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证明——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时怎么会说出这句话。
平时的我对这种无聊话题都嗤之以鼻,也觉得证明这种事一点意义也没有。然而,刚才自己却又提起这种话题,人的意识还真是不可思议。
“爱”是令人感到恐惧的字眼,总是伴随着高压的姿态、强迫与抑郁、羞耻与厌恶,在日常生活中,除了开玩笑之外,很少会听到这个字。
就连恋爱般的友情、热情的梦想,人都无法好好掌握,等到爱情来临的那一刻,不论谁都会不知所措。
在过去那段青涩岁月中,爱正在远处闪耀,我们总想着何时才能抵达那里,如今却一直在寻找,然后才发现自己已与它擦身而过,一路无事地抵达终点。
我觉得自己得到了与爱情近似的东西——安宁与平稳。所谓的“爱”其实极具破坏力,能让人不惜一切地匍匐在它身下,不论是谁,虽然渴求爱,同时也惧怕爱,因此往往轻贱、嘲笑爱,甚至对爱视而不见。
我们走路的速度渐渐加快,一棵棵不断映入眼帘的巨木已不再令我们惊叹连连。
以前的日本应该到处都能见到这样的景致吧!如果人类没有朝都市开发、文明发达这方面演进,现在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我不禁觉得现在的世界真的很扭曲。
爱的证明——我真的有点后悔说出这句话。
别担心我,好好玩吧!
则之的声音一直留在我脑海。
让我惊讶的是,从我在大阪与彰彦会合之后,我真的全心期待这次旅行,完全没想过他的事,将心思从他的事中抽离。
别担心我,好好玩——这是则之爱我的证明。他是真心希望我这么做,也相信我一定做得到。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我。
而我对他的爱,就是忘记他的事,与学生时代的朋友尽情享受这次旅游——即使有人因此责怪我,我仍理直气壮地这么认为。然而,我心中仍残存一丝疑虑,离开他去旅行,真是爱他的证明?
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比预想中还快。则之恐怕过不了今年冬天。
两年前一知道则之罹患癌症后,我们开始共同奋战。我们将自己的感情对彼此彻底坦白,发誓一起战胜病魔,同时也让小孩知道这件事,不要有任何隐瞒。
春天知道癌细胞开始转移之后,我们每天都在讨论未来的财务规划与相关手续,为房贷与孩子们的学费拟定详细计划。我们对将来的眼光与想法都很相似,还为此相视而笑,但我不觉得那种时候还能那样笑的我们有什么好骄傲的。
正因如此,我才无法忍受公公那通电话。
则之禁止我向公婆告知他罹患癌症的事,甚至不借以离婚为要挟。我常与婆婆见面,感情也不错,所以要我撒谎真的很痛苦。不过,身为一名母亲,我想她也略有所觉。
一知道癌细胞转移的消息,我终于忍不住拨了电话给婆婆。从她的语气里,我才发现她很早以前就发现自己儿子的病情了。那时婆婆已经与公公离婚,所以要不要告知公公,以及由谁去告知等等,都成了一个难题。
‘还是让你公公知道比较好,毕竟他是则之的父亲。我来告诉他吧!’
婆婆断然地说,我也尊重婆婆的意思。
几天之后,我接到婆婆的电话,她那时说的第一句话,至今仍在我耳际回响。
‘则之如果走了,你就从本间家除籍吧!’
她那坚决的声音从没离开过我耳边,令我一时语塞。
‘好吗?’婆婆继续说,‘你一定要从本间家除籍,留着本间的姓对你们会是个麻烦,我也好、则之也好、其他亲戚也是,我们都不会怪你的。’
又过了几天,我才明白婆婆话里的意思。
公公忽然打电话来,劈头就盛气凌人地要我们好好想想遗嘱要怎么写,还说了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则之死后,你应该会很辛苦吧!如果你肯过来,我多少还能给你们一些帮助。’
一时之间,我根本无法理解公公的意思。
人过震撼的屈辱与冲击让我脑袋一片空白,太阳穴的青筋拼命鼓动。
这人真的是则之的父亲?世上真的有这种父亲?
