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坡道顶端的巧一,一抬头便愣在那儿。
眼前竟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森林——走错路了吗?
不经意地往左边一看,才发现他以为是森林的地方,原来被一道长长的水泥墙围起。
绵绵细雨中,巧一拖着充满怀疑的步伐,有气无力地沿围墙走,找寻它的尽头,心情也愈来愈沉重。正以为这可能是某个企业用地时,眼前却突然出现一扇巨大的铁门,嵌在一旁的瓷制门牌上写着“金子”两字。
真的假的?这块地全都是他家?我不信,他以为这附近的土地一坪要多少钱啊!
巧一被那庞大的金额吓得面无血色。宽度少说也有十公尺以上的黑色铁门雕了别具波斯风的阿拉伯式花纹,充满不寻常的压迫感。巧一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小公子》的主角——那个原本在孤儿院遭受鞭打,后来却被有钱亲戚收养的孤儿。
然而,这份紧张感一下子便消失无踪,因为巧一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该怎么叫门?
铁门紧紧关起,不论用推的或用拉的,它都文风不动,而且门上根本就没有任何叫做“门铃”的东西。开始感到不安的巧一将铁门摇得喀啦作响,还用力踹了它一脚。
铁门后面会是什么情形呢?铁门上方有三分之一是铁格子,巧一盯住那里看了好一会儿,接着稍微后退、助跑、以单脚勾住了铁格子。
铁格子因生锈而粗糙不已,再加上冰冷雨水,这触感实在令人不太舒服。巧一想办法往上爬了一点,一往下看,便与一名正抬头看他的老人四目相接。
“啊?”底下有个撑着黑伞,穿着木屐,一头服贴白发的瘦小老人正仰头看自己——他是佣人吗?
“我这就开门了,真是个性急的小伙子。不是说了两点在门口等吗?还差两分钟吧!”
老人打开门锁,推开铁门,而呆若木鸡的巧一依然攀在门上。巧一狼狈地跳下来,拿起自己的行李,把大衣穿好。
“呃,您好。我是鲛岛。”
“我是金子,我等你很久了。来,这边请。”
“咦?是、是的。”
巧一更狼狈了。这个老人就是董事长?可是怎么看都像转角卖香烟的老伯啊!
老人转身走上一条被雨淋湿的黑色石子路,脚上的木屐喀喀作响。前方的路分成两边,老人往左边走去。
“请问……”
“什么?”
“另一边是什么?”
“另一边?”
“我是指另一条路的尽头。”
“喔!那边是春。”老人微微转头说。
“chūn?”
“没错。春。”老人又转回前方,急急往前走去。
爬上微倾的石子路后,一幢平坦且牢固的红砖屋映入眼帘。小小的窗中透出橘色灯光,令人觉得相当温暖。深咖啡色的房子因为下雨,如今几乎全成了黑色,看起来就像缺了一角的巧克力。房子的窗框与照明设备似乎都是舶来品,整体上却给人日式风格的感觉,十分高雅。
“好棒的房子!”巧一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谢谢。这是我明友盖的房子,我也很喜欢。”或许是察觉这句赞赏是出自其心,老人又转过头来。
“很有莱特的风格。”
“因为他非常醉心于莱特——你对建筑有兴趣吗?”老人再次转头。
“一点点,因为家父是建筑师。小时候,每逢假日,家父都会带我去看建筑物,他也很喜欢莱特,给我看过很多莱特作品的照片。”说出口之后才想到,原来那份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感就是来自这个。
老人转头面向前方,沉默地继续快步向前走。他的速度之快,就连比他高出很多的巧一都要小跑步才跟得上。
穿过门廊,再爬上五格石阶后,更能深刻感受到这幢房子的重量感。真漂亮!巧一的心情有点激动,因为这种住家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能进来的!不过,或许是自己多心了,总觉得旁边有一股猛兽的气息,好像有种巨大的生物正趴在某处窥伺自己。
“请进。”
巧一被董事长的声音惊醒,将手放在嵌有玻璃的厚重小门上,但是木门其实不如外表看起来沉重,很轻松就被推开了。踏入屋里的瞬间,巧一突然觉得一阵晕眩,仿佛踏入一个异次元空间,但那股晕眩感眨眼间就消失了,而温暖的室内的确就像另一个世界,眼前毫不做作、品味高雅的家具立刻深深吸引了巧一。
往玄关望去,地上放了四双颜色鲜艳的拖鞋——红色、橘色、绿色及黄色。
巧一选了红色拖鞋穿上时,董事长就在一旁紧盯着他,然后微笑拍拍他的肩膀,带领吓了一跳的巧一到客厅。
“客人来了!”
客厅宽敞得令人意外。
具有复古味的彩色玻璃窗被镶在黑色铁框中;墙上挂了一对大型蓝染壁毯;几张舒适的橘色沙发随意并列,一只大白狗就睡在沙发中间;咖啡桌上有一盆色彩鲜艳的秋牡丹;地板上的翠绿色地毯与深咖啡色的红砖墙互相衬托。
三人一起站了起来。
首先是个脸形方正的魁梧男子,给人直率与强悍的感觉,年纪约莫刚过中年。与他形成对比的是一位身材高瘦的男子,白色长发绑在脑后,一看就知道是生性淡泊的学术界人士。最后一位则是个很有气质,双眼有神,面带亲切微笑的银发老妇。
“欢迎。”
三人异口同声说完后,又不约而同将视线移到巧一的脚上。巧一以为自己踩到了什么,不禁迅速往后退一步。
“唉呀!是红色的。”
“才刚开始就这样。”
“金子的好运真是无人可及。”
董事长呵呵笑着,向大家介绍巧一:“他就是这次的牺牲者,鲛岛巧一。我们期待已久的年轻职员。”
“你们好。抱歉,我不懂什么礼数,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别这么说,很少有人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你这种心态很不错——我是一色。”
身材高瘦的男子伸出手来,鲜少被动地与人握手的巧一诚惶诚恐地与他握手。
“你的体力看来也不错,愈来愈值得期待了。我是鸭志田,请多指教。”
巨汉矫捷地上前紧握巧一的手,让巧一畏缩了一下。
“你用那么大的力气会吓到他的!如果他逃走了,你要怎么负责?他整个人干干净净的,身材也很适中,真是太好了——我是水越。你就把这儿当作自己家吧!”
