
“你给我认真一点。要是你不好好做的话,后果可是会很严重。”
三上敷衍地点个头,离开别室。“在室”的灯还亮着。
一直到走廊上,他才反应过来。
太难看了,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他笑的是当真这么认为的自己。
石井那德性跟Y署长坂庭根本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把灵魂卖给辻内和赤间,做着明年或后年就能荣升的美梦,一面避重就轻地处理每天的公务,害怕的从来不是失败而是被上头判定为失败的失败。三上笑的是和这家伙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以同样思维谋求解决之道的自己。
三上走在阴森森的走廊上。
警务部的人、秘书课的一员——自己的确是这么想的。他已经在管理部门待了半年以上,正如同皮肤会吸收肉眼看不见的分子一样,体内的细胞早就已经不知不觉地吸入了管理部门的空气。不应该是这样的,自己是真的想要改革广报课。他曾经对自己发誓,这两年一定要有所作为。那么,这股无力感又是怎么来的?这比要在不存在着杀人犯和贪官污吏的世界里把杀人犯和贪官污吏绳之以法还要耗费体力、还要磨损精神,到头来只是白白消耗自己而已。
三上不寒而栗。二渡已经在这里待了二十八年。当三上还是刑警,贪婪地用肺呼吸的那段漫长时间里,二渡却在这个对内封闭的世界,日以继夜、不眠不休地持续用皮肤呼吸。那会衍生出什么?又葬送掉什么?助长了什么呢?光是想像就令他毛骨悚然。那个在高中时代的正式比赛中不曾挥舞过竹刀的男人,他那单薄的胸膛底下,究竟构筑着什么样的原理呢?
同族的怪物……
自己也差不多要变成同类了。曾几何时,他已经穿上警务的制服,一面说这只是一时的、只要想脱掉随时都可以脱掉,一面继续把手伸进袖子里。没有人能够保证,最后会不会变成与自己的意志无关,只是机械式地穿上那一件又一件的制服。最后让衣服也变成是皮肤的一部分,这辈子再也摆脱不掉。
心里充满想要呐喊的冲动。
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脸。像这种时候,脑海中肯定会浮现出亚由美微笑的脸。那抹温柔的微笑可以说是安定内心的装置,它始终在脑海中浮游着,直到三上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