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门诊颇为忙碌。
近田的门诊以癌症手术后的定期检查患者居多,一个一个诊察相当费时,外伤和腹痛等急救的新病患全都转到洼岛这边来。
十一点过后,有一名持着内科转诊函的老妇人,由女儿带来就诊。
洼岛先看转诊函。
‘七十岁女病患,昨日起有腹痛、呕吐症状,X光显示应为肠阻塞。烦请高诊。’
老妇人个子瘦小,洼岛请她躺在床上,只见腹壁微微隆起,用手按压,老妇人表情没什么变化。
“现在还痛吗?”洼岛在老妇人耳边问道。
“有点闷痛。”
“会恶心吗?”
“想吐。”
“昨天就吐个不停,麻烦医师想想办法。”
女儿低头看着老妇人,表情不安地说道。
洼岛观察X光片,肿胀的小肠影像显示,小肠已经完全堵塞,当然会吐个不停。内科方面的血液检查,并没有发现什么重大的异常现象。
“以前没动过手术吧?”
虽然看腹部就知道,但小心起见还是问一下。
“没有,这之前没生过什么病。”
那到底是哪里不对呢?洼岛想起近田教导的名言:“原因不明的肠阻塞就脱裤子。”
洼岛要老妇人裸露下半身,仔细观察,果然发现预想的东西。左边胯下部分肿起,大小像一个乒乓球,这是小肠窜出大腿疝气孔,被紧压住没办法收回去所造成的。这个部位食物和水都通不过去。问题不止这样,如果不尽快动手术让它复原,窜出来的小肠就会腐烂。
今天下午排了由洼岛执刀的胆结石手术。洼岛去隔壁近田的诊察室商量。
“必须动紧急手术,应该腰椎麻醉就可以了。我会帮忙。不过,胆结石的术后移送比较麻烦,你去跟医局长商量看看。”
如果全身麻醉和腰椎麻醉撞在一起,近田和洼岛就都不能送全身麻醉后的患者到病房。那个事件发生以来,洼岛和近田都做了检讨,尽可能在全身麻醉的手术结束后,不立刻做其他手术。不过,现在跑出这么一个必须紧急手术的患者,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洼岛走上三楼病房,找到正带着护士们巡房的吴竹医局长。
“胆结石由你执刀,我帮忙,近田负责麻醉。大腿疝气手术在胆结石手术之后再做,不就行了?你们俩一起做。”
医局长用对患者或护士的轻松语气下指示,显然并不了解洼岛找他商量的用意。
“是可以呀,只不过,手术后的胆结石患者没有人跟去的话……”
当着护士的面,洼岛难以启齿,说到一半就打住了。
医局长表情转为严肃,将洼岛带到走廊。
“怎么了?”
“或许我太多虑了,万一患者又在走廊停止呼吸的话……”
医局长微笑道:“这件事啊?好吧,我会跟去。你交代护士,患者出开刀房之前来叫我。”
“这样没关系吗?”
