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罗那俱乐部的图书室里从来都没有人。那个房间宽大、安静、舒适,里面的大书架围出了一些小隔间,每个隔间里都有一张书桌和三四把椅子。偶尔会有人进来查阅一下《当代地图册》,或者翻翻《军事策略》上的文章,或者寻找一份以前的军队名单。但是大部分时间里,这里都空无一人。如果坐在最里面的一个隔间里,被书册遮挡住,置身于沉静之中,那就像在教堂的忏悔室里一样,尽可以说任何私密的话。
“那么,”温西说,“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医生以一种职业性的敏感问道。
“那条腿。”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件事。”彭伯西说。
“我估计没有。当然,我注意到了。不过,那几乎就是我的兴趣所在。也许这不是个普遍的兴趣吧——有时候会让人不舒服,但我确实是这样的。事实上,我对尸体相当感兴趣。但是,我不是特别明白那意味着什么,而且你又好像没有提及,我就没有多问了。”
“不——我想琢磨一下这件事。你知道,乍看起来,这意味着发生了一件非常——”
“令人不快的事。”温西接口说,“你不知道这两天这些字眼我听了多少次!好吧,我们得面对问题。首先要承认的一点是,一旦尸僵开始,就会维持到它消退的时候,而这种消退通常始于脸部和下巴,而不是莫名其妙地从一边的膝盖开始。芬迪曼将军的下巴和脖子都僵硬得像木头一样——我摸过——但是他的左腿从膝盖往下完全是松弛的。你怎么解释这种情况呢?”
“这一点极为奇怪。毫无疑问,你也会想到,最明显的解释就是在尸体完全僵硬后,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以强力弄松了他的膝盖。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它当然不会再变得僵硬,而是会保持松弛的状态,直到尸僵全部消退。但是这是怎么发生的——”
“问题就在这里。死人是不会自己到处走动,让自己的腿撞到什么东西,弄坏自己的膝盖的。而要是有别人在这种情况下发现了尸体,应该会说出来。比如说,有个侍者发现老将军坐在最好的扶手椅上,硬得像根拨火棍,你能想象他给将军的膝盖来一下子,然后就让他那样待在那儿吗?”
“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可能性是,”彭伯西说,“有个侍者或者别的什么人发现了他,并试图挪动他——后来被吓到了,什么都不说就躲开了。这听上去虽然荒唐,但是人们确实会做各种奇怪的事,尤其是在受到惊吓的时候。”
“但这有什么可让人受到惊吓的呢?”
“对于一个精神处于紧张状态的人来说,这很有可能会使他恐慌。在这儿我们也许是碰到了一两个弹震症的病例,事出紧急,对此我也不能断言。但是我们应该考虑一下那天有没有这种迹象——有人显得特别激动或者震惊。”
“嗯,这是个主意。”温西缓缓地说,“假设——仅仅是假设啊——有人在某种程度上跟将军有某种关系,当时正处于心力交瘁的状态,而他无意中突然发现了老人僵硬的尸体,你认为他会行为失控吗?”
“当然有可能。我猜他在行为上可能会表现得歇斯底里,甚至有暴力倾向,并且莫名其妙地想要把尸体摆正,让它看上去更像样些,所以便用力掰他的膝盖。接着,你知道,他可能就逃跑了,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要注意,我可不是说事实就是这样的,只是我很容易就想象出了这种情况。而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再提起了。让别人知道的话,这只会使这件事变得更加令人不——令人苦恼。如果我们质问这个人的话,可能会使他的病情更加严重。睡着的狗还是让它继续睡吧。至少死亡本身是没有什么疑问的。至于其他部分——我们的职责是对活着的人负责,对死去的人我们是帮不了忙的。”
“说得不错。但是,跟你说实话吧,我还是要试着弄清楚究竟——我们可以直说,不必顾虑什么——究竟乔治·芬迪曼当时是不是一个人待在吸烟室里,可能有侍者会注意到。这也许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总之,多谢你的帮忙。噢,对了,你说过我们发现尸体的时候尸僵正开始消退,这是假象,还是确实如此?”
