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奇袭进行得干净利落,堪称特战经典。
在夜幕的掩护下,一百名训练有素的陆战队员只花了不到一分钟,就穿过新奥林匹斯峰的火山口索降到了奎因人的村落中央。在大量催泪弹和闪光手雷的双重夹击下,那些毫无防备、昏头昏脑的奎因人甚至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被从天而降的陆战队员们解除武装,戴上了塑料手铐,然后像牲口一样驱赶到了村中的广场上。在整个行动中,总共有四名奎因人被打死,十几人受伤,而罗南这边的全部伤亡仅仅是一名在索降时不慎扭伤了脚踝的陆战队员。
“啊哈,你们来得可真是时候。”当韩碧、拉尔夫·特伦特与勃克赶到广场时,罗南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混合着嘲讽与得意的微笑,“看来你的奎因人朋友并没有伤害你和特伦特教授,这可着实是件令人宽慰的事情,韩博士。”
“该死的!”当看到罗南身后的陆战队员们正在做的事时,韩碧不由得惊呼失声——如同蜂房般整齐排列在“圣域”中的上万支记忆晶阵的表面已经被贴上了一层黏土般的黄褐色塑性炸药,几名陆战队员正忙着将一枚枚用于起爆的圆筒状引信插进这层塑性炸药里,“你这是干什么?你疯了吗?”
“疯?我当然没有疯,我很清楚我在干什么。”罗南站在那堵围绕着不可侵犯的“圣域”的矮墙前,带着睥睨的神态俯视着那些戴着塑料手铐、被陆战队员们押到广场上的奎因人,活像是正在检视战俘的亚述国王。“他们,这些所谓的‘侍圣者’才是真正的疯子——花费一生看守一堆毫无价值的垃圾,甚至不惜为此而滥杀无辜,这不是疯狂又是什么?作为一个文明人,我有权利、也有义务结束这种疯狂,让——”
“你是对的,中校。”拉尔夫·特伦特说道,“你是对的,勃克刚才向我提供了一些可靠的信息。奎因人对‘圣域’的崇拜确实如你所说,是源自对其中潜藏的危险的恐惧。所以我恳请你不要破坏存放在‘圣域’中的任何东西。这么做相当危险,很可能会释放出那些奎因人一直极力避免……”
“恐怕我不这么认为,特伦特教授。”罗南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们都知道,这些所谓的记忆晶阵不过是古代奎因人的信息储存设备而已,不是被所罗门封印的魔瓶,它们和我们使用的磁带与光盘没什么区别。而据我所知,如果我扯断一根磁带,或者踩碎一块旧硬盘,里面是不会有什么妖魔鬼怪冲出来把我的肠子掏出来的。对吧?”
“对,哦,不,你不知道……”特伦特的声音因为慌张而变得结巴起来,“这不像你想的那样……这里有一些装置,一些……别的装置。这是某种……故障保险系统或者类似的东西。你不能……”
“你这么做是违法的!中校!”韩碧厉声说道,“《殖民地土著智慧种族保护法》中有明确的规定,在没有获得殖民部批准的前提下,任何破坏土著居民宗教圣地、崇拜物或者——”
“我和你一样清楚那些规定,博士,但事后求取原谅总是比事先取得同意和批准要容易得多。”罗南耸了耸肩,“相信我,我的做法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
“现在,起爆!”
刹那间,仿佛有人在这座山洞中同时点燃了一万颗超新星,强烈但却毫无热度的冷光在瞬间淹没了这里的每一个人,剥夺了他们的视觉,将他们眼中的世界变成了一团光怪陆离、扭曲盘绕的斑驳色彩。
韩碧听到了无数的声音——其中一些是惊慌失措的陆战队员们发出的尖叫,但更多的则是奎因人绝望的呐喊声。她感觉到有一些尖锐的物体碎片正以极高的速度四散飞溅,其中一些划过了她的脸颊。她感到疼痛,有很热的东西沿着脸颊流到了脖子上。
当韩碧的双眼终于不再因为刺痛而流泪时,她发现那些曾经整齐排列在“圣域”中的记忆晶阵已经变成了满地的蓝色碎片,就像是鸟类或者爬行动物所产的蛋孵化后留下的碎蛋壳。大多数陆战队员仍然三五成群地蹲坐在一起,用力揉着泪流不止的双眼,而那些被押到广场上、被迫观看这一幕的奎因人——包括勃克和他的学徒在内——则全都倒在了广场的玄武岩地面上,像母胎中的婴儿一样蜷缩成一团,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腔表明他们仍然活着。
“这……是怎么回事?”罗南用衣袖抹着眼泪,不可置信地看着身边发生的一切,“这些……这些……他们都怎么了?”
“你刚刚杀了他们。”拉尔夫·特伦特面色死灰地说道,“或者说,你等于是杀了他们。”
“我……什么?”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特伦特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这些所谓的‘圣域’,是古代奎因人为了让他们的文明逃过所谓的‘脉动’的劫难而设下的最后保险——他们精确地预测出了最近一次‘脉动’的发生时间,并在此之前从大脑中分离,或者至少是复制了自己的意识,并将它们保存在这些特制的记忆晶阵里。当‘脉动’结束后,负责控制‘圣域’的计算机系统会自动将这些处于储存状态的意识从晶阵里释放出来,并通过某种我们还无法了解的方式重新‘植入’奎因人的大脑中。”
“但是,”韩碧问道,“既然储存在晶阵中的意识一直没有被……呃……释放,奎因人为什么仍然拥有智慧呢?”
