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打开的暖风扇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开始送出暖风。
“好久不见了。”
三上婉拒座垫,把双手撑在榻榻米上,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同时将煎饼的盒子推出去。
雨宫芳男只是微微地点头。
三上被带到起居室,虽然墙壁似乎有点暗沉褪色,但是家具和布置全都是十四年前的模样。然而,雨宫的容貌却凌驾这十四年的岁月,产生了剧烈的变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只有五十四岁。恣意生长的白发、土黄色毫无光泽的脸,双颊病态地凹陷,额头和眼尾布满无数仿佛是用利刃刻出来的皱纹。脸上布满着悲哀与苦恼。这是一张女儿惨遭杀害的父亲的脸,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更贴切的形容词了。
隔壁就是佛堂。纸门敞开着,设置在正前方的气派佛坛让人无从避开视线。上头摆着照片,是被害人翔子,还有雨宫的妻子……雨宫敏子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他都不知道。
我来上香……三上找不到说出这句话的时机。坐在矮桌对面的雨宫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的视线虽然落在三上的胸口一带,但是凹陷的眼珠却像是在注视着其他什么东西似地显得很不踏实。
再也承受不住令人窒息的沉默,三上拿出名片。他曾经在脑中的某个角落描绘重逢的画面,期待雨宫主动叫他的名字,期待雨宫露出怀念的表情。同时也有点畏缩,他现在已经不是刑警而是广报官了,要让雨宫知道这件事的罪恶感也同时在内心发酵,以至于错失了递出名片的时机。
“还没有向您报告,我现在在这个单位。”
完全得不到任何反应。
雨宫的右手放在矮桌上,干瘪的手背和手指全都爬满了皱纹。食指的指甲前端已经裂开,包含皮肤在内整个发黑,宛如一颗大血泡,而且指尖还仿佛痉挛发作似地不停颤抖,最终还是没有拿起三上放在矮桌上的名片。
丧失社交能力、看破红尘。雨宫看起来已经进入这种领域,或许也没有在工作了。听说事件发生以后,他就把雨宫渍物的经营完全交给他的堂兄弟了。
“雨宫先生。”
有件事情非问不可。
“尊夫人是何时……?”
雨宫茫然地望向佛坛,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地把脸转回来,眼眸里有一小簇幽微的光。
“……六年前因为中风倒下……终于在去年……”
“这样啊……”
冰冻已久的感情终于开始融化了。尽管察觉到这一点,三上的脑子还是无法切换成工作的模式。
“明明还这么年轻……”
“就是啊……而且什么都还没有搞清楚……”
还没有看到绑匪的脸就死了……或许是又想起妻子的遗憾,雨宫眨了眨茫然无神的眼睛。
心很痛。当然,光靠三上一个人并无法改变任何事情,而且他也只有参与最初的调查而已,要说对案情涉入很深也不是这么回事,然而他还是感到难辞其咎,还是觉得有所亏欠。只要是D县警的人,没有人不这样想的。“翔子小妹妹绑架撕票事件”,每次听到这事件的名称,内心都会涌起一股歉疚的感觉。
昭和六十四年一月五日的那一天……
“我去要压岁钱。”中午过后,留下这句话就离开家门的雨宫翔子,在前往附近亲戚家的途中,忽然消失了踪影。两个小时后,一通要求赎金的恐吓电话打到雨宫家里。那是没有特殊口音,稍微有点沙哑,三十多岁到四十多岁之间男人的声音。内容是绑架勒赎的一贯用语:“你的女儿在我手上,明天中午以前准备好两千万的现金,要是报警的话,你女儿就没命了。”电话是雨宫接的,虽然他恳求对方:“让我听听女儿的声音!”但是电话却被对方挂断了。
踌躇再三的结果,雨宫在傍晚六点的时候报了警。然后在四十五分钟以后,本部搜查一课派出的四名“自宅班”便悄悄地潜入了雨宫家。几乎同一时间,NTT的D分店也传来报告,说是已经安排好负责逆向探测的人员了。然而就差那么一步,绑匪在那之前就打了第二通电话:“把钱全部换成旧钞,装进丸越百货里贩卖的最大的行李箱里,明天一个人拿到指定的地点。”要是当时能把绑匪的声音录下来的话、要是逆向探测来得及的话……这是所有参与过调查的人都曾经混合着叹息挂在嘴边的话。
晚上八点,D中央署成立了特别搜查本部,然后又过了三十分钟,三上被指名担任“近距离追尾班”的副班长,为了商讨第二天交付赎金的相关细节也进入了雨宫家。当时自宅班的成员正在问雨宫夫妇一些问题:“有没有听过绑匪的声音?”“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可疑的事?”“有没有招谁怨恨?”“离职员工中有没有人经济上发生困难?”夫妇俩惊恐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只是不住地摇头。
然后是无比漫长的一夜。没有任何人合眼,所有人都盯着电话。雨宫始终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然而直到天色发白,第三通电话都没有响起。敏子在厨房里捏饭团,已经捏了多到吃不完的数量,却还是继续煮饭、继续六神无主地捏着饭团,看起来简直像是一种祈祷的仪式。然而……
