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座谈会结束,洼岛走出会场大厅。
随着听众的离席,会场的热气流泄到通道上。大学或医院的医师们三五成群地走着。旧友重逢的欢谈景象、坐在长椅上讨论座谈会内容的景象,在宽敞的通道上随处可见。
落单的洼岛走向打工女孩在服务的饮料供应处,要了杯果汁。洼岛并没有想见的医师,相反的,倒有几个不想见的医师,尤其不想见到吴竹医局长。
离上本町车站很近的这家饭店,自今天早上起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医师,显得热闹非凡。医师们身着西装,手拿学会提袋,胸前口袋配戴写着所属单位和姓名的参加证,身份一目了然。
在通道上,洼岛发现M大学医学院第一外科的医局员,大概有六名聚集在手扶梯附近的长椅旁,还好没看到吴竹医局长。由于没有认识的,洼岛便在不远处听他们交谈。其中一人注意到洼岛,以尖锐的视线投向洼岛胸前的参加证。
洼岛转过身,离开现场。
吴竹医局长在洼岛还没离开K市前,曾经来过一通电话,严厉斥责他妄作主张之后,叹说事先为什么不来商量。虽然没说要给洼岛什么处分,但也没有表示要洼岛回来。
洼岛搭手扶梯下楼,在空荡的咖啡厅内伸伸脚、喝红茶,略事休息。他随手翻阅学会简介,看看接下来听什么好。会场有八处,可以任选。从早上开始已经听不少,去逛逛书店也无妨。
“喂,洼岛。”耳边有声音响起。乾身穿笔挺灰色西装,手拿着学会提袋伫立在旁。
“还好吗?”乾在对面坐下来,探头说道。
“还好。”
“还在生气吗?”
“不气了。”
他还不想见到眼前这个人,但是突然碰面,倒也蛮高兴看到这张许久未见的古铜色娃娃脸。
“我想也是。你这样大干一场,气大概也消了吧?”
“我不想再提那件事。如果你要谈那件事,就到别的地方去。”
“好、好。你说不谈,我就不谈。”乾也点了红茶,翻开简介浏览。
乾一语不发,洼岛反而不大自在,瞥了乾几眼。乾故作不知,继续翻阅简介。
洼岛从一开始就觉得乾的外表有点怪,现在明白原因了。
“你的名牌写错了。”
乾别在西装胸口的参加证,用奇异笔大刺剌地写着“J医大腹部外科乾秀人”。
“你不算J医大的嘛,应该写高宗综合医院外科才对。”
“不,这样没错。”乾笑着说。
“你回大学啦?”
“嗯。”
“相当快嘛。”
“是呀。”
“怎么会这样子?”
“想听吗?”
“你说。”洼岛焦躁起来。
“回大学的,不只是我。讲师和另外那个家伙也都回去了。”
“怎么会呢?那高宗综合医院外科怎么办?”
“不见了。”
“不见了?胡扯!”
“你逃到小岛上,悠哉悠哉的。高宗综合医院可是整个不见了。消失啦!现在变成关东医科K医院,也就是关东医科大学第二医院。”
洼岛震惊之余,一时说不出话来。
“什么时候的事?”他好不容易发出声音。
“一个月前。内部运作则在更早以前。”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你不是说新乡理事长要盖新医院吗?”
“你想一想,现在怎么可能在市中心盖新的大医院?光是找土地就够瞧的了,要在短期内聘任足够数量的护士,更是难上加难。”
“但是,为什么会是高宗综合医院呢?”
“或许你不相信,草角会长终究是个理想主义者,有时太忽略高宗综合医院的盈亏。当然,在结余上是黑字,不过,草角会长投资相当多的钱在设备上,却没有充分回收。这也还好,让医院和自己的名字连在一起,博得社会的好评,是草角会长的生命意义所在,而且在这方面一切还算顺利,虽然曾和工会发生摩擦,也都能协商解决。但是,不幸却发生那个事件。关于那个事件,现在可以确认的是,应该在查出神田十和子牵连在内时立刻付给那干人适当的赔偿,把事情解决掉。之所以没这么做,说起来算是中小生意人的悲哀。因为吝惜区区的一亿元,希望由保险公司来付,结果让你这个替罪羔羊给脱了身,揭发出事情的真相。真悲惨。”
“关东医大呢?它又有什么关系?”
