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鹤约的这家热带鸡尾酒屋,光线微暗,装潢有点杂乱。十二张桌子用白色的隔板区分开来,里侧有个小舞台。墙上贴满浮在蔚蓝海上的岛屿鸟瞰图、野鸟、褐色胴体的女人照片等;从天花板上镂刻成星形的孔洞中泄下黄色的光芒,此外还悬吊着几个用途不明的木头器具;走道中央摆着岛屿模型,不时传出人工的鸟叫声。这家店名叫“岛屿”。
智鹤的装扮,似乎每见一次就愈轻便,也许这是她卸下心理防卫,逐渐亲和的表现。今天她穿着黄色T恤,外加印有“Waikiki”字样的白色无袖水兵服,下身则是及膝的蓝色牛仔裤。
洼岛从星星般琳琅满目的鸡尾酒单中,随便点了紫罗兰费斯(VioletFizz),智鹤点了迈台(Mai-Tai)。不久,服务生送来盛装碎冰块和鸡尾酒的大脚架玻璃杯。杯上装饰着凤梨、橘子和艳红色的木槿花。智鹤以手掌探探玻璃杯的凉度,嗅嗅花香之后,用吸管啜了一口。
“好喝。”智鹤赞赏道。洼岛也喝了一口紫罗兰费斯。
“嘿,告诉我点滴是怎么动手脚的?”
智鹤以撒娇的口吻说道。来这儿之前,她已经问过好几次了,但是仍然说画图比较容易了解,硬要洼岛到这儿来。
“这也是简易的伎俩,不过,想来就有气。在第一手术室换床之后,我便离开那房间,因为我心想这房间还有护士在,就去做一些善后的工作,当时推床旁边应该只有神田十和子在,她说已经检查过点滴管,其实那时她已经压放点滴筒,让里面充满药水,变成看不出点滴是否在滴的状态。然后,她偷偷将装有.04CC麻斯隆的注射器伸进患者的床单内,用手摸索打入三路活塞的侧管内。”
A、三路活塞的侧管口和点滴瓶相通(患者那方关闭,往点滴瓶方向打进去)。
B、三路活塞的侧管口和患者相通(点滴瓶那方关闭)。
C、点滴瓶和患者相通(点滴正在滴着)。
“有问题,如果那么早注射麻斯隆,在开刀房的时候就应该会停止呼吸。”
智鹤立即提出异议。
洼岛把预先画好图的纸摊放在桌上。
“如果切向患者那边注射的话,就会像你说的那样。不过,神田并没有那么做,她将三路活塞的开关转成图A,患者那方是关闭状态,而往点滴瓶的方向打进去,然后再将开关转一圈,这次就像图B,点滴瓶那方是关闭的。这么一来,麻斯隆就在三路活塞这边堵住,而留存在三路活塞上方的点滴管中。”
“我懂了。”
“在这种状态下,点滴并没有真的在滴,不过由于点滴筒是满满的,有谁问的话,大可以说点滴有在滴,事实上,谁也不会那么多事去帮别人的忙,而推床旁边只有神田在。她就在这种状态下,叫护理长来,一起将推床推到恢复室。为了不让护理长看到点滴筒是满的,她用电毯的调整器遮住点滴筒,就算被发现也无妨,而且很走运,她没有被发现。”
洼岛一口气将紫罗兰费斯喝干。口感很好,马上就吞了下去。照这种情况下去,很快就会醉的。接着他点了威士忌酸酒(WhiskySour),又继续解说。
“在恢复室她才真的恶劣。梶理绘当然会发觉点滴筒是满的,神田利用这一点,让梶理绘产生错觉,以为点滴一直在滴,正好可以当她的证人。离开患者进行交班之后,神田带着梶理绘回到患者身边,这时候她伸手到床单下面,快速将三路活塞开关转动半圈,结果就像图C,三路活塞侧管口呈关闭状态,点滴瓶和患者相通。点滴便在这瞬间开始滴落,原先留存在点滴管内的麻斯隆也开始流入患者体内。神田若无其事地卷起床单,让梶理绘确定三路活塞开关的位置是正确的,以为点滴一直在滴着。因为神田将三路活塞转了半圈,而开始流入并森行彦体内的麻斯隆,五分钟后在走廊上使他停止呼吸。”
正在用吸管吸乳白色奶油的智鹤皱起眉头。
“真狠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大概是怨恨近田医师吧。被他抛弃后想报复,而干下这种令人想像不到的事。”
“只因为被男人抛弃,就杀害无辜的患者?”
