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洼岛就被小孩的哭声吵得好烦。
星期日的患者几乎都是小儿科,医院大门口旁的急诊室里,妈妈带来的小儿病患接连不断。
发烧、下痢、脱水、腹痛、疑似髓膜炎、疑似风疹或麻疹的发疹、荨麻疹……其中以发烧和下痢占绝大多数。难道K市所有发烧的小孩都集中到这儿来了?洼岛简直要恨起小儿科主任野野村了。
不过,小儿科却是高宗综合医院的金字招牌。高宗综合医院能够拥有一点全国性的知名度,可以说是拜野野村主任之赐。一方面是因为他专攻受媒体注目的小儿心身医学,但最主要的是,他写过报纸的育儿专栏,也出过书,所以门诊经常客满,有的患者甚至从东京迢迢而来。
星期日野野村主任当然不看诊,但这些妈妈们知道,状况紧急时他一定会赶来。
看到桌上堆得高高的病历,洼岛真想逃之夭夭,但仍然尽可能地静下心来诊察。他的平静在一点钟的时候被打乱。
救护车送来一个十一个月大的婴儿,因为痉挛而全身不断颤抖,眼球上翻,失去意识,头部烫得跟火一样。
据脸色苍白的年轻母亲说,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五分钟以上。
如属热性痉挛,只要放入退烧的塞剂,并由肌肉注射抗痉挛剂,应该会停止。但是,完全没有用,还好点滴很快就能打进去,接着缓缓从静脉注射一毫克的镇静剂基阿哲帕姆。
痉挛还是没有停止。婴儿的眼睛依然上翻,口吐白沫,手脚一直轻轻抽动。
洼岛心里担忧,痉挛若长时间持续下去,可能会造成脑部伤害。不断呼叫婴儿名字的母亲,流露出不信任的眼神。
洼岛请护士打电话给野野村主任,得到的指示是再打一剂基阿哲帕姆,量略微增加。
基阿哲帕姆的剂量太多,有时会导致呼吸停止,洼岛一边怀着不安,一边缓缓注射。
痉挛持续着。
“请叫野野村医师来。”母亲终于忍耐不住。
“马上就来了。”护士安慰道。
一点用都没有,这样下去,难道只有送到手术室注射麻斯隆,让全身肌肉松弛,再做人工呼吸吗?可是,还没有听过采取这种治疗方法的。
汗水不断从洼岛的额头渗出来,背部也早已害怕得整个发凉。
这时候门打开了,身穿白衣、头发黑白交杂的野野村主任走了进来,如同神降临一般。
野野村主任走近病床,凝视痉挛中的婴儿。
“没关系了,什么都不用再做,痉挛很快就会停下来了。”野野村主任回过头对洼岛说。
洼岛不敢相信地看着婴儿,可能是心理作用,他发觉痉挛次数有减少的迹象。突然,痉挛骤然停止,婴儿安稳地睡着了。
“让宝宝留在医院一个晚上吧。接下来由我诊疗。”
母亲抱起婴儿,护士拿着点滴走向病房,野野村主任跟在后面。
其实,就结果来说,并不需要叫野野村主任来。只要照书本所写的,仔细观察呼吸,反复静脉注射基阿哲帕姆,痉挛应当会停止。尽管治疗方法正确,洼岛却没有把握。
洼岛叹口气,望着野野村主任的背影。
过了三点,患者总算停止上门了。
门诊大楼内侧的地下室有职员餐厅。洼岛走下通往餐厅入口的楼梯。
有两间六个榻榻米房间大的职员餐厅,摆放着四排细长桌子。由于不希望外人注意到,院方刻意抑制照明,即使天花板的日光灯全部打开,仍然显得有点暗。平常午餐时间,这儿总是挤满人,有时还得站着等位置。不过,周日只准备值班人员的饭菜,显得空荡荡的。
洼岛从里侧的架子拿出塑胶的食器盘,菜肴是炸丸子、菠菜拌豆腐和清汤,菜色和住院患者一样,热量对工作一整天的人略嫌不足。不过,能够在这里悠哉地用餐,可是值班者的特权。洼岛将托盘摆在桌上,然后摊开从左侧架上拿来的一周份的报纸,边看报边吃饭。
离开的时候,洼岛在出入口处停住脚步。
出入口旁边的墙上挂着工会专用的小告示牌,上面贴着油印的工会传单。平常他总是视而不见地走过,今天却不由自主地对传单的内容感兴趣,这是听山岸智鹤谈起工会的事所受的影响吧。
传单主要宣称护士工作量过重,还举出其他医院的护士因为连续值夜班而操劳致死的例子,并提出护士流产、腰痛比例颇高等的数据。此外,还登出匿名的护士札记,写说累得连休假都只能在家里睡觉。最后提出要求事项:减少护士值夜班,以及除医师之外,值班者应免除翌日下午的勤务。
对于并森行彦的事件,完全没有提及。不过,有个地方引起洼岛的注意。
“长期持续过重的工作量,可能会导致医疗事故。”
虽然字体很小,但清楚写着“医疗事故”四个字。工会干部是基于什么心理,将这个字眼纳入传单中?就文章内容来看,它只是单纯在表达护士工作量过重的问题,但洼岛把它当作是在讽刺并森行彦的事件,心里觉得不太愉快。