“听说新乡理事长早先就曾向几家医院喊话。比起盖新医院,收购现有的医院当然更实际,因为光是招募足够的人员就是一件大事,能够让原班人马为自己效劳是最好不过了。高宗综合医院用来当作第二医院,尤其理想。它的规模不大不小,地点又在K市中心,占尽地利之便。可能新乡理事长以前就一再要求草角会长让售,草角会长完全不予理会,直到发生这次的医疗事故。”
“不是事故,是谋杀。”
“是、是谋杀。姑且先说是事件吧。事件弄拧了,草角会长心想把你们赶出去,付钱给并森行彦的遗族,事情就解决了。关于你,既然已经回大学去,而且也没什么证据,应该不会多说什么,没想到你竟然去报警。刑警马上就到医院来,草角会长差点疯掉。你反正都要告发,如果早一点就好了,草角会长或许就会中止跟遗族交涉吧。你告发的时间,正好在和遗族谈好条件、付了钱之后。这是最糟糕的事。草角会长变成明知对方杀人,却又付赔偿金的恶徒兼小丑。这还不打紧,高宗综合医院也弄得灰头土脸,毕竟医院出了罪犯,被害人是患者。事情又不是意外,而是谋杀,患者马上大减。我们每天都没有手术,无所事事,而且不断有护士辞职,最后弄得健隆会没有办法再继续经营高宗综合医院,只好把医院让售给一直喊着要买的新乡理事长。”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譬如把医院停掉,改做别的事业?”
“话是没错,关掉医院,再改建饭店之类的,可以赚得更轻松,可以不用为医事纠纷或护士不够伤脑筋。但是,关掉医院可是很严重的事,你别忘了健隆会还经营其他三家医院,拆是可以拆,却要受到舆论指责‘罔顾患者’,而且,关掉医院也要花钱,你把职员全部解雇看看,这么一来,他也没办法再当‘正派’的企业家了。更何况,医院的职员也不能转聘到饭店来用吧?而精密的医疗仪器如果没有需要它的医院,形同垃圾。全部转卖给其他医院经营者最划算了。”
“这么说,逮到犯人,得到最多好处的是新乡理事长啰?”
“是呀,正是大好时机。他很有一套,或许从什么地方得到了情报。”
洼岛相信这个说法。智鹤背后的人,正是新乡理事长。智鹤的相簿抽掉的照片必定是新乡理事长的。
莫非智鹤是新乡理事长的情人?
从这个观点来思考,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那时候去关东医科大学的高等护理学院,教务主任竟然强迫井川老师协助他们。现在想起来有点奇怪。对初次造访者会热心到这种程度吗?可能是智鹤在电话中被井川严峻拒绝之后,拜托新乡理事长去跟教务主任打过招呼吧。
洼岛冷静地接受了这些事实。智鹤已经成为过去式。所谓不相见是遗忘的良药,诚然不假。
“医院卖了多少钱?”洼岛问乾。
“我又不是千里眼,哪会知道这种事?不过,价码不高是可以想像的。草角会长再怎么会做生意,医院因谋杀案闹到那种程度,也卖不到好价钱。新乡理事长抓到对方的短处,一定买到便宜货。就算土地的价格杀不下来,其他东西大概可以压得很低吧。”
这就是智鹤的意图,洼岛总算明白了。智鹤为了迫使草角会长陷入不得不卖掉医院的窘况,甚至非低价出售不可,才接近洼岛,帮他调查,让他在最适当的时间向警方告发。
洼岛忽然想起一件事。
“小儿科主任野野村呢?”
“不用担心。他现在是副院长。看他那么卖力,大概想当院长吧。”
难怪那时野野村主任会笑。他不用走出房间一步,就从高宗综合医院跳槽到关东医大第二医院。
“其他科呢?”