上天并没有听见她的祈祷。
事情发生在昭和六十四年,只是才过七天这一年就落幕了。虽然这一年被平成的大合唱抢去了风头,但它确实存在过。绑匪在昭和的最后一年绑架了一名七岁女孩并将其杀害,然后混迹到平成的时代里。“64”是立誓的符码,这个案件并不是平成元年的案件,一定要把绑匪拖回昭和六十四年的时空……
三上低头偷偷望向佛坛,照片中的敏子满脸笑容,年轻得令人不敢置信。应该是在过着平稳的每一天,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绑架案的时候拍的吧!那种无忧无虑的笑容,绝对不可能出现在独生女被夺走的母亲脸上。
雨宫始终不发一语,甚至不问三上来访的理由。眼神所流露出的情感愈来愈稀薄,一颗心显然不在这里……
三上清了清喉咙,事到如今,只好硬着头皮上了。总不能还没有表明来意,就让雨宫又缩回他自己的世界里。
“雨宫先生……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情想要通知您。”
想要拜托你——应该这么说才对吧?察觉到雨宫表情里的变化,三上连忙把话接下去。
“其实是下个礼拜,我们警方的最高干部想来府上拜访。是警察厅的长官,名叫小塚。距离案发当时虽然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不过站在警方的立场,无时无刻都想要破案。因此,为了提高侦办人员的士气,长官决定亲自到现场视察,结束之后想要来这里为翔子小妹妹上炷香……”
快要不能呼吸了。每说出一句话,胸口就会多累积一股闷气。
雨宫垂下眼睛,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这也难怪,在距离案发当时过了十四年的现在,有哪个家属在听到长官信誓旦旦地说要破案时会真的相信。那是警察自家的问题、是作秀。雨宫可能早就已经看穿警方的意图也说不定。
但三上也只能继续硬着头皮往下说:
“不可否认这个案子已经停摆很久了,正因为如此才有这次的视察。只要这次的长官视察能够大规模地被写成报导,就有可能再挖出新的线索。”
过了好一会儿,雨宫才深深地低下头。
“谢谢你们的好意。”语气十分平静。
三上松了一口气,卸下心中大石的放心与笼络雨宫的心虚各占一半。结果还是让家属受到警方的摆布。对于家属来说,除非警方将歹徒绳之以法,否则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消除他们心中的怨气。如今三上也能体会这种心情了。他也是因为遇上女儿的离家出走,才会让他对于安排此次警方宣传的流程尽讲些空泛的废话。
三上拿出记事本,翻到在部长室记下重点的那一页。
“视察预定在十二号,也就是下星期四举行……”
三上话说到一半,耳边传来雨宫不是很清楚的声音。
三上不解地侧着头。
但是我拒绝……雨宫似乎是这么说的。
“雨宫先生……?”
“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是这件事请恕我拒绝,没必要让大人物特地跑这一趟。”
没必要……?
长官视察被拒绝了,三上有些傻眼。雨宫虽然看似魂不守舍,但是他的语气却十分坚决。
“雨宫先生,为什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三上吞了一口口水,直觉告诉他这里头一定有什么问题。
“是我们的态度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吗?”
“不是……”
“那究竟是为什么?”
雨宫沉默不语,看都不看三上一眼。
“就如同我先前向您报告过的,或许能挖出新的线索也说不定。”
“………”
“说起我们的长官,也就是警界的最高指挥官,我想媒体一定会大幅报导,电视台也会制作成新闻,可以让更多人看到。”
“谢谢你们的好意……”
“可是雨宫先生,您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可以得到线索的机会溜走吗……”
三上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大了起来,不由得闭上嘴巴。这种事是不能勉强的,既然家属都说不要了,也只能就此作罢不是吗?只是把家属家从视察路线中剔除而已,并不会减损视察本身的意义。也许宣传效果会差一点,但是只要长官拜访了现场和专从班,不管是对外还是对内都还是很像一回事,只不过……
脑海中闪过赤间的脸。要是告诉他慰问遭拒的话,那个男人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应呢?
太阳穴感觉到血脉的跳动,宛如秒针一般,在这段沉默的空白里,一下一下地刻划着时间的流逝。
“我还会再来打扰的。”
雨宫没说什么,只是把手撑在榻榻米上站了起来,微微点头示意后就走进屋子里了。
——为什么要拒绝?
三上对仍摆在桌上的名片和伴手礼一瞥,硬是支起坐到麻痹的双腿,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