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栋老旧的两层楼木造建筑,约莫三坪大的客厅里摆着一套沙发。裕一和美晴并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
过世十七年,平时冷酷的美晴也兴致勃勃地看着二十一世纪的电视节目,不时高声尖叫。
裕一侧眼看着美晴。她拯救得忧郁症的前岛时所露出的可爱笑容,烙印在裕一脑海中。真正的美晴姐是怎样的人呢?
“快看快看,开始了。”美晴抓住裕一的手臂,指着电视。
电视上在播的是下午的谈话节目,负责节目流程的主持人、女艺人以及三名评论家,针对今天早上被人发现遗体的当红女艺人和经济评论家,开始进行详尽的报导。
他们认为关于两人自杀的动机,女艺人是因为人气低迷及从所属艺人经纪公司独立出来的问题,而经济评论家则因投资股票失败,背负巨额负债,他们便擅自替他盖上不配当评论家的烙印。
裕一认为,这项报导并非事实。人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自杀吗?世人(或者是选择自杀的当事人)总爱替自杀者的行为冠上最合理的理由,像是疾病缠身、经济问题等,但动机往往并不是只有一个。这是裕一经历抢救行动之后所下的结论。有些案件中,想自杀的人的确有令他们想轻生的原因,然而,那些问题绝非自杀就能解决,而是因为当事人的个性、生活环境、从小学习的价值观、看待事情的方法等错综复杂的因素,逼得当事人走上自杀这条不归路。若能稍微拓宽如针般狭隘的视野,就能找出许多其他选项。
那么,自己又如何?裕一将过去数度反复问自己的问题封印在心底。他总觉得如果知道答案,自己似乎将坠入后悔的无底深渊。现在别回首过去,只要全心致力于救人。
“前经济评论家留下一个谜——”裕一听见主播这样说,于是将视线拉回电视:“那就是景气复苏依然处于不透明的阶段,为什么要贸然投资股票?”
经济评论家大概并非因为股票投资失败而选择自杀,而是在开始胡乱投资的阶段,就已被死神附身诱使他自杀了吧。就像得忧郁症的前岛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不再害怕身体疾病时一样。
“最近的电视节目中,会出现许多人发表各式各样的言论欤。”美晴看着依序发言的评论家说,“他们明明是旁观者,却一副自以为是的德性。”
裕一再度将目光转向这名神秘美女。想自杀的人会愈来愈多,美晴这个预言成真了。当电视上报导两位名人自杀的同时,新宿车站一带大量出现亮绿灯的人。裕一他们甚至还发现一名已经亮黄灯的抢救对象。裕一、八木、市川三人称之为“安西美晴大预言”,对此心存畏惧。
裕一和美晴对上眼。她有一对明显的双眼皮,眼神在问:“怎样?”裕一不由自主地慌了:“你是怎么预知到想自杀的人会增加的?”
“因为和我自杀的时候一样。”
裕一心头一怔。美晴应该是跳楼自杀的——
“因为当红艺人自杀,接下来马上会出现几十个人跟着自杀。”
难道美晴也是其中一人吗?“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做?模仿效应?”
“不晓得,我又不是歌迷。”美晴丢下这么一句,然后神情恍惚地陷入沉思:“不就是一种气氛?像是死了也无所谓,反正寻死很容易,大家擅自接收这种讯息,说不定是想成为悲剧的主角。”
裕一半信半疑,但心想,如果考虑到名人的影响力,或许这是有可能的事。
“明明跳楼自杀很悲惨。”
“上吊自杀也很悲惨啊。”裕一炫耀着这件不值一提的事。
“我指的不是自杀,而是尸体状况。”
“咦?”裕一反问,美晴的侧脸僵住了。裕一想到,她从死后到爬上悬崖这段时间,是否看见了自己的尸体。
裕一抬头看天花板,试图改变话题:“二楼不知道怎样了噢?”
