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十点,在破公寓窗外伺机而动的四人再度展开行动。部分安眠药似乎在小杉呕吐前被他的胃消化、吸收,他打扫房间到一半就睡着了。捿下来的十四个小时,他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
对于不会感觉疲劳、想睡的四人而言,眼前的景象不禁令人羡慕。醒来的小杉闻到自己房间的恶臭顿时皱起眉来,收拾剩下的呕吐物,然后用湿毛巾擦拭身体,将没吃完的安眠药丢进垃圾袋,离开房间。
一起行动的四人看见小杉将安眠药丢在马路上的垃圾场,期待他已经不想自杀了。
然而,戴着夜视镜的裕一又发现中年男子的身体开始晃动:“虽然没有昨天那么剧烈,但确实在晃动。”
市川露出担心的表情,“因为寂寞的情形没有改变。”
美晴说:“替他找笔友如何?”
“笔友是什么?”
“通信对象。”
裕一心想,以现代来说,大概是网友吧。
小杉穿梭在住宅区中,抱着换洗衣物走进公共澡堂。众人决定在澡堂外等待自杀未遂的人。
“对了,”市川开口说,“昨天晚上,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是关于八木先生的声音。”
“我的声音?”
“对。当小杉先生服药自杀时,你大吼‘住手!’对吧?”
“嗯。那又怎样?”
“那一瞬间,我看见小杉先生好像停止服药。”
其余三人皱眉看了市川一眼。
“也就是说,这是因为活着的人会对我们的声音有反应?”
“你的意思是,他们听得见我们的声音吗?”
“不,不是那样,”市川结巴了,“该怎么说呢,我们的声音会不会令他们的想法产生一点改变?顶多是忽然改变心意或打消念头。”
裕一察觉到,假如真是如此,这倒是重大发现:“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拼命说服想自杀的人,就能阻止对方的行动吗?”
“说不定。”
“怎么可能。”八木怀疑地说,注视着朝澡堂走来、看似学生的男子:“我们试试看吧。”
八木在一脚踏进澡堂的年轻男子耳畔叫道:“你想不想去女澡堂偷看呢?”
于是,正要进男澡堂的男子停下脚步。裕一瞪大眼睛,“有反应!”
八木继续叫道:“有很多光着身子的年轻姑娘晃来晃去唷!冲进右前方的女澡堂吧!”
个性纯朴的年轻人仿佛中邪了般,朝女澡堂跨出一步。
美晴抗议道:“你干嘛引诱犯罪!”
裕一赶紧对着年轻人的右耳叫道:“进左边!男澡堂!”
八木在左耳耳畔大叫:“女澡堂!”
“男澡堂!”
年轻人被人在左右耳大吼大叫,内心天人交战的脸上,开始浮现强烈的苦恼神色。他心里现在肯定心乱如麻,在骤然浮上心头的兽欲与道德心之间摇摆不定。
裕一不肯输给八木,声嘶力竭地吼道,忽然想起道具袋中不知有何用处的装备。像是职棒啦啦队在用的塑胶制大声公。那会不会是在这种状况下用的呢?
裕一抽出蓝色大声公,在对方耳畔扯开嗓门叫道:“要做个正正当当的人!直接进男澡堂!”
“啊……”或许是对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的人生看开了,学生发出一声呻吟,斩断对年轻姑娘的眷恋,冲进男澡堂。
“成功了!”市川高兴得跳起来,“没错,就是要用这个大声公!我们要用这个替想自杀的人加油,让他们打消轻生的念头!”
“加油?像啦啦队那样吗?”这好像引起了美晴的兴趣。
“没错。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救难队或啦啦队,我们都照做不误。总之,只要替他们加油,”市川用力点头,然后嘟着嘴说:“人家就还有胜算啦!”
“嗯?”裕一盯着对方的脸,“市川哥?”
“这么一来,人家就能在特种行业里东山再起唷!”
八木和美晴也傻眼地盯着讲话突然变娘娘腔的市川。
“对了!我们去买粉红色的旗袍吧!”
