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五点十三分,在火速赶来的近田指示下,洼岛中止心脏按摩,这个时辰便成为并森行彦的死亡时刻。
“安息了。”近田向良美深深鞠躬,然后加了一句:“我们尽了力。”但这句话恐怕并未传进抱住行彦遗体大声哭喊的良美耳中。
护士们知道这时候不当的安慰只会招来反效果,便站在良美旁边静静看着。
洼岛觉得胸口闷得快要窒息,同时全身像针扎一般,陷入哀惜与恐惧交错的情绪中。良美的哭声像咒语似地紧勒住他的心。他束手无策,只是愣愣地站着,如同被牢牢绑住。
近田拍拍他的肩膀,以下颚暗示他出去,洼岛的脚才总算动了起来。
“必须告诉家属说要解剖。”
回到护理站,近田语气平静地说。
“解剖……?”洼岛吃了一惊,他作梦也没想到。
“没错,等他太太稍微平静之后,再劝她看看。”
“不太可能,他太太不会答应的。”
“不一定,平静之后也许心情会改变。而且,也要看我们这边怎么解说。她应该也想知道死因吧。还有,这种情况,她答不答应都不太成问题,重要的是我们应该劝她解剖。”
“为什么这么说?”
洼岛不明白话中含意。
“想想看,这名患者……你不觉得搞不好会造成医事纠纷吗?”
洼岛点点头。昨天在走廊看到并森行彦停止呼吸的模样,就多少有这种预感。对良美的哭声会觉得害怕,也是因为担心这件事。
“正因为这样,不是更不应该去惹她反感吗?”
“这方面我也没什么经验,不过,一般而言,日本的医事纠纷多半起因于医院方面和患者家属在情绪上的相左,例如该医师态度恶劣或语气傲慢之类的。据我听到的,有很多案例是,虽然过失明显在医院这边,但因为医师事后尽力照顾,尽管结果无力回天,家属还是能谅解,而没有酿成纷争。不过,一旦演变成医事纠纷,这时候就得逻辑优先了。如果没有解剖,人家也许会质疑当时为何不解剖。如果知道医师没有建议,恐怕会被非难说有所隐瞒。如果是患者方面拒绝,那么医院方面对这一点就没有责任。”
即使在这种时刻,近田还能保持近乎冷酷的理智,委实令人佩服,洼岛就没办法想到这么多。
洼岛坐在护理站入口处的椅子上,记录并森行彦最后的情况。突然,“医事纠纷”这四个字眼闪过脑海,心想说不定这个病历的记载会成为证据,弄得他每个字句都要推敲,反而无法下笔。最后,变成完全屏除自我见解、只罗列客观事实的纪录。
近田一直默默坐在旁边,看到护士返回护理站,便叫住她,命令她去请良美过来。
被护士带来护理站的良美,神情完全出乎洼岛的预料。
良美已经停止哭泣。细长的眼睛在哭过之后更加美丽,但她显然不像容易被击垮的柔弱女子,理智的光彩已重回眼神,嘴线紧绷,显现强烈的意志。似乎在短时间之内,她就恢复近田所谓的个性坚强的女性本质。
说不定她会答应解剖。洼岛有这种预感。这种感觉变成新的恐惧,令他打起冷颤。
良美轻轻点头,坐在近田对面的椅子上。近田以冷静的口吻,重复叙述并森行彦病故的经过。
良美没有质问,静静聆听近田的叙述,从表情无法窥知是生气还是谅解。
“死因是后来痰堵住气管内插管而导致窒息。这是在没有意识的状态下无可奈何的事。问题的关键是在走廊停止呼吸,而这一点就像前面所说明的,我们认为是因为有大血块堵住脑血管。”
“是吗?”良美首次开口。
“不过,这纯粹是从患者的状态或检查所做的推断。如果要确实查出病因,就只有实际查看患者的内部才行。我们了解这时候您的心情必定很难受……”
“要解剖吗?”良美打断近田的话。
“嗯,我们还是想确定病因。有时检视体内,会发现意外的疾病或家族性的先天疾病,这样对孩子也有帮助。……我们查看内部之后,遗体会缝合得很好,妥善交还给您的。”
良美沉默好一阵子没有答腔,然后轻轻扬起眉毛,露出疑惑的表情,并且将视线转离近田,低头沉思。
“这件事我从没想过。”
良美以细小的声音说。
“您觉得不妥吗?”
“怎么做比较好?”
良美抬头反问。
“可能的话,最好……”近田以生硬、公事化的语气说。
“这件事……”良美叹口气。“我很难忍受我先生的身体再被切割,不过,这件事不只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我先生的弟弟目前人在加拿大,他一定会想知道我先生是怎么去世的;我儿子再大一点,我也必须告诉他死因。”
良美的答复似乎令近田感到意外,近田的脸有一瞬间微微扭曲,洼岛看在眼里。不过,近田很快就恢复原先冷静的表情。
“你愿意吗?”