我公公的意思是说,他能适时伸出援手,只要守寡的媳妇能当他的女佣,照顾他的起居。他认为女人没有经济能力,得依靠男人才能存活,只要用点小钱当诱饵,女人都会高兴地替他做牛做马。这个厚颜无耻的男人,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儿子每天吃完止痛药还得出门工作?现在儿子快死了,他居然满脑子只有自己?
我握住听筒的手不停颤抖,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跟着颤抖,心里不停咒骂——混蛋!连我家的门槛都没跨过几次,成天只是坐在办公桌前看报纸,每天准时下班回家喝啤酒、威士忌!
可是不行,我必须维持自己良好的教养,于是话到嘴边又立刻吞回去,只好干咳几声,刻意从容地说:‘谢谢您的关心,请不用为我们担心。既然这些钱您也用不到,不如为孙子们日后的生活环境着想,将钱捐给环保团体如何?如果您有这个打算,我有几个朋友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工作,看您需要多少,我朋友都能介绍给您。’
电话那端的公公一时哑然,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我在讽刺他,开始频频叨念。我赶在他之前将听筒挂上。过了好久,我还是觉得怒不可遏,全身血脉贲张,感觉整张脸都好热。
为什么像我婆婆这种情感丰沛又聪慧的女人会嫁给那种男人?幸好则之与他妹妹的个性都像婆婆。一想到婆婆要我在则之死后自本间家除籍,那份体贴实在让我心疼。当然,或许就像莳生说的,婆婆也得为公公的任性负起部分责任,但在不久之前,日本的社会形态就是如此,哪能容许妻子对丈夫的行为置喙。
我知道婆婆的建议很对,但我对除籍一事仍有点排斥。我深爱本间则之这个人,而且除籍后,小孩的姓也要跟着改,这是我所不乐见的。然而,过没多久,他也跟我提起这件事,我不禁心想:这两人真不愧是母子。
我没刻意隐瞒他的事,却也不觉得有必要说,更何况当事人目前仍努力与病魔奋战,所以我的朋友都不知道这件事。这次出来旅行,我也不打算告诉利枝子他们。难得一起出来玩,我不想坏了大家的兴致。因此,他们大概在收到则之的讣闻时,才会知道这件事。
我们甚至曾讨论过,如果是今年该怎么办?明年年初时又如何?
他说:“用‘今年也请多多指教’做开头比较好吧!就快过年了,要厂商另外印制讣闻很麻烦,每个人也都在准备寄贺年卡,收到讣闻应该会觉得有点困扰。”
“没错,我们都是社会经验丰富的大人了,必须考虑到这些细节。”我也深表赞同。
那个时候,他的止痛药分量也逐日增加。
看着彰彦的背影,我心想,收到他们给的奠仪也不错。届时,我一定会被他们骂得很惨。我已经能想像彰彦会气呼呼地说:“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然后我会半开玩笑地回答:“因为我如果说了,你一定会担心的。”
守灵夜过后,大家在回程路上应该会绕到居酒屋喝酒聊天,到时少不了会提到“上次旅行时,节子看起来明明那么开朗,完全看不出发生了这些事,她应该是在强颜欢笑”之类的话,然后彰彦大概又会有点沮丧吧!
其实我无意让他们困扰。老实说,这次旅行让我很快乐。我没想到,暂时离开那个战场竟会让我轻松许多,我这才知道,就连长期处于备战状态下的战士也需要偶尔转换一下心情。
“节子。”彰彦忽然叫我让我吓了一跳,他的语气很认真。
“什么事?”
“紫色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吗?还是有什么特别的回忆?”
“怎么这么问?”
“我想治好你的惧高症。”
“啊!原来你是说这个。你还在想这件事?”
“嗯,今天下山前,我一定要找到原因。”
“那就麻烦你了。”
“为什么是紫色?跟紫色有关系吗?”走在我后面的利枝子问。
“节子不是梦过一个大婶穿紫色烹饪服吗?我猜那或许有什么特别含意。”
彰彦的记性真不赖,我半是感动,半是惊喜。
“彰彦,你从小在城市长大,可能不太清楚,紫色烹饪服在乡下是很常见的妇女服饰,没什么特殊意义。”我说。
“我不认为如此。”彰彦摇摇头,不以为然地,“一般人不太会记住梦中出现的颜色,所以你会记得紫色,一定是有特别含意。”
我本来想说“是这样吗”,结果仍决定听听他怎么说。
“节子。”又过了一阵子,彰彦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出声。
“什么?”