“这和我们之所以拥有智慧是同一个道理。”特伦特答道。这时,几名奎因人已经开始轻微地颤抖了起来,透明的瞬膜后面的黄色瞳孔急剧地反复缩放着,“很显然,在‘脉动’期结束后,原本已经退化的奎因人又因为某场偶然的量子事件而再度获得了意识与智慧——正如八万年前地球上的早期智人那样,而这一事件同时也阻止了‘圣域’的控制系统释放处于储存状态下的意识——我认为,古代奎因人很可能并不完全认同‘脉动’理论和意识的量子叠加态本质理论,因此他们在设计‘圣域’的控制系统时也赋予了它某些检测手段:假如奎因人真的在‘脉动’中丧失了智慧,那么它就会照常运行,反之则会继续处于待机状态。”
“‘脉动’?”罗南仍然是一脸迷茫。现在,更多的奎因人已经动了起来,看上去似乎随时就会醒来。“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我不懂——”
特伦特没有理睬他,“按照那套记忆晶阵里的记载,‘圣域’的控制系统还附带有一套损坏管理机制。如果遭到严重的外力破坏,它将会自动实施意识再植入行动。后来,重新进化出文明的奎因人在机缘巧合下找到了勃克给我的那套记忆晶阵和信息读出装置,并摸索出了它的使用方法……”
“所以奎因人才对每一处‘圣域’严加保护!”韩碧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他们之所以为了保护‘圣域’而不惜杀人,是因为担心‘圣域’遭到破坏后会将它所储存的意识,或者他们所说的‘灵魂’释放出来——他们知道,一旦被祖先的‘灵魂’占据自己的大脑,那他们就等于是死了。”
“不完全是这样。”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勃克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尽管他还是那个毛发灰白、腰间围着塑料袋缠腰布、脚穿厚底高跟鞋的勃克,但即便是罗南也能注意到,他身上有什么地方已经变了,而这种变化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站在罗南身边的几名陆战队员显然也感觉到了恐惧,并本能地举起了电磁突击步枪,但仅仅片刻之后,他们就在惊恐而痛苦的尖叫声中纷纷丢掉了自己的武器——这些杀人工具如同艺术品般精致的钛合金外壳在短短几秒内就从闪亮的银色变成了炙热的红色,然后又变成了如同熔融的黄金般的灿烂金色。最后,随着勃克举起一根布满灰色鳞片的手指,所有突击步枪都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嘶嘶”声,它们的轮廓开始融化、消失,最终遵循质能转换定律转化成了纯粹的能量,像溶入水中的盐块般消失在新奥林匹斯峰山腹内温暖的空气中。
接着,山腹内突然黯淡了下来,光线不再凭空涌出——至少在大部分地方是这样。光源现在集中在了村子中央的小广场上,而且似乎变得愈发明亮温暖了。在耀眼光辉的笼罩下,越来越多的奎因人正从昏迷中苏醒,宛如一群重生的神灵。
不,他们本来就是神灵。韩碧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没错,对处于蒙昧状态的人而言,一切先进到无法理解的程度的科技都是魔法。而施行魔法的,自然是神。
“我被释放了。”勃克——或者说,那个在沉睡八万年后归来的“灵魂”——继续用标准的英语说道。这纯粹是个陈述句,听不出感激、愤懑、激动或者其他任何情感,“但与我预期的不一样,我现在和另一个意识相互重叠。我——他——我们……我们现在可以被视为一个统一的完整意识。原计划出现了预料之外的误差,但结论仍然是正确的。”他不带感情、例行公事般地说完了这句话,接着就闭上了眼睑和瞬膜,似乎正在思考某个难以理解的深奥哲学问题,“我们现在还有最后一个环节需要完成。”
“最后一个环节?”罗南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勃克薄薄的嘴唇扭动了一下,似乎想要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接着,他消失了。
其实,用“消失”这个词形容方才发生的一幕并不恰当,更贴切的说法应该是“蒸发”或者“升华”——构成他身体的物质在一阵沙哑的嘶鸣声中迅速崩溃、分解,眨眼间就化为乌有。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奎因人站了起来,对他们微笑,然后一个接一个像风中的灰烬般消失无踪,仿佛他们从来未曾存在过一样。
“他去了哪儿?他们到底去了哪儿?”罗南用力摇晃着韩碧的肩膀,仿佛要把她的胳膊整个从肩关节上卸下来,“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你是研究奎因人的专家,你肯定知道——”
“我研究的是现代奎因人的社会心理学,不是古奎因人的心理学。”韩碧摇了摇头,“现代奎因文明与古奎因人文明是两个完全独立、毫无瓜葛的文明。我无法通过对前者的任何理解来对后者加以推断。”
“也许我知道,”拉尔夫·特伦特语气急促地插话道,“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的话,所谓的‘最后一个环节’很可能正是——”
“不!”罗南的尖叫打断了特伦特的话。仿佛患上了某种可怕的传染病一样,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就像那些正在“蒸发”的奎因人一样开始了由下而上的崩溃!
首先消失的是双脚,然后是腿部、骨盆和腰部。从血管断面中喷出的血液在刹那间就变成了苍白的雾气,肌肉蛋白、碳酸钙和角质蛋白像落入水中的固态金属钠一样尖叫着化为乌有。罗南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在代表疼痛的生物电信号被传到大脑之前,组成信号的自由电子就已经和承载它们的神经组织一同分崩离析了。
“是的,是的!”当这种毫无痛苦的毁灭发展到腰部时,拉尔夫·特伦特兴奋地喃喃自语道,“就是这样!我早该知道——”
他没能把这句话说完,因为他的肺部和气管在那之前就已经崩解成了无数亚原子微粒。黑暗像天鹅绒帷幕般从四面八方降下,裹挟着他残余的意识沉入了安宁静谧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