“这并不希奇,国外就有为让敌对医师的手术失败,而在麻醉器上动手脚杀害患者的案例。报纸也报导过想放火杀男方全家人的新闻。”
“我想情况有点不一样。怨恨近田医师,就应该杀近田医师,何必采取这么迂回而残忍的手段呢?”
“杀人都是很残忍的。她怨恨的可能不止近田医师,大概连带地将医院、副院长和我都怨恨在内,索性将大家都拖下水。结果,受害最深的是无辜的患者和我。”
“或许吧。”
智鹤又向服务生点了名叫彩虹酒(PousseCafe)的鸡尾酒,似乎还想喝个畅快。或许觉得热,水兵服也脱掉了。
“没事吧?会站不起来哟。”
“噢,你指这个啊?”智鹤恶作剧地眨了一下左眼。“这才喝到防卫线而已,我还不曾喝酒喝输过呢。”
看到服务生以缓慢的脚步端来的鸡尾酒,洼岛吃了一惊。高脚玻璃杯中的液体,从上到下分成橙、绿、紫、白、豆沙红、红六层颜色,简直像彩虹一般。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重叠不同比重的利口酒(Liqueur),漂亮吧?”
“要怎么喝?”
“就这么喝。”
智鹤用吸管轻轻插入绿色那一层,慢慢吸起,然后用舌尖抵住吸管口,抽出吸管。鸡尾酒变成五层。
“医师你再喝呀,今天我请客。”
听智鹤这么说,洼岛也点了莫名其妙的鸡尾酒莫斯科风暴(MoscowStorm)。结果送来一个上面浮着大冰块、不怎么起眼的石杯,里面的液体微带黄色。
喝下一口,吓坏了,喉咙烫得仿佛要烧起来,洼岛急忙含了一口水。
智鹤眯着眼睛,憋起嘴,盯着他看,似乎就要喷笑出来。
“这家店早先靠这东西起家的,里面几乎都是伏特加,只掺一点利口酒,最好小口小口慢慢喝。”
“原来如此。”
洼岛嘴巴凑近杯子,小小啜一口。这一次冲击没那么强了,甚至还觉得有点甜。
“刚刚你说的话我还是搞不懂。我想不会只是因为被近田医师抛弃吧。”
智鹤还不死心。
“你还想得出其他理由吗?难不成神田十和子曾经是并森行彦的情人?”
“我可没这么说,不过……我查过一件事。”
“上次你说了一半的那件事?”
“是啊。”
“那就请说吧。”
“我还不能说,除非事情如同我所料想的,我才会说。到时候,你要记住我现在可是反对你的说法哟。”
洼岛好不容易将莫斯科风暴喝完。
“比起伏特加,这个可好喝多了。”
智鹤又点了大苹果(BigApple),又要了两支吸管。
“等等,这不也是烈酒吗?我会醉倒耶。”
“没什么吧,很好喝哟,我替你喝一半。”
气氛很微妙,似乎在智鹤的引领下,他们彼此试探对方的极限。
不过,双方快速拉近距离,倒也没有什么不安的感觉。
洼岛脸红心跳加速,也不全是酒精的缘故。
“接下来怎么办?”
“先和近田医师谈谈。”
“最好不要,没有这个必要嘛,他又不是凶手。”
“不,我不能原谅他。”
“为什么?”
“我一直在跟他见习,他竟然做出研修医师不该做的事,我饶不得他。”
“近田医师有说‘在医院之外也要向我见习’吗?”
“他是没这么说。”
近田是彻底的个人主义者,完全不干涉洼岛在医院之外的隐私。
“既然这样,就不要管他嘛。近田医师的风评很好呢,没有当班的星期日,他也会到医院露个脸,半夜用呼叫器一叫,马上就赶来了。”
“可是,到旅馆……”
“那不行吗?”
“反正我要跟他谈一下,也许还可以知道一些神田十和子的事也说不定。”
为缓和兴奋而喝下的鸡尾酒,发出苹果汁的味道,爽口的酸味和甜味直往喉咙降。
“对神田小姐要怎么办?”
“我要好好跟她谈谈。”
神田十和子现在还若无其事地在开刀房上班。虽然她最近没有轮到外科手术,但偶尔会在刷手槽和别科的手术室看到她高挑的身影。
“她会承认吗?”
“不知道。目前我们的证据还很薄弱,就只有三路活塞而已,其他全部都是推论,她如果要狡辩很容易。”
“打算什么时候跟副院长说?”
