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喜欢哪一部电影?”
沐浴在枝桠间流泻的阳光中,我身后的利枝子半独白似的说。
“什么?”
“我在问你问题。”
“我?电影?”
“嗯。”
“女人怎么都喜欢问别人‘最喜欢什么’之类的问题?”
“譬如‘彰彦最喜欢班上哪一个女生’之类的吗?”利枝子显得兴味盎然。
“女人最喜欢先挑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慢慢兜圈子,对男人步步进逼,非得有答案才会死心。”节子突然出声说话。
“没错!”彰彦颔首说,“而且,恐怖的是,女人从还包着尿布时,就对这个技巧得心应手。我在幼稚园与小学时,就常被女生问这个问题,她们多半都希望我说出她们的名字,但我根本不喜欢她们。后来,为了一劳永逸,只要女生来问我这个问题,我一律回答她最要好的朋友的名字。”
“太过分了。”
节子与利枝子对我齐声挞伐,我只是无奈地耸耸肩。
“我也没办法啊!会问这种问题的女生大多很固执,如果回答‘没有’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对方根本不会善罢甘休,非要从我口中得到一个名字,而且一定会调查那个人,所以我当然要找一个让她不想调查或让她感到屈辱的人名。”
“我能明白,但那女生之后一定会与朋友处不好吧?”
“嗯,十之八九友谊都会面临危机,所以我才说女人之间没有友谊可言。”
“真是抱歉!但从哥德那个时候起,男人的爱情与友情就一直是备受争论的问题。”
“好了好了,言归正传。”利枝子将话题给转回来,“我对人与电影的关系很感兴趣,因为从一个人喜欢的电影,可以看出那个人的个性。”
“你还是喜欢偷偷分析别人。”
“别这么说嘛!被人听到就不好了。你们都没兴趣吗?虽然有时会有意外的答案,但在我长期观察与分析归纳下,结果都八九不离十。”
“这样我就更不想说了。你先说你喜欢哪一部吧!”
“我吗?克劳德·雷路许的《男欢女爱》。”利枝子爽快地说出答案。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觉得那种距离感很美,能以清醒的视线看待爱情。还有那些角色,当局者迷。我就是喜欢这点。”
我心想:利枝子,那与你一点都不像。
“嗯,的确还蛮让人意外的,但我能理解。”
“看吧!”
“我也想听你的答案,彰彦。”节子从后面跟上,打岔道。
“等一下,我是最后一个,你先说。”
“我还在想。”
“莳生,你呢?”
“我喜欢长谷川和彦的《盗日者》。”莳生听到我们叫他,不感兴趣地说。
听到这个答案时,我才想起以前利枝子曾与莳生互相问过这个问题,而且莳生的语气听起来似乎还蛮习惯这种问答。
“没想到莳生居然喜欢日本电影。我从没看过这部电影。”节子说。
“理由呢?我记得这部电影是叙述一位年轻的物理老师制作原子弹的故事吧?”我立刻打岔,询问莳生。
“嗯。因为我在看这部影片时,很能体会主角的心情。”
“啧,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因为我们两人只是酒肉朋友。”
“在一起就只有喝酒。”
“现在不是回忆的时候,快说你最喜欢哪部电影。”利枝子以严肃的声音说。
可恶!女人没得到答案果然都不会善罢甘休。
“你们一定会笑我。”我不情愿地说。
“我保证不笑。”利枝子的声音仿佛在安抚一只猫。
每次听到利枝子发出这种嗓音,我都会想到姐姐,她只要一发出这种声音,我就知道我即将倒大楣了。
“《两小无猜》啦!”
没想到我话才刚出口,节子就笑得花枝乱颤。
“哈哈哈!好可爱!真是意外!不过,和我们可爱的小彦彦倒挺配的。”
“你们说过不会笑的!”
“那是利枝子说的,不是我。哈哈!真的很配!”
“你这个臭女人!”