“没关系。有事尽管说。”
胆结石手术顺利结束。推床被推出第一手术室。
洼岛来到刷手槽,右手从盒内抽出刷子,沾上消毒水,仔细刷洗左手。然后换手持拿刷子,刷洗右手。
旁边的近田也在做同样的动作。
洼岛脑子还在想刚刚被推走的胆结石手术患者,对医局长愿意跟着去,心存感激。
总算什么事都没发生。有过那次可怕的经验,就变成杯弓蛇影了。
悔恨升至洼岛的胸口。那天跟着并森行彦去就好了。倘若跟着推床走,患者在走廊停止呼吸时,就可以更迅速地处理。
梶理绘到手术室叫他,他再从手术室跑到走廊的推床旁边,中间着实浪费了六分钟。而在走廊紧急做人工呼吸,又浪费了四分钟。
倘若呼吸停止时他在旁边,一定不会在走廊磨蹭,而立即将推床推到病房或手术室。如此的话,停止呼吸并没有超过五分钟,人工呼吸便可发挥效用。停止呼吸五分钟之内,大部分的人都可以复原,并森行彦也应当可以立即恢复意识,这样就用不着气管内插管,也不会有半夜内插管被堵住而遭杀害的事情发生了。
但是,当时也实在没办法,上午跑来一名急性阑尾炎的紧急患者,不能放着不动手术。他和近田根本没办法离开手术室。
也许当时应该拜托副院长跟着到病房的。……现在才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只不过,有关麻醉苏醒的事,以前只有他和近田两个人,也都没发生过什么问题。
洼岛走进第五手术室。老妇人赤身侧躺在手术台上,护士按住她的头脚,呈虾子姿势。
洼岛换上手术服,将腰椎麻醉针刺人老妇人背部,老女人肌肉一紧,身体大幅弯曲。
虽然反应过度,但还算正常,想必不习惯这种手术,心里非常恐惧吧。
第二次,针正确命中。透明的脊髓液汩汩流出。他推压注射器,注入麻醉剂。
洼岛想起当天的急性阑尾炎患者。
对于急性阑尾炎患者,通常在出院一周之后,洼岛几乎都不记得了,不过,这名患者他仍然记得。那是一名自由零工,手术的时候也是这么紧张。
护士掐掐老妇人的下半身,确定已经失去痛觉,再慢慢使老妇人仰躺。
如果当天那名男子不跑来应诊,并森行彦就不会死了。那名男子可说是在无意之间,在那个事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这么说有点离谱,洼岛随即一想。那名男子并没有任何责任,犯罪的人是神田十和子和并森良美。
神田十和子的声音在洼岛脑海中回荡。
“变成植物人,是你急救技术太差;半夜死亡,则是你术后管理低能。”
这番话真是厚颜无耻。说话的人在上个月就辞职走掉了。三十一日她应该有到外科门诊处和病房来辞行,那天洼岛正好被大学医局找去,失去讥讽她两句的机会。
洼岛用消毒棉球来回擦拭老妇人的下腹至大腿部分。
变成植物人,不是我的急救技术差劲,是因为正好碰上阑尾炎手术。这个偶然因素帮了神田那干人的忙。
设计如此周密的谋杀行动,惟独这一点却必须仰赖偶然。
偶然……?一股可怕的疑惑像火花般在洼岛体内爆开。
真的是偶然吗?
急性阑尾炎,亦即所谓的盲肠炎,在手术之前并没有绝对确实的诊断方法,不像胃溃疡和癌症,可以用X光和断层扫瞄来确认。虽然可以参考白血球数,但基本上,还是必须仰赖患者自诉疼痛,和外科医师按压患者腹部时手指的感觉。
只要患者伪称右下腹疼痛,和被按压时绷紧该部分肌肉,就有可能骗过外科医师。纵使白血球没有增加,但多得是白血球数不多却被外科医师认定为阑尾炎的病例。那名打零工的患者也是自诉疼痛,但白血球数并不多。
洼岛盖上手术覆布,仅露出手术部位。
不对,我想得太多了。
洼岛发觉自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就算诊断时被骗,手术结果也不会骗人。近田说切除的阑尾有肿大、血管充血的现象,这是黏膜性阑尾炎的症状。那名男子的阑尾确实有发炎,不可能是诈病。
老妇人肿胀的疝气呈现在眼前,近田在对面正以讶异的神情盯着他。
“怎么啦?快点切除啊。”洼岛暂时忘掉一切,全神贯注在手术上。
他拿着手术刀割开疝气表面的皮肤。
八点前,洼岛为了做手术后的患者管理,一直待在护理站。
正要回的时候,又想起那名阑尾炎患者,便翻阅病房的住院名册,找到姓名:菊地武史,二十岁。
门诊办公室里侧的桌上,堆放着住院病历,洼岛从中翻找菊地武史的病历。由于不到两个月,很快就找到了。
他反复阅读病历,上面记载极普通的阑尾炎术后经过。病理组织检查的结果,也是黏膜性阑尾炎。不论使用何种方法,都不可能蒙混过利用显微镜所做的组织检查。
尽管如此,洼岛还是记下菊地武史的住址和家属的联络电话,心想智鹤大概会感兴趣。住址在K市,家属则远在岐阜县。
智鹤开车来到洼岛住处:“没错,这个打零工的也是犯人的同伙。”
打从洼岛在电话中告诉她这件事,她就这么认为。
“就算骗得过外科医师,也骗不过病理医师,他是阑尾炎,错不了。”
“阑尾炎不能‘制造’吗?”