“啊!”裕一察觉到,市川的身体和刚从澡堂走出来的三十多岁女子重叠。裕一连忙抓住市川的手腕拉开他,市川忽然回过神来环顾四周。
“市川哥,你怎么了?”
“我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嗲声嗲气?”说完,市川回头看背后迈开脚步的女人:“是她!她的思绪闯进了我心中!”
裕一惊道,“什么意思?”
“她的想法跑进了我心中!”
“你是说,你知道别人心里的想法?”美晴问。
八木立刻接着说:“因为身体重叠的缘故吗?”
裕一想起来了。穿透别人身体时,会感到异常不舒服。难道那是别人的思绪强加于己的不适感吗?
“我来试试看!”八木小跑步追在女人身后,将自己变成灵魂的身体与之重叠。大块头的黑道老大全身被吸进微胖的女人体内。
“八木先生,怎么样?”
黑道老大从女人体内探出头来说:“我要成为业界第一把交椅,争口气给他瞧瞧唷。”
“太棒了!”市川手舞足蹈,“这下就能读取想自杀的人心里在想什么了。”
“花名就叫小步怎么样呢?”
“喂,八木先生!”裕一冲向女人,将八木的身体拉出来。
“噢!”八木盯着自己刚离开她身体的女人,“肯定没错。这个女人将人生赌在特种行业上,渴望东山再起。她之前是粉领族,死心塌地爱上一个看来像酒保的男人,结果惨遭抛弃。”
裕一对于意外的收获大感惊讶:“你连这个都知道啊?”
“嗯。这个女人的人生看起来就像走马灯。”
“惊人、太惊人了。”
“大叔出来了。”美晴以冰冷的语气说,泼了兴高采烈的三人一头冷水。
三人回头看澡堂。小杉依然一脸阴郁,开始走向商店街。裕一戴上夜视镜确认他的身影,小杉的身体和刚才一样还在晃动。
“小伙子,”八木对裕一下指令,“你也去附他的身!”
“是!”裕一配合地应道。
他发足奔跑在马路上,蹑手蹑脚地接近小杉背后。就像美晴的猜测,这位大叔八成很寂寞。裕一下定决心,挺胸撞进小杉身穿鼠灰色夹克的背。
裕一闯入中年男子身体那一瞬间,浑身皮肤感到不舒服。犹如直接穿上别人刚脱下的衬衫和内裤股,令人反胃。但是一股强大的绝望旋即压过皮肤的感觉,排山倒海涌进心中。
裕一无暇惊慌,内心的视野变得狭窄。好寂寞,裕一低喃道,眼眶泛泪。明明走在路上,却感到滞闷,宛如被关在那微暗的房间里。自己没有工作。希望前妻回来。失业保险下个月到期。小孩子过得好吗?自己被憎恨是理所当然的吧。已经五年不见了。我的人生在哪个时间点走岔了呢?借酒浇愁是个错误吗?
“裕一老弟!”远方传来某个人的声音。即使如此,还是好寂寞。大家都避着自己。
“报告现状!”
为什么会听见黑道老大的声音呢?难道正常人已经不会接近自己了吗?
“裕一?”
裕一听见一个有气无力但清彻透明的声音,忽然回过神来,感到心情平静:“美晴姐!”
裕一从小杉头顶露出眼睛,凝视着行走在一旁包围住自己的三名伙伴。
“喂,你没事吧?”八木认真地问他,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恐吓人。
“我没事。”裕一虽然嘴上这么回答,但是看见美晴的那一刹那,突然感觉非常难过,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你怎么了?”美晴一脸困惑地问。
“美晴姐,非常谢谢你。”
“谢我什么?”
“你了解我的……不是,是这位大叔的寂寞感受。”
美晴一惊,脸上转为伤脑筋的表情,从哭泣的裕一身上别开视线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果然很寂寞吗?”市川问裕一。
“家庭失和、离婚、被裁员、贫困。”裕一将心中的感受转换成语言。说话时,一股类似乌云般的绝望在他心中打转:“这人之所以想自杀,不只一个动机。他将所有的不幸全归咎到自己身上,没有人懂他心里的苦,非常寂寞。”
“对了,裁员是什么?”