“小儿科不变;耳鼻喉科本来就属于关东医大;剩下的科全部撤回自己的大学去,由关东医大派人接替。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医师们愤恨的神情浮现在眼前,洼岛心想,幸好自己离开了。
“不过,最可笑的还是我们医局。我们医局长真是傻瓜,只能说他自作自受。”
乾用拳头敲自己的额头。
“算啦,彼此彼此。”
当晚,洼岛和乾在酒馆里喝个烂醉。
隔天早上,洼岛没去参加学会,直接去K市。
暌违九个月的医院,门厅前挂着“关东医科K医院”的大招牌,除此之外,外观没有什么改变。
洼岛看着招牌,有一股说不出的感慨,自己在毫无警觉的情况下帮忙换上这块招牌。
洼岛通过自动玻璃门,进到里面。光看柜台附近,就知道这是一家充满活力的医院。候诊处挤了一大堆等着领药的患者,前方摆了大型电视,正在播放高血压的教育录相带。事务员和护士穿梭于患者之间,快步在走廊上来来往往。
员工的制服也改了,护士由白色改为粉红色,事务员由深蓝色改为水蓝色。光是这些改变,医院内部显得开朗多了。
走廊的墙壁上挂着名画复制品:雷诺瓦、梵谷、尤特里罗……
医院就像饭店……
洼岛想起以前中山太太所说的话。如果照明再华丽一点,椅子换成更高级一点的,这家医院的候诊处,就很接近饭店的大厅了。
洼岛低着头,稍微加快脚步。
X光室柜台有位认识的中年女事务员,她看到洼岛,惊叫了一声,随即去叫中山技师。
里面的年轻技师正忙着转动底片匣,“暂停呼吸!”的熟悉声音从两个方向传过来。
满脸胡子的中山技师跑出来,像旧友重逢般握住洼岛的手。
“对不起,现在正忙,麻烦等我到午休的时候。”
十二点半过后,中山才来到医院前面大楼的地下咖啡店。
“医院看来很兴隆嘛。”谈了一会儿岛屿的事之后,洼岛挖苦地说。
“说‘托你的福’好像不太适当。新乡理事长或许很满意,但同仁们可一肚子不满。”
中山一边搅拌咖哩饭一边回答,然后用纸巾擦嘴。
“你没有反对让售医院吗?”
“我当然非常反对,因为这实在很不负责任。不过,我们才刚要展开活动,却一下子瓦解了。大家说,如果会变成更好的医院,为什么要反对?另一个则是经济上的理由:新乡理事长答应除医师之外,所有员工全部续用,而且要加薪。这可难反对了。护士还没问题,一传出倒闭的谣言,就有人来我这儿询问有没有缺。但是,其他职种就不行了,尤其是年长的事务人员。我也很烦恼,和老婆商量的结果,决定接受让售,改变方针争取条件。”
“似乎真的变成好医院了。”
“哪儿的话。表面看来兴隆就是好医院,这种说法有待商榷。别忘了它是建立在员工的牺牲上。我们的工作越来越忙,说不定哪一天就有人倒下去。”
“是吗?”
“我说的是实话,我们也有权利像大企业的员工那样,能够从容不迫地工作,并享有休闲生活。日本不是经济大国吗?总有一天我会让新乡理事长大吃一惊。”
中山一副意气昂扬的模样,一点也没有改变。信念之坚强和精力之充沛,令洼岛羡慕。
在中山匆忙离去之后,洼岛仍留下来打发时间。一直到两点左右,他又返回医院。他登上门诊大楼的阶梯,擅自进入他所熟悉的医师室。
果然如同预先料想的,医师们下午都出去工作,室内空无一人。洼岛以怀念和懊悔交织的复杂心情,环视一如往常的桌子和储物柜。以前洼岛使用的桌子,现在堆满不知名医师的杂志和书。储物柜名牌上的医师名字,也有许多不认识的。
洼岛在墙壁上看到他预料的东西。
新乡理事长的大幅肖像正俯视着他。
头发全部往后梳,额头宽广,眼睛大而傲慢,鼻子比一般日本人高。
这是一张精力充沛、信心十足的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