“胃溃疡可以制造,只要将老鼠泡在水中,让它累积压力,就会出现溃疡。不过,阑尾炎就不行了。”
“一定有办法的。无论如何,先打电话给那个男的看看。”
智鹤拿起榻榻米上的电话,用扩音键拨电话到菊地武史的住所。
已经停话!扩音器发出电信局刺耳的声音。
智鹤决定再打电话到家属的住所。
“明天再打吧,已经九点多了。”
明天是周末,而且是文化节。
“还不到十一点嘛。”
智鹤迳自伸手按键。电话铃声响起,但没有人接。
“人家已经睡了。”
智鹤不理洼岛,抱住牛仔裤裹着的双膝,憋起嘴直盯着电话。
对方突然拿起话筒:“喂,这边是菊地……”说话的是上了年纪的女性。
“你好,我姓岸田,请问武史先生现在人在哪里?”
“武史……武史吗?”声音似乎有点慌张、困惑。
“他有没有回去府上?”
“你是哪一位?”
“我是跟他在医院认识的,有事情要找他。”
“武史已经死了。”
一股冰凉感窜过洼岛的背脊,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被丢进恐怖电影的世界中。
他曾有过打电话到患者家里,被告知对方已经亡故的经验,但是,这名小伙子应当不是病死的。
连他都感觉得到自己的表情僵掉了。
“咦?”智鹤也整个人都乱了。
“真的?”好不容易才脱口说出这两个字。
“真的。二十三天前,十月十日星期三死的。”
十月十日是体育节。翌日良美带儿子到医院来,指责洼岛麻醉失误。菊地武史在手术一周后的十月二日出院,十月四日又来门诊,已经痊愈。
“可是,出院的时候还那么健康……”
智鹤恢复平静。
“谢谢,是交通事故,他自己闯的,没办法。”
“您是伯母吗?”
“是的。”
“抱歉,实在很冒昧,我想请教一下有关武史先生的事,方便到府上叨扰吗?”
“你人在哪里?”
“在K市。明天方便吗?”
“从这么远来吗?我是没关系啦。”
“谢谢。”智鹤重复道谢几次,才挂断电话。
“我不能去,待机。”洼岛先发制人。
“拜托,一起去嘛。这可是谋杀耶。他一定是被那些凶手灭口了。”
洼岛也这么认为。交通事故太过巧合了。交通事故和阑尾炎恐怕都动了手脚。情况愈来愈可疑,可能的话他也想一起去。
“待机就得待机,没办法,上礼拜我已经溜过一次。”
上次硬被智鹤约出去,他并不怎么愉快。
“想想办法嘛。”智鹤用眼神和言词哀求。
“别为难我——”
“为什么要对医院和近田医师那么讲义气呢?你总有一天会被炒鱿鱼,不是吗?院方又对你做了什么?就连近田医师也没有为你付出过什么。”
这番话听来颇为刺耳。
“好啦,我去拜托近田看看。”
以前他不曾拜托过这种事。不过,自从在家庭餐厅脸上被揍了一拳之后,近田对自己的态度有点改变,不知是变温柔,还是变谦逊了,总觉得整个人亲和多了。现在拜托他,或许会答应。
洼岛拿起话筒,按下近田住处的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