“事实上,尸僵刚从面部和下巴开始消退,到午夜就会完全消退。”
“谢谢。那么,这是另一项事实了。我喜欢事实,可惜这个案子里的事实少得让人恼火。你不想再来一杯威士忌吗?”
“不要了,谢谢。我差不多要去做手术了。再见吧!”
他走了之后,温西又待了几分钟,一边沉思,一边抽烟。他把椅子转向书桌,从桌上拿起一张纸,准备用钢笔记下案件中的一些要点。他还没写多少,一名俱乐部的侍者就走进了图书室,探着脑袋走过了一个又一个隔间,好像在找人。
“你在找我吗,弗雷德?”
“大人,您手下的人来了,他说您想要见他。”
“是的。我马上过去。”温西将吸墨纸簿拿过来拭干他的笔记。突然,他脸色一变。有一张纸稍稍露出一个角来。基于再小的东西都不应该被忽视的原则,温西伸出手指,从纸页之间取出了这张纸。纸上草草写着几个涉及金钱数额的字。温西非常仔细地看了看那些字,又晃了晃吸墨纸簿,看里面有没有夹着别的东西。接着,他极其小心地拈着纸的边缘将它折起来,放入一个信封,并将此事记入他的笔记。他走出图书室,看到本特拿着照相机和三脚架,正等候在大厅里。
“啊,你来了,本特。你稍等一下,我去见见秘书。”他朝办公室内张望了一下,看到科尔耶正埋头于账目中。
“噢,科尔耶,早上好——是的,我的身体非常好,谢谢,一向如此——我说,你还记得前些天老芬迪曼出乎意料地去世的事吧?”
“这事儿可真不容易忘记呢。”科尔耶一脸不悦地说,“我已经收到威瑟里奇的三项投诉了——第一项是说侍者没有及早发现这件事,说他们是一帮粗心大意的无赖之类;第二项是说葬礼承办人把棺材搬出去的时候,从他的门前经过,打扰了他;第三项是说有个律师过来问了他一堆的问题——另外,还有很久以前电话出了故障的事,还有洗手间里的肥皂用完了。做秘书可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我真是为你感到非常遗憾。”温西咧着嘴笑道,“我可不是上这儿来找碴的。事实上,关于老将军去世的准确时间,存在着一些疑问——你得记住,这事可是完全保密的——而我现在受托要调查这件事。我可不想惹得鸡飞狗跳的,但是我想在这里拍些照片,就是观察一下环境,你觉得怎样?我这里有个朋友带着照相机,你能不能假装他是《闲聊报》或者《图片新闻报》的人,公开地允许他在四周查看一下?”
“故作神秘的傻瓜——当然可以,如果你愿意的话。虽然我承认我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今天拍的俱乐部的照片会让你查出发生在十天前的死亡的准确时间,但是,我是说——这整件事都是公正的、光明正大的吧?我们可不想有什么——”
“当然不会。你考虑得也没错。绝对要保密——就好像你手上有金额超过五万英镑的单张期票,会保证被支付的,不需要其他担保。你得相信小彼得啊。”
“噢,当然。你需要我怎么帮忙?”
“我不想和本特一起走来走去,否则会露馅的。能把他叫进来吗?”
“当然。”一个仆人出去把本特叫进了办公室,他看起来衣着整洁、神情镇定。温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点了点头。
“我不得不很遗憾地告诉你,本特,你这个样子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是《闲话报》派出的专业摄影记者。这身深灰色的西装倒是不错,但是从你身上看不出新闻界那些知名人物什么都不在乎的流氓特质。你能不能把遮光板都放到一个袋子里去,把那几个奇奇怪怪的镜头放到另一个袋子里,再把你这平顺光亮的头发弄乱一点儿?嗯,这样好多了。为什么你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上没有苯三酚污渍呢?”