“你好像不喜欢蝴蝶吧?”
“是不喜欢,我只要抬头看见蝴蝶就觉得很不舒服。”我点点头说。
“没错!就是这个!”彰彦忽然大叫。
“这个怎么了?”我耐着性子听他说明。
“紫色应该就是指大紫峡蝶,但紫色蝴蝶也不只这一种。你小时候应该曾被蝴蝶追过吧?”
“为什么被蝴蝶追会变成惧高症?”
“因为你在逃跑时曾跌落到某处,所以才会得到惧高症。”
“我没印象,而且也没听我爸妈说过有这种事。”我摇摇头说。
“不过,蝴蝶很漂亮,不是吗?”
“是很漂亮没错。”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怎么这样?”听到我的敷衍,彰彦生气地说,“亏我这么认真地想帮你找答案。”
“抱歉抱歉,是我不好。拜托你了,彰彦。请帮我克服惧高症吧!”
走在我后面的利枝子噗哧地笑出声,彰彦像要抚平激动似的看向前方。
“这样不行,你提供的线索太少了,再多说一点。”
“想知道什么请尽量问。”
“你什么时候开始作这个梦?”
我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件事。看着脚下的枕木,一步步前进的同时,我也拼命地搜寻过往的记忆。这的确是一种新体验,我至今从没仔细想过这件事。
“好像是念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吧!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阵子在流行麻疹,就在这波麻疹潮快结束时,我却被传染到,并开始发高烧,而且还是我有生以来烧过最高的四十度。那时做的梦非常鲜明,所以我才会记得那位大婶也有出现,我当时还想:‘这位大婶怎么又来了?’而且那时是我最不舒服的时候,所以才会对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你说‘又’,所以那时你对那位大婶已经不陌生了?”
“没错,在这之前,我就在梦里见过她好几次,而且都是在身体不舒服的时候。”
“都是在你身体不舒服的时候?那位大婶的出现该不会带有生病的意味吧?”
“我有一段时期也是这么想。或许我的潜意识会将想打倒或想逃避的对象借由大婶的形象来抒发,有些梦的解析不也常这样说。”
“原来如此。”
“这又没什么。然后呢?你认为那位大婶与我的惧高症有什么关系?”
“先别急,我问你,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惧高症?”
走在我后面的两个人也都竖起了耳朵。
“好像是小学去远足的时候。那时我大概是三年级,远足地点是学校附近的一座山。那座山不高,山顶悬崖边筑了一座简陋的瞭望台,瞭望台的楼梯是铁制螺旋梯,一旁有扶手,从楼梯最底下可以看到最上面,很像在水泥工厂常见的那种楼梯,而且用的是最少限度的建材,只要不会让人掉下去就好。接着,老师就叫我们爬上楼梯,登上瞭望台,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不敢爬,爬到一半才发觉怎么这么恐怖,全身僵硬得无法动弹,其他人都渐渐赶过我,我却还留在原地,即使再怎么拼命也动不了,慌张得冷汗直冒,心想:‘难道我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爬上去了,便手脚并用地下了楼梯,安分地站在楼梯最底端等大家下来。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就是惧高症,因为当时还没有这个名词。”
“从那之后,你才开始梦见那位大婶吗?”
“不知道,我也记不太清楚是哪个先开始的。”
大家一时无语,静静地往前走。
彰彦应该正在推敲新的解释吧!