“就是被公司炒鱿鱼。”
“噢。”市川同情地点头。
这时,原本在走路的小衫停下脚步,盯着位于商店街一角的一家小型超市。
“怎么了?”八木问道。
裕一监视小杉的内心世界:“他在想,要不要吃饭。”
“有食欲是好事。”
小杉依然被裕一附着身,走进超级市场。
“替这家伙找说话对象吧。”八木说,“这么一来,他应该就不会一个人郁郁寡欢了。”
“但,要怎么做?”市川问。
小杉将盒装熟食和泡面放进购物篮,四人一面追在他身后,一面思考办法。
“付钱时是关键。”八木眼睛一亮。
裕一看了收银台一眼。看起来人很好的大婶正在等客人来结帐。
“那位大婶是吗?”市川察觉到八木的想法,抢先一步到收银台。
裕一监视小杉的内心世界,说:“他好像对收银台的大婶没兴趣唷。”
“所以轮到我们出场了吧?”八木终于抽出插在腰际的蓝色大声公,“用这家伙代替短刀。”
小杉一站在收银台前,八木就用大声公开始在他耳边吼叫:“向眼前的大婶打招呼!打招呼!一切都是从一句‘你好’开始!”
小杉抬起目光。那一瞬间,和小衫心意相通的裕一心情也产生了变化,他马上明白,小杉到这家店购物过好几次,而且打工的大婶待他相当亲切。
“别犹豫!说‘你好’!”
小杉对于心头突然涌现想向大婶打招呼的冲动感到困惑。
“这个人很内向!”裕一报告,“他花了三年才向前妻求婚!”
这时,进入大婶体内的市川监视她的内心世界,以娘娘腔的语气说:“这位客人的脸色很差,身体不要紧吧?”
“喂,人家在担心你欸!”八木加重语气,“亲切的大婶在担心你!这人不是敌人!对她说话!”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裕一替犹豫的小衫辩解。
这时,市川继续说:“我要对他说话吗?但是,这人看来很阴沉,感觉好可怕。”
“喂,大姐!”八木瞪大眼睛对美晴说,“你在发什么呆?!煽动这位大婶啊!让她对客人说话!”
“我不要!”不知为何美晴的表情显得僵硬。
“你说什么?”
这段期间,大婶也闷不吭声地持续敲着收银机,陆续将小杉买的商品放进纸袋。
裕一紧张了。再这样下去,小杉就要离开店了:“美晴姐!你为什么沉默呢?!你打算放弃这位大叔吗?”
美晴睁大眼睛,盯着计算手上零钱的小杉。
“这人可是在那阴暗的房里,独自痛苦地呕吐!我们非帮他一把不可!”
美晴“咕嘟”吞下口水,然后将纤细的指尖环过腰际,抽出她专属的粉红色大声公。
“上!”八木叫道。
美晴靠近大婶耳边,大声喊叫:“尽管向他说话!体贴用不着客气!这位大叔很寂寞唷!他寂寞得像是心中被塞进了冰块,浑身冻僵了!用亲切的话替他的心加温!”
大婶敲完收银机抬起头来,看着小杉。小杉惴惴不安地垂下目光。裕一气得跺脚。为什么人与人交谈,竟是如此困难?
“为什么你不懂呢?”美晴继续说,“寂寞的人是发出不声音的!因为太过寂寞,所以什么也说不出口。你要体谅他!别舍弃这个人!”
美睛眼中浮现泪光。裕一见状察觉到,她说的并非小杉的悲伤。现在,美晴声嘶力竭叫喊的,会不会是本身的痛苦呢?
“嗯,快点、快点!”市川呻吟似地说,于是裕一他们闭上嘴巴回头看收银机。
大婶的嘴动了。在众人的注视下,未施脂粉的嘴唇发出安慰人的话:“你经常来对吗?”