“大人,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我更愿意使用甲氨基氢醌来冲印照片。”
“好吧,外行是不会了解这些细节的。你等一等。科尔耶,你的烟斗不错,把清烟斗的东西借给我们用一用。”
温西兴致盎然地将清洁器在烟斗杆里捅了几下,又抽出来,上面带着一些恶心的棕色油状物质。
“尼古丁毒质,科尔耶——你要是不加倍小心,早晚会死在这上头的。来吧,本特,涂在指尖上,效果应该差不多。好了,听着,这位科尔耶先生会带着你四处走一走。我想让你从入口的角度拍一张吸烟室的照片;再拍一张壁炉的近照,照片里得有芬迪曼将军常坐的那张扶手椅;还要在通向图书馆的前厅的门口拍一张。然后,你再拍一下那个前厅,还要从各个角度仔细地拍摄最里头的小隔间。接下来,我想让你从两三个不同的角度拍摄大厅,还有衣帽间;记得让那里的侍者指给你看芬迪曼将军使用的挂钩,一定要拍下来。目前我需要的就是这些了,不过为了更好地扮演你的角色,你尽可以随便拍你想拍的东西。我希望你可以尽可能多地收集细节情况,所以,你可以在任何地方停下来,需要花多长时间就花多长时间。等你差不多干完了,你要是看到我在什么地方用手随意地敲敲打打,你就再准备些胶卷,因为我们得去另一个地方了。”
“好的,大人。”
“噢,还有,科尔耶,顺便问一句,彭伯西医生派了一位女士来帮将军整理遗容,是不是?你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到这儿的吗?”
“我想大概是第二天早上九点。”
“你有没有碰巧记住了她的名字?”
“恐怕没有。但是我知道她是梅里特殡仪馆的人——就在舍菲德市场附近。他们可能可以帮你找到她。”
“非常感谢,科尔耶。现在我就告辞了。好好干吧,本特。”
温西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慢悠悠地穿过了吸烟室,同一两个聚在一起的老兵无声地互相致意,接着拿起晨报,四处张望着想要找个座位。带扶手的大椅子仍然被安放在壁炉边,但是人们出于对刚刚去世的老将军的敬意,都没有坐这张椅子。温西闲逛到扶手椅旁边,懒洋洋地坐进椅子里。一位坐在近旁的退伍老兵愤怒地瞪着他,大声地说了句“人心不古”。温西对此毫不理会,举起报纸挡着脸。老兵又缩了回去,喃喃地念叨着什么“年轻人”、“不懂事”之类的话。温西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当秘书领着一个《闲话报》的人走进来,让他拍摄吸烟室的照片时,他都一动也不动。有几个比较敏感的人见此情形就离开了。威瑟里奇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一边脚步蹒跚地走向图书室。温西非常满意地看着照相机镜头一路跟着他,直到他走进房间。
到十二点半,有一个侍者走到彼得勋爵身边,跟他说科尔耶先生想同他说几句话。在他的办公室里,本特报告说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于是温西让他去吃午饭,同时补充一些胶卷。温西自己则走进楼下的餐厅,看到威瑟里奇已经稳坐在桌边。他一边抱怨葡萄酒不好,一边正要切羊排。温西故意走到他身旁,诚心诚意地向他问候,接着在同一张桌子前面坐下来。
威瑟里奇说,天气简直糟透了。温西亲切地表示赞同。威瑟里奇说,人们付了钱,但是在这里却吃不上像样的食物,实在是丢人。温西向来非常懂得享受美食,因此备受此间厨师和侍者的偏爱,根本不用开口,他们自然会给他送上最好的一份,但他仍然对老头儿的这种感觉表示了同意。威瑟里奇说,整个上午都有一个该死的摄影师跟着他跑,俱乐部已经成了公共场所了,会员们都不得清静。温西说这都是为了做广告,而广告是这个时代的诅咒,看看报纸吧——从头翻到底,除了广告还是广告。威瑟里奇说,在他那个年代,一家值得尊敬的俱乐部完全看不起广告,他记得当时报纸都是由绅士们经营,办给绅士们看的。温西说,一切都不如从前了,一定是战争造成的。
“人心不古,就是这么回事。”威瑟里奇说,“这个地方的服务简直太糟糕了。那个叫科尔耶的家伙,根本就不配干他的工作。这个星期出现了肥皂的问题。您能相信么,昨天洗手间里竟然没有肥皂——完全没有了。我不得不提醒他们,害得我吃晚饭都迟到了。上个星期出现了电话的问题。我本来想给一个在诺福克的人打个电话的——他哥哥是我的一个朋友,在战争的最后一天被杀了,当时离全面停火不到半个小时啊——真是太惨了——我们总是在荣军纪念日通一个电话,说上几句,您明白吧——噢!”