传单的角落上写着:工会将于明日下午五点半与院方进行团体交涉,交涉对象是草角会长和副院长。
急诊室没有新的患者上门,洼岛向护士打声招呼,离开急诊室来到外科大楼门诊处,在最里面平时副院长专用的诊察室长椅上坐了下来。
三天前,并森良美提出赔偿请求,这之后副院长应该和草角会长商量过因应之道才对,但是他一直没有被知会。事情会不会已经解决了?或许草角会长也不喜欢和并森行彦的遗族弄得不愉快,因此,说服草角会长付钱或许没有那么困难。他们想必会商讨如何在不伤害医院的情况下,让保险公司付钱吧。如果医院没有过失,保险公司又肯付钱,那对草角会长和医院都是最好不过的事。
洼岛也同意这个方针。他何尝愿意在医院举起反抗的旗帜,危害到一直很照顾他的副院长。之所以要查明事情的真相,只是想让副院长和近田了解,他无须对此事负任何责任。这之外的事,他想都不愿意去想。
副院长的门诊桌上,摆着因脑梗塞和肺梗塞死亡的文献,大概是想借此说服遗族和保险公司双方吧。看来只能期盼副院长的努力有成效了。
经过昨天在废物处理场的奋战,加上从早到现在诊察的疲惫,睡意油然而起。打从成为外科医师以来,洼岛就养成在任何地方都能入睡的功夫。他在长椅上一躺,马上就睡着了。
似乎没睡多久,眼睛自然地张开,映入眼帘的是笑容满面的黝黑娃娃脸。
“你看来累毙了。”乾秀人窥视他的脸孔道。
“吓我一跳,怎么来啦?”洼岛慢慢起身。
“听说你在值班,我特地来慰问。护士说你在这儿。”
“真难得啊!星期日吔!”
高尔夫、网球、兜风、约会……喜欢社交、兴趣广泛的乾,星期日再怎么样应该都有节目。
“昨天老大为狗做手术,我负责手术后管理,每六小时就要换点滴,不能跑远。”
“真辛苦。”
“当然?,狗死了可是我的责任。”
乾走近副院长使用的诊疗椅,坐下来。
“你好像也很辛苦喔。”
他用力往弹簧椅背一靠,说道。
“是啊,忙死了。”
“不是,我不是指这个。这家医院有事情发生了吧?”
突然被这么一问,洼岛心头一惊。莫非乾知道并森行彦的事?尽管是好友,洼岛还是起了戒心。
“你说什么?”
“别装了,事情我大概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在走廊停止呼吸的那件事,对方要求赔偿吧?”
“如果你说的跟我想的是同一个患者的话,那么,死者家属那边并没发生什么问题。”
“是吗?你还真嘴硬。”
洼岛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乾是受到国立J医科大学腹部外科医局长的指示而来?
洼岛试探道:
“你是奉大学高层的指示来探查我?”
“你胡说什么?别看扁人!我可是担心你才来的。……我真要翻脸了!”
乾气得说话口沫横飞。
“抱歉。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时候通路的布帘晃动起来,从空隙间露出头发斑白的野野村主任的脸孔。四十八岁的他,宽腮,气质高雅,属于中等身材,最近有发胖的倾向。
“我回去了。那婴儿没问题了。”
“抱歉,麻烦您了。”洼岛赶紧站起来点头。
“我一直在说,医师用的药量太少了。没有必要因为是小孩子就害怕,大可放心使用必要的量。”
“是。”
洼岛剐到这家医院任职时,野野村主任说话不是这个样子,仍然保有刚从大学研究室出来的学者特有的洁癖,总是毫不客气地指摘处置哪里有问题。可是,一直在这家医院扮演温厚、微笑不断的中年小儿科医师,他的性格似乎也跟着改变了。
“他是野野村医师?”
布帘闭阖之后,乾问道。
“你知道他?”
“他是名人,而且是J医大出身,我们医局每个人都知道他。”
“是吗?”
野野村主任原先是国立J医科大学小儿科副教授,因为和教授处不好,才离开大学。
“他是个优秀的医生,是属于少数不用大学支撑也可以一夫当关的人。”
“大概吧。”
“我看我该回去了。”
乾站起来,打了一个大呵欠。
“刚才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
洼岛向乾道歉。
“原谅你啦,不过,你要请我喝一杯。”
“没问题。”
“但愿事情能圆满解决。”
乾恢复年轻人的开朗神采,挥挥手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