众人的视线从大婶移向小杉。小杉对于有人向自己说话感到不知所措。加油!裕一替他打气。
大婶继续说:“我却连声招呼都没打,真是抱歉。”
四位幽灵等待小杉开口。接下来轮到他了。
“不,该说抱歉的人是我。”小杉立正站好,感觉有些呆气:“你好,我是小杉。”
小杉走出店时,身体不再晃动。裕一他们戴上夜视镜目送他离去,才刚开始就感到泄气。
“这么做好吗?”市川委婉地问。
小杉和收银员大婶只聊了最近的天气即将入春和景气的话题。小杉接过四十圆找零,抱着些许食物踏上回家的路。
“感觉不到他心中的郁闷了。”负责监视小杉心情的裕一报告,“原本莫名的不安变成了莫名的希望。那位大叔会不会是想起了要对人说话?”
“如果是,他是否就此克服瓶颈?”
“大概吧。”八木说,“我们成功地救了第一个人。”
“干得好!”裕一嘴上欢呼,心中却五味杂陈。男人在自杀身亡前及时刹车,而自己却真的死了。抬头一看,八木和市川好像也是相同的心境。
“这下我们学会了救人的技巧。”市川试图表现得开朗,“让我们舍弃对人世的眷恋,以上天堂为目标吧。”
“嗯。总算要展开救人行动了。我们去救第二个人!”
三个男人由八木带头举步前进,唯独美晴意兴阑珊,仍然留在原地不动。裕一停下脚步唤她:“美晴姐?”
美晴抬起头来,开始嘤嘤啜泣。裕一看见女孩子流泪,反射动作地紧张了起来:“你怎么了?喜极而泣?”
“不是啦!”美晴尖着嗓子叫道,“我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这只是一时的安慰!”
“安慰?”
“是啊!那位大叔马上就会发现,对方并不如自己所想地喜欢自己,然后感觉自己遭人背叛,再度哭泣。”
这是个不吉利的预言。裕一穷于应答,看着市川求援。
“但是,到时再认识新的人不就好了吗?”市川说,“大家都是这样活下去的,不是吗?”
“也有人没办法这样活下去啊!所以才会有人想自杀!你们要不要想想自己?如果有人对你们说话,你们就会放弃自杀了吗?”
众人无言以对。帮助寂寞中年男人之后,感觉非常空虚。美晴说的对,如果有人温柔地对自己说话,难道自己就不会死了吗?事情有那么简单吗?
“他病得并不重。”八木压低音量说,“刚才那家伙和我们不同,他想死的念头并不强烈,所以才会得救。”
一旁的市川像是要让自己接受地点头,“正因为我们死了,所以才能救人,不是吗?”
“并不是!你们的鸡婆,只会让他伤得更重!我受够这种事了!”
八木和市川四目相交,面露头痛的笑容。两人的脸上出现常有的表情。
裕一找市川到电线杆后面,压低音量问他,“美晴姐经常那样吗?”
“嗯,她经常突然又哭又叫,让我们大伤脑筋。这十多年来在那座山上,她一直这样。”
裕一大吃一惊,“亏你们能忍到今天。”
于是市川微微一笑,“不只是美晴小姐,我也很怕像八木先生那种恐怖的人,不过我已经习惯就是了。但是,那个台地上只有我们三个人,所以只好跟他们和睦相处。”
点头称是的裕一忽然心想,这个国家当中明明活着一亿二千万人,为什么还会有孤独感存在呢?
市川接着说,“八木先生和美晴小姐应该也讨厌像我这种孬种的男人。但是,大家齐心协力的话,总有办法继续拼下去的。”
裕一再度盯着三名伙伴。身穿橘色救难队制服,年迈的黑道老大、懦弱的中年男子,还有身材苗条而神经质的美女。
“我要退出!”美晴愤慨地说,独自走起路来:“随你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市川阻止慌张追上前去的裕一:“别理她,没事的。”
“但是……”
“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说完,已经变成游魂的市川改口道:“人没办法一个人。”
即使如此,裕一还是冲向美晴。因为别理她太可怜了:“美晴姐?”
美晴甩开裕一的手,“别管我!”
“别那么说!”裕一拼命说服她,“我想,刚才的大叔一定很感谢美晴姐。因为美晴姐替他加油,他才能得救。所以,继续现在的工作吧。”
美晴没有回答。
“好吗?”裕一盯着美晴被一头乌黑长发盖住的侧脸,“美晴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