小时候的记忆已经变得杂乱无序、模糊不清了。我会对某些事印象特别深刻,却也有些事是大家都记得,却只有我忘记的,而且我记得的大部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连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记得这些琐碎的小事。
“我有个朋友是电视节目的导播。”走在我后面的利枝子开始说话,“而且是个记忆力非常好的人。我认为记忆力好可以分成几种类型,之前提到的高尔夫球场女职员是一种,我朋友又是一种。我朋友在记东西时,是用画面做纪录,将一本书摊在她面前,她只要扫过一眼,默背出书里的内容,仿佛那本书就摊开在她脑中。她在电视台当了好几年的导播,这种记忆力也愈来愈好,就算是放映时间极短的影片,她也能记得片尾最后打出工作人员名单的画面。这真的很神奇,她的记忆就像一幅幅的画,仿佛她在工作空当信手涂鸦绘成的连环图,而且她还能记得每一张图的时间与地点,除了其中一张以外。”
利枝子为了确定每个人都有听她说话,说完还稍微停顿一下。
当然,我们每个人都竖起耳朵,等待她继续未完的话题。
“是什么样子的画?”莳生问。
“一片农地里有几根电线杆,角落则放置一部直立式钢琴。画里空无一人,天空有云。”
“真有诗意,好像电影画面。”彰彦忍不住插嘴说。
“没错,我朋友也是这么想,便从这边着手。因为她从事与影像相关的工作,收集情报很方便,再加上个性认真固执,所以做了很彻底的调查,仍是没找到任何线索,不过,那个画面却鲜明地浮现在她脑海。”
“然后呢?”彰彦显得兴味盎然。
那幅景色浮现在我脑海中——一望无际的农田。寥寥数根木制电线杆并立其中,仅仅靠着细小的黑线连接,天空布满云层,风有点强,草丛中的黑色直立式钢琴令人心生莫名的乡愁。钢琴上以丝绒覆盖,底下还有个踩了会喀嚏作响的踏板。
“她很在意这件事,便回兵库县老家问母亲,自己究竟在哪看过这样的景色,并将这幅画面画下来给母亲看。”
人会对有印象却偏偏想不起来的事非常在意;有时明明就要脱口而出了,却偏偏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事。譬如以前的流行歌、偶像的名字,明明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却会打电话问人,或在半夜查资料,怎么也想不起来时,心情就觉得很不好。虽然想起某事,却因为不是很重要,立刻就会失了兴味。
“她母亲说自己曾看过这样的景色,却也不记得在哪儿看过。母女两人想了很久,还翻出以前的照片,最后仍一无所获。我朋友就这样带着一道谜回到东京,后来因为忙于工作而暂时忘了这件事。”
“你说了这么多,究竟有没有什么结论?”彰彦性急地问。
“当然有了,你再忍耐一下。”利枝子苦笑着继续说,“虽然她暂时忘记这件事,但某一天,这个谜却忽然解开了。那天,我朋友因工作需要,去参加一位知名广告导演的出版纪念茶会,与那位导演打过招呼后,我朋友拿起他的书翻阅——书中集结了这位导演过去的所有作品——没想到那个让她很在意的画面就这么映入眼帘,农田中的电线杆、多云的天空,以及一架直立式钢琴,惊讶的心情让她久久无法言语——好啦!你们怎么看?”
“唔,他是广告导演,所以你朋友是从电视广告或海报看到那幅画?”彰彦回答。
“没错,就是月历的海报。”利枝子点点头说,“那是一间大型电机制造商每年会印制送给客户的月历,总共有十二张照片。令人吃惊的是,我朋友记得的那张照片是她出生那一年、那一个月的照片。”
“什么?”我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怎么可能?”、“那时她眼睛都还没睁开吧?”前后两个男人的声音都充满怀疑。
“冷静点,我也只是听她说,不知道是真是假。”利枝子以安抚的语气说,“不过,她母亲都会用不要的月历纸来当作陶壶的桌垫,或是拿来做成纸盒子丢弃蔬果,大概是因为那张月历纸一直留着,所以她才会有印象。”
“可是,为什么她们母女都只记得那个月的照片?”
“大概因为那是她的生日吧!她妈妈一定早就将预产期记在月历上,随时察看,所以不知不觉中就记住那张照片了。”
“该不会妈妈看到的景物还会传达给肚子里的宝宝吧?”彰彦的声音带点不耐烦。
“哈哈,谁知道呢?”利枝子轻声笑着说,“孩提时代的记忆其令人匪夷所思。”
我或许就是喜欢利枝子这一点。
突然,夜车的节奏在我体内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