“交给那两人负责吧。”美晴的回答始终不负责任。
现在,裕一和美晴待在抢救对象家中。他们想救的是一名五十多岁叫做并上千惠子的家庭主妇。他们从新宿车站一路跟她回家,想展开抢救行动时,千惠子突然走上二楼。裕一也想离开客厅,却被专注看着电视的美晴叫住:“什么事?”裕一发问时,门被关上了。
“笨手笨脚!”从无线电听见八木在骂人,但为时已晚。裕一和美晴只好被关在客厅里看电视。
裕一坐回沙发,在脑中回想抢救对象身处的状况。
千惠子短期大学毕业后,于二十二岁和国中老师结婚。目前和公婆同住在丈夫老家,育有两个儿子。她一想到为了可爱的孩子,就能忍住和公婆相处的不愉快。十年前婆婆去世时,老实说她松了口气;五年前,当需要看护的公公往生时,她更是深感解脱。当然,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送公婆最后一程时内心感到的平静,现在也暗藏在她心中。但是,长男和次男分别于三年前和一年前双双离家进入社会后,千惠子住了三十多年的这个家中,只剩下一心工作的丈夫——这和家中空无一人没两样。
千惠子的心空了一个大洞,充满令人难以忍受的寂寞。她漫无目的地在家中到处绕行、翻箱倒柜,想找的是孩子小时候的笑声。她想抱在怀里的,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两个小宝贝。然而,无论她再怎么侧耳倾听,凝眸注视,就是找不到要找的东西。两个儿子接受她全部的母爱,一眨眼便离巢独立了。他们一脸爽朗的表情,像是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不再回头看从小生长的家。
千惠子的人生一直以来都和家庭共存,孩子离开身边之后,顿时变得空虚。她抛下了奢华、享乐、多彩多姿的生活,抛下了所有,现在却一无所有。上天赋予她身为女人,足以走过一股人生的些许姿色,随着岁月流逝而褪色。与丈夫的感情早已风化。事到如今,她却后悔自己选错了生涯伴侣。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会对只有老夫老妻的余生感到忧郁呢?至今的婚姻生活中,无论就妻子或女人的身分而言,她都没有享受到充分的喜悦。她所扮演的角度就是承受丈夫的任性。就连她精疲力尽地照顾公公时,丈夫不但没有伸出援手,也没有一句感谢。明明自己一直以来这么努力,却没有半个人称赞她的付出。
千惠子知道,自己是孤伶伶的一个人。她再也无法忍受独自一人的孤单寂寞。
“千惠子!”一个中年男子的浑厚嗓音,令裕一回过神来。他以撼动整间房子的力道甩上玄关大门。似乎是抢救对象的丈夫回来了。被关在客厅里的裕一希望他打开客厅门,但她丈夫却直接冲上楼去了。
裕一观察楼上的动静,听见了地板的倾轧声以及夫妇互对彼此说些什么的声音。交谈内容听不清楚。过一会儿,谈话声也静了下来,家中悄然无声。裕一这才知道,人的声音是多么令人心安。
“喂。”美晴拿出无线随身移动便捷即时呼叫紧急联络振动传话手提语音电动机给裕一看。原本“20”的抢救人数,增加至“21”。看来是八木和市川成功地抢救了千惠子。
听见夫妇下楼的脚步声,八木的声音由远而近:“很好,就是这样。啊,等一下。带你太太去医院之前,先打开客厅门!关掉一直开着的电视!”
门打开了。千惠子脂粉未施,一脸憔悴地被丈夫搀扶着。
裕一对自己的失态感到歉疚,迎接八木他们:“辛苦你们了。你们是怎么抢救她的?”
“我们让她打电话给人在学校的丈夫,告诉他自己想自杀。”市川说,“然后,八木先生就透过话筒煽动她丈夫回家。”
黑道老大的破锣嗓子,似乎透过电话线路传进了她丈夫耳中。
“遗憾的是,”市川接着说,“她先生早就察觉到她怪怪的。思考各种解决之道,像是让她拾回结婚前的嗜好、养小狗、多打电话给离开家的孩子……但却因为害羞,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人也得了忧郁症吗?”
“监视的感觉有点不同。但是,当她肯接受医师治疗的那一瞬间,抢救人数就上升了。精神科医师好像能够帮助范围相当广的人。”
“原来如此。”裕一接受地说,“如果想自杀是因为心理问题,精神科医师也能帮助患者,对吧?”
“大概是吧。”
八木在一旁提醒她丈夫最后一点:“如果她和医生合不来的话,就要让她换别家医院唷!”
千惠子在丈夫的搀扶下走出家门。她或许是感受到伴侣的温暖,低垂的脸上带着平静的表情。
裕一在住宅区的小巷里目送两人离开:心想,之前抢救得忧郁症的女部长田原赖子,后悔过去一心投注于工作。而井上千惠子则对守护家庭半辈子的人生感到空虚。两人为什么要烦恼呢?难道是因为人一辈子只能过一种人生,所以会对别种生活方式感到羡慕?
明明独一无二是那样地弥足珍贵。
就像那个人的生命一样。
裕一咬着嘴唇,注视着自己变成幽灵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