老妇人展露笑容,巧一也回以一个不自然的微笑。
“对了,那一只是我带来的,它叫‘废物’。”鸭志田指指巧一脚边。
从刚才起就一直觉得脚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原来是那只大白狗在嗅闻自己的拖鞋。饲主是个巨汉,难怪它也被养得这么大只。
“很妙的名字。”巧一闪避在脚边绕来绕去的大狗,发表他的感想。
“确实是好名字!我最喜欢在没用的员工面前叫它了,哈哈哈!”鸭志田发出爽朗笑声。
“都请坐吧!我来泡咖啡。鲛岛,麻烦你到那个餐柜挑一个喜欢的杯子拿过来,好吗?”
董事长指着的方向有一个很像古董的餐柜,与这个西式房间非常搭配。柜子最上层放了伊万里、染付、织部风,与英国风的杯盘组,每一种似乎都很昂贵。当巧一准备伸手拿取时,再度发觉三人正紧盯着他,令他觉得很不舒服。年轻人真有那么稀奇吗?巧一轻巧地拿出样式简单,由黑色与金色线条装饰的英国风茶组,身后随即传来一阵叹息。
“真是倒霉。”
“唉!那是赔率最低的一个。”
他们的低声细语,其实巧一都听得见。巧一将杯子递给董事长后,董事长依旧笑容满面地拿起银色咖啡壶,帮他斟了一杯热咖啡。
“太好了,真是个幸运儿!他很值得期待喔!我邀请来的好几个人里,他可是第一个爬上铁门的人!”金子说。
“你说什么?爬上那扇铁门?这真是太经典了!”
“好一条男子汉。”
“我真想亲眼看看!”
在直爽地高声谈论的四人面前,巧一觉得很不自在。他心想,这群人真奇怪,每个人都很率真,而且不知为何默契十足,就像在看戏一样。
“点心时间到了。”
“好的。”水越夫人拿出一个塑胶袋,发出沙沙声响。
巧一本以为她会拿出豪华的法式点心,没想到却是在超市随处可见的东西。
“还是SOFTSALAD最棒了。”
“黑咖啡当然要配奇巧了。”
“我觉得还是黑棒比较对味。”
桌上的木盆摆满从塑胶袋拿出的零食,包括龟田制果的圆形咸味煎饼“SOFTSALAD”、Mackintosh的巧克力“奇巧”、无印良品的黑糖饼干“黑棒”,以及金吾堂的芝麻煎饼。
“来,拿你喜欢的吃吧!”水越夫人笑着将木盆推向巧一。
巧一伸出手,再度感受到四个人的视线全集中在自己手上,不禁犹豫了一下。
这几个人该不会……
巧一拿了一片“SOFTSALAD”,周遭的紧张感顿时解除。
“没想到他还具有冒险精神。”
“因为还很年轻吧!”
“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
巧一咬着咸味煎饼,缓缓环视四名老人。
“我该不会是……”巧一不经意地脱口而出,四人同时看向巧一,“各位打赌的对象吧?这就是找我来的理由吗?”
四人一动也不动,巧一咀嚼煎饼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突兀。
最先噗嗤笑出声的,是金子董事长。
“你的观察力还真敏锐,不过我们可能也做得太露骨了,大家太过分了。不过,你有话直说的这一点实在太好了。很好,这样就算通过第一关了。”
坐在巧一对面的董事长微微调整了坐姿,然后抬头用小小的眼睛直视巧一。
只是这样,巧一却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因为,坐在对面的老人与刚才在门口遇到的并不是同一个人。眼前这一位是巧一曾在《经济日报》的专访照片中看过的人,也是曾在新进员工欢迎会上简短致词的人。
“欢迎参加我们的三月茶会。”他的语调听起来很愉快,却又非常认真,“人生就是一场赌注,对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更是如此。虽然程度多少有点差别,但我们都经历过许多风险。人生的每分每秒都是一种赌注,你也可以说,每分每秒都在选择。
“你刚才选了咸味煎饼。你不是选我金子慎平下注的、赔率十二的金吾堂芝麻煎饼,而是一色流世下注的、赔率三的‘SOFTSALAD’。鲛岛巧一是依照自己的意志选择的吗?还是受到什么人的影响而被迫选择的?这也只有神才知道了。不过,人就是这样,在流逝的时间与空间中不断进行抉择,直到死亡的瞬间。没错,我们对你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下了赌注,而现在,你也有权参加我们的赌局。”
“赌局?”
“没错。”
“要赌什么?像是选哪一种零食,或挑哪一个杯子这一类的吗?”
“刚才的都只是玩玩,是为了测试你有没有这个资格。接下来的赌局,你当然能与我们以同样的条件参加。”
巧一赫然发现,其他三人也一脸严肃。
“我们赌的是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