威瑟里奇在不经意之间表现出他性格中较为柔情的一面,接着又故态复萌,气喘吁吁、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
“您后来打通电话了吗,先生?”温西满怀关切地问道。一切在荣军日那天发生在贝罗那俱乐部的事情他都非常感兴趣。
“电话是打通了,”威瑟里奇闷闷不乐地说,“但是,见鬼的是,我不得不走到楼下的衣帽间,在那里的一个小亭子里打电话。我可不喜欢在入口处晃悠,有太多的白痴在那儿走进走出,彼此聊些无聊的奇闻逸事。我也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全国性的纪念日,怎么会成为这些傻瓜们见面说废话的机会呢?”
“的确非常令人恼火。可是,您没有让他们把你的电话转到图书室旁的电话上去吗?”
“我不是刚告诉过您吗?那个破玩意儿坏了。电话间外面还贴了一个该死的告示——‘设备已坏’。就是这样。没有道歉,什么都没有。要我说,这简直令人恶心。我告诉那个管交换机的家伙,这是一种耻辱。结果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告示不是他贴上去的,但是他会注意这个问题的。”
“那天晚上电话是好的啊,”温西说,“我看到马奇班克斯上校还用了它呢。”
“我知道。这个该死的东西第二天上午一直在不停地响,吵得人怒火中烧。我叫弗雷德让那噪音停下来,他却说是电话公司在测试线路。他们凭什么弄成这个样子?我还真想知道,他们就不能安安静静地测试线路吗?”
温西说,电话是魔鬼的发明。威瑟里奇在不停的抱怨中吃完了午饭,然后离开了餐厅。温西接着回到大厅入口处,看到来换班的门卫已经开始上班了,便上前做了自我介绍。
然而,威斯顿并没有帮上什么忙。他在十一日上午也没有注意到将军进来,而且由于干这个工作还没多久,大多数的会员他都不认识。他也很惊讶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那么一位上了年纪又身体虚弱的老先生走进来,但事实就是如此。威斯顿因为失去了这么一个获得好名声的机会而感到非常懊恼;如果按照记者的报道,他自认为痛失良机。
大厅的侍者也没有提供什么线索。十一月十一日上午他非常忙碌,不停地进进出出,把会员们带到不同的房间去找他们要找的人,分发各种信件,并且要与那些不常来俱乐部的郊区的会员们打招呼,因为他们想要“跟派珀聊几句”。他也不记得看到过将军。温西开始有一种感觉:在老将军生命中的最后一个上午,大家好像都密谋约定了要忽略他的存在。
“你有没有想过,他那天根本就不在这里,本特?”他问道,“他走来走去,却没人看见他;他努力地想跟人交流,就好像是哪个故事里一个不幸的鬼魂。”
本特不太同意这种神秘的说法。“将军必定是亲自来到了俱乐部的,大人,因为他的身体确实在这里。”
“是啊,”温西说道,“我们恐怕是无法否认身体的存在的。也许这意味着我必须单独跟这该死的俱乐部里的每一个人谈话了。但是现在,我想我们最好去将军原先住的公寓走一趟,找找罗伯特·芬迪曼。威斯顿,请帮我叫一辆出租车。”