我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尴尬得泛红,不禁更为焦躁。
“你是Tracy Hyde的影迷吗?还是Bee Gees的歌迷?”利枝子似乎纯粹出于好奇而问。
“都不是。小时候,我都是从镰仓叔叔家的电视看到这些电影,我喜欢的是叙述少年们青涩恋爱的影片,像《朋友们》或《情定日落桥》。”
“啊,好怀念!《情定日落桥》是黛安·莲恩小时候拍过的电影。”
“其中有一部《两小无猜》,我很喜欢里面一段叙述少年反抗大人的情节,主角Mark Lester有一个有点叛逆的朋友,引起我很大的共鸣,当时我就想,这就是我的人生定位。”
“是不是那个吊儿郎当,最后却帮忙男女主角逃跑的不良少年?”
“‘不良’这个形容词已经很少被使用了。”
“对啊,刚才听到时还觉得耳朵怪怪的。然后呢?什么样的人生定位?”
“有成为主角的实力,却让自己退居配角。”我假装没听见后面那三个家伙对我的嗤之以鼻,“我从小就背负周遭人对我的期待,虽然这话不该由我自己说,但不论是谁,都认为我有大鸣大放的资质,可是我一点也不这么认为,我一直觉得他们错了,所以当我看了这部电影,立刻找到自己的人生定位。”
我用右脑带点自我剖析地讲完这些,随即又被自己吓了一大跳——原来如此,一定是这样没错,这就是我从小便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原因。
仿佛有什么东西融化了似的,我的心中感到无比畅快。我发现这是我第一次说这些话。
“知道原因了吧?”
“了解。”
我一回头,发现大家的反应都很冷淡。
“节子,你呢?”
“我喜欢《计程车司机》与《猎鹿者》。”节子说。
“真意外,这两部都是社会派的电影,不是吗?”
“而且还发现节子喜欢劳勃狄尼洛。”
“喜欢沉郁风格的人,个性通常都很阳光。”
“你们真啰嗦——我还是选《计程车司机》好了。”
“理由呢?”莳生问。
“《计程车司机》在各方面都很令人玩味。”节子沉思一会儿后说。
“原来如此。”
为什么利枝子会提出这个问题?
我心中突然涌上这个疑问。利枝子会这样问,其中必有缘故。
是想知道莳生的答案吗?为什么?她应该知道莳生会回答什么,是因为她想确认莳生的答案仍旧与以前一样吗?
为什么?
又是山路。现在是上坡路段,格外难走,我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全身开始发热,汗水从脸颊涔涔流下。我后面几个人也开始气喘吁吁,每个人都沉默专注地往上爬。
别人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都是一个谜。最重要的是,我连自己想做什么、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都搞不清楚。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这里?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往上爬?这才是最大的谜。
从都市来到山里,最先感受到的是不平整的路而。向来习惯平坦路面的我,差点就失去平衡感。当我看见利枝子他们战战兢兢地伸手寻找可供攀附的支撑点时,心下不禁一阵哆嗦,然而,人是很容易便能取回平衡感的生物,我相信明天即使不用攀附东西,也能维持平衡。
一股怀念的感觉慢慢从体内觉醒。我专心地一步步往山里前进,焦躁的感觉逐渐增加,目的地仿佛在很遥远的前方,每次迈开一小步,总觉得这条路像走也走不完似的,忍不住暗骂自己何苦来哉。不过,最后我还是坚定信心,努力往上爬。
一点点,一步步地前进。
树梢迎风摇曳,炫目的阳光让我一时睁不开眼。
一瞬间,脑中一道灵光乍现,不禁停下脚步。
走在我后面的利枝子发现了我的异样。
“怎么了?”
我回头,正好与满头大汗的利枝子四目交接,她似乎被我突如其来的举止吓了一跳。
“我知道了!”我兴奋地大叫。
“知道什么?”利枝子脸上浮现疑惑的神情,白皙的脸上泛起阵阵红潮。
“偷门牌的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