“嗯,只好这样了。”良美这一次语气坚决。
护士已经以电话通知副院长并森行彦死亡的事,洼岛又亲自打电话到副院长家。
“我正想要过去,事情麻烦啰。”
“我能力有限,抱歉。”
“哪里,我早先就认为他没救了。只不过,如果能拖一阵子就好了,至少一个星期。这样的话,他太太受到的刺激会缓和一些。”
洼岛告知决定解剖并森行彦的事。
“真的吗?”
副院长似乎相当震惊,电话那端一时缄默无声。
“您是说不应该建议解剖吗?”洼岛忧心地问。
“不,建议当然要建议,只不过我没想到对方会答应。算了,我现在过去。八点半我再打电话去K中央医院病理部。”
星期三早上本来是由洼岛和副院长负责门诊,近田负责巡房。洼岛也很想参与解剖,但这种情况理应由主治医师近田来做,因此,门诊全部交给副院长,洼岛则代替近田察诊住院患者。
洼岛略微提早结束巡房,跑着来到二楼的病理解剖室。
福马林的刺激气味突然迎面扑来。并森行彦赤裸的遗体横陈在狭窄房屋中央的不锈钢解剖台上。橡皮管的水不停地流泄,冲洗溢在台上的血液、尿粪及分泌物。
脏器似乎已经取出,身穿茶色工作服,前面还披上防水布的男性检查技师,在遗体腹中塞完棉花,正开始用大针缝合腹壁。近田和K中央医院的病理医师,在解剖台旁边的木制台子的砧板上面,用铗子和手术刀将取出的脏器一块块切开。
“辛苦了。怎么样?”
洼岛问病理医师,对方戴着大口罩,看不出容貌和年龄。
“脑部呈现典型的缺氧血症。”
病理医师指着被分割成几块切片、放在大型玻璃标本瓶内的脑子说道。
“不过,这应该是手术后在走廊呼吸和心跳停止的结果,至于原因……不清楚。”
“脑部没有血栓吗?”
洼岛抱着些许的期待问道。
“大血管没有,小血管没有仔细检查不能断言,不过,应该没有严重到足以停止呼吸的症状。不管怎么说,年纪还轻,不足以引发脑梗塞。”
这一点洼岛也了解。三十五岁出现令呼吸突然停止的脑血障碍,通常动脉瘤破裂引发蜘蛛膜下出血的可能性,远高于脑梗塞。不过,这一点已被电脑断层扫瞄否定了。
“没有心肌梗塞或肺梗塞吗?”
“没有。”
也就是说,病理解剖并没有找出在走廊停止呼吸的原因。
“最后的死因,可以归诸于‘窒息’吗?”洼岛沮丧地问。
“也许。”病理医师好像在确认自己的话是否妥当,停了一会儿,才轻轻点头。
“因为并没有痰残留着。急救措施做了吗?”
“嗯,护士说从气管内插管中,抽出相当多的分泌物。”
病理医师似乎在等洼岛这句话,听完便重重点头。
“那么,虽没有痰残留,我也只好断定是气管内插管被分泌物堵住而导致窒息死亡。”
病理医师回去之后,副院长和近田对该如何转告并森良美解剖的结果,稍有争论。
“只能说脑部没有血块,造成在走廊停止呼吸的原因不明。”
呈露疲态的近田以略微轻率的口吻说。
“不行,事到如今,说一句原因不明根本无法收场。”副院长皱着眉反对。
“既然解剖,就留有纪录,总不能说谎吧。”近田说。
“我并没说要说谎,而是希望你这么解说:虽然解剖的结果并不能很清楚地下定论,不过,应该可以推测,并非像早先所说的有大血块,而可能是因为小血块堵住脑血管而导致呼吸停止。这么说,应该不算说谎吧。”
副院长的说法的确只是推论,不能算是说谎,和近田的说法在语气上有微妙的差异。洼岛也了解这种差异的目的何在,只不过,这多少有点像哄小孩,良美会接受这种说词吗?
“好的。”
近田一如平常,并没有再违逆副院长的指示。
洼岛跟在近田后头走下楼,进入一楼的灵堂,这是一间水泥地和榻榻米地各占一半的房间,榻榻米上面铺着被子,刚运来的并森行彦的遗体就横躺在上头。良美神情恍惚地坐在旁边,护士以火柴点着线香。
近田在良美身边坐下,按照副院长的指示,说明解剖的结果。
良美表面看来像是态度沉着地在聆听,但内心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最后,她表情略微僵硬地点头致谢。
遗体运送车开抵,将并森行彦的遗体和良美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