“还没决定,要说也要在和神田十和子谈过之后,不过……很难。”
原先是为了让副院长相信不是自己的过失而开始追查这件事,一旦面对这个真相,要说医院有杀人凶手,副院长及草角会长会有什么反应,洼岛实在没法预料。
“喂,先不要跟神田小姐谈,也许我可以帮得上忙。”
洼岛突然想吐,一阵钝钝的恶心感从肚脐四周冲上来,莫非鸡尾酒喝过量了?
他一站起来又想吐。
厕所在店的里侧。洼岛蹲在地上,对着马桶想吐,可是,喝下去的东西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尽管如此,光吐出空气也觉得舒服多了。只不过,睡意紧接着侵袭而来,头部仿佛被雾笼罩一般,整个松垮下来,他用头敲马桶,才清醒过来,但是,重复两三次之后,就失去了意识。
敲门声把洼岛吵醒,只见智鹤探头进来,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回去吧?”
洼岛靠在智鹤的肩头撑着走到电梯口,倒也不是自己没力气走,而是靠着智鹤的肩膀挺舒服的,干脆就保持这样的姿势。
大楼前面的道路商家林立,路被两边的违规停车弄得窄窄的,车子只能慢速行进。路过的计程车全部坐满了人,智鹤焦急地往回走五十公尺左右,总算拦到空计程车。智鹤将洼岛扶人计程车内,自己也理所当然地坐了进去。
洼岛被智鹤扶着走上公寓的楼梯,只觉两脚无力,浓浓的困意再度袭来。
“谢谢,你回家小心。”在门口,洼岛松开智鹤的肩头。
“你不请我进去?”智鹤表情讶异地问道。
“里面乱七八糟的,下次收拾好了再请你来。”
他有股拥抱智鹤的冲动,虽然气氛已经形成,但身体状况并不允许,恐怕一躺下去就会睡着。
“我也醉得差不多了,你叫我就这样回去?太过分了,总得让我休息一下呀。”
智鹤以不悦的口气说完一长串句子。
这间屋子除了母亲约三个月来一次之外,还没有任何女性造访过。靠墙的单人床床单已经两周没换了,皱巴巴的,而且泛黄得厉害。桌子和榻榻米上面散落着书籍和小册子,书架反倒空空的,特别显眼。六张榻榻米和四张半榻榻米上面,还零乱地摆着果汁空罐、药物样品、即溶咖啡瓶、留有残渣的咖啡杯、听诊器、电话,以及新买的手提文书处理机。
洼岛费劲地将书本和小册子堆到墙边,好不容易弄出可供两人落坐的空间。
“一目了然噢,没有女人料理。”
智鹤频频扫瞄屋内,身上的T恤被汗濡湿,紧贴着背部,显得很妖媚。
“你呢?”
“我?我不行啊。我既任性又随兴,刚开始男人还会在乎我,最后恐怕就受不了了。”
“的确有这种感觉”
“哟,真过分。不过,我喜欢你,我可以一个星期帮你把这屋子清理一次。”
“这样又何妨?太干净反而怪不自在的。”
困意又转强了,洼岛很自然地打了个大呵欠。
“我来泡个咖啡吧。”智鹤站起来。
“好哇。”洼岛的记忆就到这儿打住了。
天花板的日光灯没有亮,黄色的夜灯在薄暗中渗着光。
洼岛看看左侧,智鹤就躺在身旁,她没有睡着,双眼皮的大眼睛紧盯着洼岛的脸。
洼岛缓缓凑脸过去,含住薄薄的嘴唇,伸入舌头,智鹤“嗯”地呓语出声,轻轻扭动上身。
沸腾的血液迅速流至下半身。
洼岛温柔不起来,恨不得将心底的抑郁狠狠地塞人智鹤的躯体内。这是一场无暇喘息的粗暴性爱,洼岛疲惫至极,抱着智鹤的肩头,再度坠入梦中。
早上醒来时,身上盖着毛毯,收缩的血管在头内鸣钟作响。智鹤已不见踪影,原本应该摆在衣橱内的睡裤,不知什么时候裹住自己的身体。房间也变了样,空罐和肮脏的咖啡杯不见了,书本回到书架上,各式资料整整齐齐地叠在房间角落。
桌面也被收拾了,文书处理机被搬到桌上,印上字的纸吐露在印表机外:
真够累的了,不过,很愉快。
抱歉,擅自整理。
打电话给我。
智鹤
自己和近田有什么两样?
洼岛抱着发疼的头呆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